試論唐西州下層女性的婚姻生活

內容摘要：唐代西州下層女性的婚姻生活既有與中原地區一脈相承的方面，又基于該地自身情勢形成了某些特色。女子初婚年齡普遍在21-30歲之間，其中23歲以后結婚者占相當比重，晚婚現象突出，10歲左右的夫妻年齡差距為多數和正常情形。形成此種婚姻模式的主要原因即唐對西域的頻繁戰事。女子婚后地位較低，但孝養觀念濃厚。喪夫后的女性主要有三種去處——繼續留在夫家、歸宗和改嫁，其中第一種選擇居多。

關鍵詞：唐朝；西州；下層女性；晚婚

中圖分類號：K242；C913.68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106(2010)01-0070-09

唐代女性的婚姻生活一直是唐史學界關注較多的領域，如陳麗從婚姻對象、婚嫁年齡及形式等方面對唐代敦煌婦女婚姻生活進行了詳細的闡述，劉戈、鄧小南著重探討了吐魯番女性在社會經濟中的地位和表現，劉蓉碩士論文《唐代西州地區的婚姻家庭狀況》則系統論述了唐代西州地區的家庭結構、家庭觀念和婚姻形式等，其中部分章節亦涉及該地女性的婚姻問題。本文擬在此基礎上，以吐魯番文書相關材料為依據，以西州下層女性的婚姻生活為研究對象，從探討該群體的初婚年齡、夫妻年齡差距、家庭地位及形象、喪夫后面l臨的選擇等人手，探索其婚姻生活的若干側面。不妥之處，敬祈指正。

一 下層女性的婚姻模式

婚嫁年齡尤其是女子初婚年齡不僅對其自身以及社會人口的增長具有深刻影響，而且是其時思想觀念和社會習俗的直接反映。吐魯番地區自公元640年建立西州后，該地下層女子的初婚年齡如何，夫妻之間的年齡差距有多大?現將相關材料歸納列表(表1－2)，以便分析。需要說明的是，盡管筆者試圖窮盡所有材料，但文書的殘缺性使得兩份圖表所收樣本均非十分豐富，無法充分運用現代統計學的方法得出精確的結論。即便如此，亦不妨礙本文以其作為原始材料所做討論的真實性。

因女子結婚之時到生育第一個孩子尚需要一段時間，故女性初婚年齡一女性年齡一最大子女年齡一常數1，即根據子女的最大年齡推算女性的初婚年齡，此中不考慮第一個孩子夭折的情形。表1第1行因漢英年齡未知，無法判定其母米氏的結婚年齡。第5行因無法具體判定每個子女的生母，姑且分別將史氏、高氏年齡減去子女最大/最小年齡及常數，所得結果在20－23歲之間，統計時以兩個數據計算(20、23)。第17行同樣無法具體判斷每個子女的生母，姑且假設丈夫是因正室令狐氏無法生育而納妾。筆者以20、30作為分界，將34組樣本數據分成三個年齡段：20歲以下(含20歲)9組，占26.5％，最小者14歲，僅一人；21-30歲(含30歲)19組，占55.9％，其中23歲以上15組，占該年齡段的78.9％；31歲以上6組，占17.6％，最大者53歲(此中應考慮再嫁情形)。

唐貞觀元年(627)2月詔云“其庶人男女無室家者……男年二十，女年十五已上……并須申以婚媾，命其好合”，這是當時詔令對婚嫁年齡的規范。學界對唐代婚嫁年齡的認識存在分歧，如張國剛、蔣愛花指出“男大女小是基本模式，女子結婚的高峰期集中在13歲到22歲”，也有人認為中原地區女子的普遍婚姻年齡為14-19歲。而上述統計結果顯示，西州女子21—30歲結婚者高達一半以上，20歲以下結婚者卻不足三分之一，可見早婚并非這一時期西州女性婚姻模式的主流；若以“唐人心目中……超過23歲結婚的女子被認為是晚婚”。的標準來衡量，則西州符合標準者在同段所占比例已達到78.9％，晚婚現象非常明顯，與同時代的敦煌地區頗為相似。故筆者以為，凍國棟先生關于“唐前期整個西州地區男女的初婚年齡尤其是女性(大齡未嫁除外)普遍偏低”的結論似有待商榷。

夫妻年齡差距一丈夫年齡妻子(妾)年齡。表2所收材料總計整理出37個數據，除兩例外，男性年齡一般較女性大，可見“唐代西州地區男大女小的婚姻組合是主流”。其中夫妻雙方年齡相差5歲以下(含5歲)11項，因屬正常的差距范圍，可忽略不計。剩余24項數據中，相差6-10歲(含10歲)12項，11歲以上12項(其中15歲以上9項，應考慮婦女改嫁情況)，二者各占二分之一。因此，與唐代中原地區“夫妻之間男大女4-8歲為常見”不同的是，西州地區10歲左右的夫妻年齡差距占多數且屬正常現象。

吐魯番地區自640年納入唐統治范圍后，“變成唐經營西域的根據地，而且是進可攻、退可守的根據地”。由此，就不難理解西域戰事頻繁所帶來的必然后果——西州人力資源的緊張和徭役、兵役的繁重。其連鎖反應即諸多適婚男子停留在單身狀態，無暇顧及婚姻大事，男女雙方因此錯過婚配年齡，造成晚婚。白居易云“近代多離亂，婚姻多過期”，描述的雖是唐代中后期戰亂對婚嫁的影響，但此種情形在唐前期的西州地區應該也是存在的。若此論不虛，則唐代西州晚婚現象的出現應較中原地區為早。

文欣先生在分析垂拱時期的西域形勢時指出：“總體來說，垂拱戰事對于西州社會的正常秩序，可以說有極大的破壞。”筆者以為，這種破壞當然也包括對原有家庭結構和婚姻模式的沖擊。有學者對6-8世紀吐魯番地區人口平均年齡的統計顯示：西州下層百姓的平均年齡只有35.85歲，其中下層男性僅為27.67歲，下層女性為42.86歲。此外，凍國棟亦認為：唐初西州的性別比例基本正常，到武后、中宗、睿宗時期，西州地區“從男女總數和性別比例來看，女性明顯多于男性，死亡率偏高，漏籍者甚多”。這種性別比例的失調不僅加重了當地留守百姓的負擔，給經濟發展和農業生產的正常進行帶來了不可低估的消極影響，而且對當時的婚姻模式產生了直接的作用力。其最明顯的后果莫過于男子死亡造成的女多男少，適齡女性在同一年齡段內找到配偶的幾率大大減小，從而產生女性晚婚和夫妻年齡差達10歲左右的社會現象。

二 下層女性的家庭地位和形象

目前學界對西州下層女性的探討主要偏重于其在經濟生活中的地位和表現，而對其家庭地位和形象則鮮有論及，我們認為，此與該群體的活動范圍是不相符的，亦不利于其真實面貌的揭示。因此，本部分筆者擬據戶籍文書的格式及其他資料，為該問題的解決提供些許線索。

現以戶籍《唐西州高沙彌等戶家口籍》為例，解析這一問題：

4.戶：主高沙彌年卅七

妻：米年廿二

5.女漢英年口歲

此種戶籍格式在吐魯番文書中較為普遍。唐政府規定“諸戶主皆以家長為之”，十分強調男子在家庭中的權威，而吐魯番文書亦未見一例夫在而由妻子充任戶主或債務人的情形。此三口之家中，男性戶主高沙彌以丈夫身份居于首位，且書寫全名；妻米氏位列其后，然只記姓、不見名。但表1中女子未出嫁時“戶籍中所登載的女兒們都是有自己的名字(登錄時不冠以姓)的”，而結婚之后其名字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如具有相對獨立經濟地位的大女或參與借貸)才能獲得正式承認，足見為人妻者對丈夫的依附性、在家庭中的被動服從地位以及造籍時對女性存在價值的漠視。

其次，吐魯番戶籍文書表明，大多數西州女性婚后與男方父母生活在一起，此時兩位女性的地位又應具體討論。就婆婆而言，已由“為人妻”上升為中國古代女性一生所扮演的三種角色(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中地位最高者“為人母”，表現在戶籍中的具體形式即：

4.口口康相懷年隆拾貳歲 老男課戶見輸

5.妻孫年睦拾叁歲 老男妻

6.男海達年叁拾歲 衛士

7.達妻唐年叁拾歲 衛士妻

8.達女冬鼠年叁歲 口口總

章元年帳后附

我們看到，“為人母”的孫氏雖排在丈夫康相懷之后，卻在兒子和兒媳之前；作為“為人妻”的唐氏，在整個家庭中無疑處于最低地位，既要從屬于其丈夫，又要孝敬公婆。此戶籍格式既體現了中國傳統禮教中“既嫁從夫”的行為規范，又強調了儒家的“孝”和“長幼有序”理念，并非隨意而為。不僅如此，“為人妻”的地位甚至要在比自己小的男性成員之下，以文書“口口‖護‖年廿，母黨年五十，弟雙護年四，妻黨年十二”為例，黨氏丈夫作為該家戶主，其妻排序不僅在婆婆之后，而且在丈夫弟弟、年僅4歲的雙護之后，充分體現了“男尊女卑”的原則。

以上所舉充分說明“西州地區女性的地位還是很低的”，因此她們在家庭生活中的整體形象即謹小慎微。《通典》所云“婦事舅姑，如事父母，雞初嗚……以適父母舅姑之所”，然后問衣燠寒、疾痛疴癢、出入扶持、端茶倒水，且“寒不敢襲，癢不敢搔”；父母不在，“婦將有事，大小必請與舅姑”應即該群體家庭形象的真實寫照。到了唐代，封建禮教的這一中心思想還被部分地融入國家律法，如《唐律疏議》卷第22“斗訟”專列“妻妾歐詈夫父母”、“妻妾歐詈故夫父母”條，足見國家立法對為人婦者要求之嚴格。

從吐魯番相關材料看，大多數下層女性的孝養觀念濃厚，“最為重要的體現可能就是敬老養老”。前已指出，西州女性婚后一般與男方父母共同生活，這樣方便照顧老人的飲食起居。其中最典型者莫過于一位為阿公錄在生功德疏的新婦，“新婦”的丈夫遠在安西，家庭事務看來由她掌握，所作“功德”實際上都是她一手安排的。于此，我們看見了一位賢良淑德、持家有道、孝敬公婆的好媳婦形象。此外，后文提及的趙小是在丈夫過世后，不僅獨立贍養婆婆張氏，而且接納了三位喪夫歸宗的小姑子，可謂大度寬容、孝心可嘉了。

當然，孝養觀念淡薄、不盡孝道的兒媳亦并非不存在。文書《唐儀風二年(677)西州高昌縣寧昌鄉卜老師辭為訴男及男妻不養贍事》為此提供了直接信息，現抄錄如下：

1.儀鳳二年四月 日寧昌鄉人卜老師辭

2.男石德妻漢姜

3.老師上件男妻，從娶已來，經今一十

4.咸亨二年，其男及妻遂即私出在

(中缺)

5.兩眼俱盲，妻服

6.不應當。既是兒妻

7.不取言教所由，謹辭。

這是一件寧昌鄉人卜老師控告自己兒子及兒媳的訴狀。同樣是“不孝”，然卜老師主要表達了對兒媳漢姜的不滿之情，嚴厲責備兒媳沒有道德修養、未盡到侍奉公婆的義務。先是指出“上件男妻，從娶已來，經今一十”，意即漢姜嫁人卜家至少有1O年之久；然后強調漢姜“既是兒妻”卻不事公婆，此為“不取言教”。盡管西州地處偏遠，但孝養觀念已深人人心，此訴辭雖為一面之辭，但控以“不取言教”，顯然能為卜老師贏得大眾輿論的支持，同時亦透示出不孝兒媳在家庭中遭公婆嫌棄、受社會公眾譴責的被動形象。

三 下層女性喪夫后的選擇

吐魯番文書中有許多寡、丁寡、老寡的材料，如《唐永徽二年(651)后某鄉戶口帳》第1行、第3行分別記載“口三寡”(筆者推測此處當為老寡人數)、“口五十一丁寡”；又如《唐乾封二年(667)某鄉戶口帳》第5行記“廿一人丁寡妻”。可見，西州地區寡居并非個別現象，原因前文已提及，茲不贅述。從出土資料看，西州下層女性在配偶喪失后，一般存在三種去處：繼續留在夫家、歸宗或改嫁。其中尤以第一種選擇占多數，夫歿后，她們終身不改嫁，承擔照顧舅姑、撫育子女的家庭重任。“天夫早逝，即日孀居，訓女教男，已成立”即其真實寫照。

繼續留在夫家的女性狀況又應具體討論：其一，“只要家中有男性，即使是幼年男孩，都會被登錄為當然的戶主，即便家庭的主要事務和責任實際上是由寡居的女性掌管、承擔。前引“口口‖護‖年廿，母黨年五十，弟雙護年四，妻黨年十二”，盡管黨氏以母親身份為家中長輩，在實際家庭生活中地位不低，在戶籍中卻非戶主，而是列在20歲的長子口‖護‖之后；其二，家中全無男性成員，寡居女性以“戶主大女”身份履行一家之主的責任，以《唐神龍三年(707)高昌縣崇化鄉點籍樣》為例：

11.戶主大女陳思香年卅 丁寡

12.口大小總三 丁寡一 丁女 -黃女-

48.戶主大女康外何年六十八 老寡

49.口大小總三 老男一 丁女

51.戶主大女康那虔 年七十二 老寡

52.口大小總四

老寡二 丁寡 -丁女-

54.戶主大女何元賀知 年七十一 老寡

55.口太小總五 老寡一 丁女 四

67.戶主大女康阿丑年七十九 老寡

68.口大小總四 老寡一 丁女-小女-黃女-

這件點籍樣所列雖不是西州寡居婦女的全部，卻集中代表了該群體的生活狀況。五位女性戶主中年齡最小者陳思香也已經40歲了，最大者康阿丑更是年近80。家中全無男性成員也就意味著主要勞動力的喪失和生活來源的縮減，更彰顯出此類家庭經濟負擔之繁重。

如果說留在夫家、獨立支撐門戶的“大女”面臨的是生活的艱難和拮據，那么以“妾”的身份留在夫家的女性境遇可能要更差一些，試看：

4.戶主翟急生年貳拾捌歲 口口

5.妻安年貳拾貳歲 品子妻

6.故父妾史年貳拾睦歲丁

7.女那勝年叁歲 黃女

我們知道手實、戶籍中“諸戶主皆以家長為之”，并按照一定禮法排序，是家庭地位及財產繼承權的直接反映。文書中翟急生與妻安氏及已故父親的小妾史氏生活在一起，史氏作為此家長輩，排序尚在翟妻安氏之后，其地位自不可與前引“正室”黨氏相提并論，充分體現了“正庶有別”的封建綱常。

西州下層寡居婦女的第二種選擇即歸宗，主要適用于那些不具備獨立撫養子女條件或不想改嫁的喪夫女性。吐魯番文書對丁寡之人與娘家同籍的現象亦有反映，試舉兩例：

《唐開元二年(714)帳后西州柳中縣康安住等戶籍》(前缺)

1.年叁拾伍歲

2.男敬忠年拾歲

小男

3.女‖忠‖品年口歲

口女

(中間數行略)

8.妹頭勝年叁拾貳歲

丁寡

9.畝陸拾步已受(后略)

《唐開元十九年(731)西州柳中縣高

寧鄉戶籍》

1.柳中縣……寧鄉………………口口口口口口……

2.女修思 年拾肆歲 小口

(中間兩行略)

5.妹小戒 年貳拾叁歲 丁女

空

6.伯母韓 年睦拾捌歲 老寡

空

7.姑漢足 年柒拾玖歲 老寡。開元拾睦年籍柒拾玖，其帳后口減叁年就實(后略)

以上兩件文書中，頭勝和漢足分別以戶主妹妹和姑姑的身份在喪夫后回到各自娘家，在戶籍之中列于最后。這難道是因為回到娘家的緣故?筆者以為，未必盡然。我們看到第二件文書第6行韓氏雖以戶主伯母的身份留在夫系家族中，年齡亦較大，但仍列于戶籍最后。可見，寡居女性無論回到娘家抑或留在夫系家族，都會改變所“寄養”之處的家庭結構和形式，其直接表現即無論年齡和輩分，在戶籍中列于最后。透過此種特殊格式，我們或許能夠理解歸宗女性寄居他處的“尷尬”。

下面所舉《武周趙小是戶籍》應該是反映下層女性喪夫后生活狀況的綜合材料，其特殊之處就在于該家庭完全由寡居女性組成，茲抄錄如下：(前缺)

1.口口口女趙小是年叁拾捌歲丁寡

2.夫茍仁年肆拾肆歲

3.母張年睦拾陸歲

4.姊康女午伍拾壹歲

5.妹資真年肆拾貳歲

丁寡妻

6.年叁拾貳歲

丁寡籍后

首先，根據唐代戶籍的一般格式，第1行前四字應補為“戶主大女”。結合敦煌戶籍文書可以確定第2行要表達的是趙小是代亡夫承戶；其次，據年齡知，資真乃茍仁的妹妹、趙小是的小姑子，由此，母張氏應是茍仁的母親、趙小是的婆婆；再次，依據前面幾行的格式，第6行所記亦應是一個喪夫后回到娘家的茍仁妹妹。我們看到，這是一個全部由寡居女性組成的聯合家庭。對趙小是而言，她選擇了繼續留在夫家并以戶主身份獨立支撐門戶，侍奉婆婆、接納同樣喪夫的小姑子；對母張氏來說，在丈夫去世后她沒有回到娘家或改嫁，而是留下來與兒子、兒媳共同生活；對列在戶籍最后的康女、資真等來說，她們選擇了歸宗，并在兄弟去世后仍繼續與兄嫂(弟媳)生活在一起。

需要指出的是，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未發現子女于外家登記戶籍的情形。陳弱水推測“唐代戶籍同時含有戶口和土地登記，回本家婦女的子女因受田和財產都在父家，因此未出現在母家的戶籍”。筆者以為甚是。此觀點主要基于以下三點推理：其一，歸宗婦女在夫家沒有生育孩子的可能性很小。以上趙小是文書中三個回到娘家的孀婦及前引《唐開元二年(714)帳后西州柳中縣康安住等戶籍》中妹妹頭勝的年齡分別為51、42、32、32，按常理此年齡段婦女全部沒有子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其二，孩子與外家“同居”，但不在此注籍，因為唐律對“同籍”有嚴格的規定，舅舅與外甥、外祖父母與外孫一般屬于“同居”關系。其三，婦女歸宗之時自愿或被迫將子女留在夫系家族中，放棄對孩子的撫養權。因為一方面中國的傳統觀念認為孩子隨男方姓，屬男方家人；另一方面攜子女歸宗無疑會加重娘家的經濟負擔。

下層女性喪夫后的第三種選擇即改嫁。唐代社會風氣開放，將寡婦再嫁看得十分平常，段塔麗指出“唐代婦女在再嫁方面不受社會輿論的譴責，擁有較多的自由和自主性”。陳麗也認為“正是由于唐代從法律到社會輿論對婦女再嫁都持較寬松的態度，因此，唐代婦女改嫁的現象相對較多”，“但在敦煌出土的資料中，我們所看到的改嫁記載卻并不多見，只有《唐開元四年沙洲敦煌縣慈惠鄉籍》中，王妙智改嫁敦煌鄉臨池里張有仁為妻一條”。與敦煌地區相類，吐魯番文書中目前僅見兩條婦女改嫁的材料，現分別抄錄如下：

《唐貞觀二年(628)趙義深自洛州致西州阿婆家書》

5.月廿日書，書上道ｘ連改嫁，屬張隆訓為妻，居子、義深具悉知也。(中間數行省略)

13.問訊弟張隆訓、妹軀連盡得平安已否?

《唐辯辭為阿刀婦人博換事》

(前缺)

1.仰答者，但元璋所博范口口口口口

2.是阿刀婦人不存家計，欲得出嫁，不加修

3.理，專行搏架，博換已經四年，今來披

4.訴，茍求多少，欲繼他宗，恣意負心

5.漫生干擾，口(后缺)

第一份文書是趙義深從洛州寄給西州阿婆的信件，可能此前趙收到西州某月廿日的來信，因此回信答復對方——妹妹ｘ連改嫁給張隆訓為妻一事已經知道了，并問訊二人“盡得平安已否”。第二份文書中辯護的雙方是元璋和欲再嫁的阿刀婦人，事由似乎是元璋已博換四年之物與阿刀婦人的欲得利益發生了沖突。我們關注的顯然不是這件訴訟案本身的判決，而是文書所透露出來的再嫁者阿刀婦人的繼承權問題。刑鐵在《唐代家產繼承方式述略》一文中指出“如果是寡婦自己要改嫁，表明她已經不再承擔亡夫的任何義務，也便因此失去了繼承亡夫家的財產的權利了”，筆者基本同意此觀點。此件文書寫道“阿刀婦人不存家計，欲得出嫁，不加修理，專行捕架”，又“欲繼他宗，恣意負心，漫生干擾”，看來阿刀婦人改嫁的決心和行為都非常堅決，且欲將已博換給他人之物要回并帶走。從雙方訴至公堂的行為看，再嫁婦女繼承前夫財產的難度非同小可，此其一；其二，訴辭中言語尖酸、刻薄，充滿對阿刀婦人的貶損，從側面表明隨著儒家禮法文化的進一步向下滲透，“寡婦再嫁雖然在唐代是很普遍的事情，但是·社會的主導輿論還是尊行禮制的精神，鼓吹貞節觀念”。

四 結 語

綜上所述，唐代西州下層女性的婚姻生活既有與中原地區一脈相承的因素，又形成基于該地自身情勢的某些特色，具體表現在：

1.就婚姻年齡而言，盡管政府提倡早婚，而且西州地區也的確存在早婚的情形，但是大多數女性的初婚年齡在21-30之間，23歲以后結婚者不在少數，與中原地區女子13 22歲的結婚高峰期相比普遍為晚。

2.與中原地區丈夫比妻子年長主要出于“妻子大多為繼室”和“仕宦之男士往往晚婚而娶年輕婦女”兩種情形相異，西州由于其在唐經營西域戰略中舉足輕重的政治、軍事地位，使得該地百姓徭役、兵役負擔沉重，大量精壯男子被迫錯過適婚年齡，從而導致該地區10歲左右的夫妻年齡差距占多數，較中原地區4-8歲的年齡差距稍大。

3.西州下層女性婚后大多數與男方父母共同生活，地位一般較低但孝養觀念濃厚，與中國女性一直以來勤懇、樸實、堅忍的整體形象基本相符。

4.西州下層女性喪夫后一般存在三種去處：繼續留在夫家、歸宗和改嫁，其中第一種選擇占多數。選擇歸宗者一般在不攜帶子女的情況下回到娘家，在戶籍中列于最后，無關年齡與輩分，地位較尷尬。盡管唐代社會對寡婦改嫁采取不干涉態度，改嫁者親屬亦較為寬容，但西州改嫁現象仍是少數，且改嫁者對原夫家財產的繼承亦存在相當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