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本文分析了《秦將賦》對殺降的慘象描寫與中晚唐歷史、文化環境的關系,指出該賦與佛教地獄描寫貌似神異,而且不一定指涉敦煌陷蕃的時局,其體貌當與唐代尚武風氣與仁治思想的沖突、禁止殺降的法律、中晚唐戰事加劇等有關。《秦將賦》承襲了不同文體的特征,呈現了不同文學體式的交融。
關鍵詞:秦將賦;敦煌賦;慘象描寫;中晚唐文學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0)01-0096-07
《秦將賦》未見于傳世文獻,而三見于敦煌遺書,最完整的抄本見于P.2488;另有殘篇見于P.5037,張錫厚先生指其“殘損嚴重,且有錯簡之嫌”,“為《秦將賦》之末段內容”。此外,S.0173存該賦殘句兩句。伏俊連先生《敦煌賦校注》和張錫厚先生《敦煌賦匯》。皆已對其文本進行過校勘整理。
《秦將賦》取材自戰國時代秦趙的長平之戰,秦將白起率兵大破趙軍坑殺四十萬趙國降卒。伏俊連先生指其直寫慘事,與唐代敦煌的戰爭和佛教背景有關,本文擬對此加以辨析。
一
《秦將賦》大力鋪寫趙軍降卒被坑殺的場面,寫趙軍困境如“欲入地兮無處竄,欲仰天兮無處逃”;寫兵刃如“陌刀下兮聲劈劈,人聲枉兮沸嘈嘈……血流澗下如江湖。十隊五隊逹(蓮)花劍,百般[千般]金轆轤”(蓮花、轆轤皆指劍上裝飾);寫屠殺如“肉復熱,刀復腥,草頭渾赤,不見山青。父子一時從此沒,不知何處認尸靈”;寫活埋如“一半死,一半在,旋斬旋填深坑底。兄以(與)弟,父以(與)子,兩兩相看被煞死”;寫坑卒后的慘狀如“人已死,刀復缺,毒蛇猛獸爭相嚓。三年五載肉仍殘,千巖萬壑皆流血”。作者處理這些慘烈場面,毫不隱諱,并用詳明具體、多面描寫的濃重筆觸加以渲染。這種寫法引起較多注意,如伏俊連先生認為這是“在中國古代同類文學作品中極為罕見”的“極端主義的描寫手法”。張錫厚先生表彰“作者”大膽擷取這段極為殘酷的史實,以渾厚深沉、鏗鏘有力的語言,詳細描述‘秦將昔時坑趙軍’的悲慘壯烈場面”。
《秦將賦》中何以出現這種大幅的血腥描寫?伏俊連先生認為與佛教有關,他相信“佛教文化中,極端的仁慈與極端的殘忍常常處在一種雙向逆反的運動之中”,而《秦將賦》對屠殺的血腥描寫,就包含了源自佛教的“極端殘忍的因子”:佛教經典和變文有對地獄陰森可怖場景的描述,佛教神話亦記載諸天的兇殘行為,都啟導了《秦將賦》的寫法。伏先生與王思遠又指出佛教講經聳動人心,但“‘語無常’、‘語地獄’如不殘酷異常,豈能有如此的效果”?據此,他認為:“佛教典籍對地獄世界殘酷的描寫,也啟發影響了《秦將賦》一類極端描寫的作品。”
伏先生指出佛教文化兼有慈悲與殘酷的元素,自有見地。然而,佛教文化即使含有“殘酷因子”,但其是否就與《秦將賦》緊密相關,尚存疑問。先從作品形式的角度看,《秦將賦》既不像變文、講經文等借助了佛教唱經的形式,也沒有襲用佛經常見的詞匯。即使該賦與佛教文獻同樣有殘酷場面描寫,也只適合作平行比較,而未能遽然判定其因果承傳的關系。
況且,《秦將賦》與佛教文獻雖然同樣有殘酷的場景描寫,兩者卻是貌同而神異。佛教的慘酷描寫,有其宗教目的:以地獄酷刑以及果報不爽之說唬嚇民眾,使其崇信佛教。如《十王經》就強調冥王審判亡魂以昭因果報應。然而《秦將賦》把慘劇歸因于“將軍白起用兵權”,目的是控訴現世濫殺降卒的將領的殘酷,而非彰顯冥間果報的嚴厲,則佛教地獄描寫與《秦將賦》實非同調。而且,佛家文獻中相對于殘酷面,同時有慈悲的一面,令信眾通過念佛、懺悔、修行而避免墮入地獄。如P.3107《大目干連冥問救母變文》所寫“地獄之中,鋒劍相向,涓涓血流”的種種慘狀,固然令人“魂驚膽落”,而其意實為反襯目連救母孝心之堅、孝行之篤,而抄寫者亦借此發愿:“誓受佛教,不舍蒼生,興運慈悲。”然而,《秦將賦》通篇籠罩悲慘色彩,到最后亦以“薄暮鬼哭”的想象作結。相對坑殺的慘烈,我們看不到任何寬慰人心的描寫,更談不上佛家的悲憫。
佛教文獻多以議論文字宣揚宗教學說,這也不見于《秦將賦》。正如伏先生也曾引用的佛教文獻《高僧傳》唱導篇論所述:“談無常,則令心形戰栗;語地獄,則使怖淚交零;征昔因,則如見往業;核當果,則已示來報。”佛教典籍描寫死亡、地獄時多述世事無常的“空”及因果報應等教義。但《秦將賦》完全不談這些觀念,只是純粹以場面描寫表達秦軍屠殺活埋趙卒之慘,托出“至今猶怨白將軍”,表達對將領的怨恨,而沒有提出反戰的議論,更別說揭示佛教的世界觀。《秦將賦》只集中于直觀的場面和激動的感情,理念的宣揚極少,與內含哲理的佛教文獻是大異其趣的。
關于《秦將賦》與佛教的關系,充其量只能說:因為慘酷場面描寫較早見于佛教文獻,在盛行佛教的敦煌地區,讀者對《秦將賦》中的血腥、慘烈描寫時會有相當的心理準備,也對此較能接受。
二
對于《秦將賦》大幅描寫血腥殘酷的殺降場面,伏俊連先生認為這反映了敦煌陷蕃時期,人們在外族統治下痛苦的心聲。伏先生據P.2488原卷題記“辛卯年正月八日吳狗奴自手書記之耳”、S.0137題記“乙亥年六月八日三界寺學士郎張英俊書記之也”以及法國漢學家戴密微對P.5037的考證,認為“該賦創作的上限是寶應元年(762),其下限大約是十世紀初”。伏先生認為這與敦煌陷蕃時期(781-848)接近,而且《秦將賦》內容與當時的敦煌陷蕃詩與曲子詞相似。
然而,雖然伏先生強調《秦將賦》“在敦煌地區流行數百年,且獨賴敦煌遺書保存至今”,但也承認“我們還沒有確鑿的證據說《秦將賦》是敦煌人的作品”再者,伏先生列出海內外學者對幾個卷子的年份考證固然詳密,但對考訂《秦將賦》的創作年份始終沒提供直接的證據。戴密微把抄于P.5037的竇吳《肅州刺史答南蕃書》的寫作年份推定為寶應元年,但我們若因此就把這一年視為抄錄于同一卷上的《秦將賦》的“創作的上限”,論據又是否充分?古人敬惜字紙,敦煌人抄寫文書,每在已有字跡的紙張上加抄新的內容,也會把互無關系的文字抄在同一卷上。因此,筆者以為敦煌卷子上某作品的寫作年份,實不足以推斷同卷另一作品的創作年份,除非可證明兩者有密切關系。《秦將賦》可作于《肅州刺史答南蕃書》成文之前或之后,只是后來抄在同一卷子上面而已。
我們也不應忘記據P.2488題記考證出來的只是傳抄年份,而非創作年份,很難據以斷定該卷上的《秦將賦》必然與敦煌政局有關。細看P.2488卷子,除《秦將賦》,還抄錄了《貳師泉賦》、《漁父歌滄浪賦》、《酒賦》,四賦與“辛卯年”題記筆跡一致,可見同出一手。而《貳師泉賦》寫李廣利刺山得泉的故事,《漁父歌滄浪賦》表達閑適退隱之情,《酒賦》寫縱酒而樂,三篇既與《秦將賦》的悲情不類,亦似無涉于敦煌陷蕃時事。然則,該卷子是主題、格調不一的賦作總集,各篇當非一人一時之作。而張錫厚先生亦以P.2819、P.2621、P.2653等卷子皆連續抄寫數篇賦,斷言:“敦煌遺書內確有專門抄寫賦集的寫本。”即使能從P.2488題記推論傳抄年份,但《秦將賦》由撰寫、流傳、入選至被傳抄,撰寫年份與抄錄年份的時間差距實難估計。若抄錄《秦將賦》的敦煌卷子是一種賦體總集,該賦固然可能作于敦煌,也可能是敦煌文士輯入的中原作品,甚至整部總集的編纂時地也難斷定。張錫厚先生提出因為敦煌戰事迭起,人民痛恨濫殺無辜的暴行,“《秦將賦》的流傳,也是很自然的”。言“流傳”而不言“撰作”,可見張先生也意識到以現有證據只能說敦煌的歷史背景影響了《秦將賦》的接受,至于《秦將賦》的創作意圖與陷蕃時期有沒有關系,是值得斟酌的。
此外,伏先生引P.2555的陷蕃詩詞為旁證,如“哀哉存歿苦難量,共恨淪流處異鄉。可嘆生涯光景促,旋嗟死路夜何長。空令肝膽摧林竹,每使心魂痛渭陽。縲紲時深腸自斷,更聞兇變淚沾裳”(《哭押牙四寂》)。“戎庭縲紲向窮秋,寒暑更遷歲欲周。斑斑淚下皆成血,片片云來盡帶愁。朝朝心逐東溪水,夜夜魂隨西月流。數度恓惶猶未了,一生榮樂可能休”(《晚秋》)等。但其中嘆羈囚、傷流寓、哀逝時的主題,實與《秦將賦》所寫戰役之慘并不類似。各篇所寫的血、淚、死、魂,亦偏于抽象概括或比擬;而《秦將賦》則不然,多用工筆式的具象示現,直述戰場的恐怖景況,如“血流澗下如江湖”,“肉口口口黑似泥,骨遭風雨白如雪”,“谷中草,山頭木,髑髏眠處生胡速”,“趙卒降秦死不還,空留野鬼哭寒山”。敦煌在陷蕃時期雖然受吐蕃控制,但形勢已相對平靜,但中原地區自安史亂后一直受藩鎮相爭或外族寇邊的戰禍所害,以上《秦將賦》細寫戰場慘況的筆觸,反而更像來自中原文人之手。
其實《秦將賦》多寫戰場今昔細節,而少歷史背景敘述,亦無明顯借古諷今的暗示,其中人名如“白將軍”、地名如“太行山”皆合乎史實,我們實難確指其寫作動機涉及唐代哪些戰役,只可籠統說作者因中晚唐戰事而感嘆。不過,《秦將賦》的環境描寫也許透露出作者的寄意。作品中強調秦將坑殺趙卒之地是個山谷,這符合《太平寰宇記》和《新唐書》的記載(詳見下文說明),可見作者配合古戰場實地環境而作賦。而值得注意的是“深坑變作活人冢,長城便是死人城”兩句。長平故地在唐代為河東道南部的高平縣(相當于今山西省東南部高平市),受澤潞節度使管轄;但其北皆為高原,會遮斷視線;而長城更遠在河東道北部的朔州、云州、蔚州等地(今山西省北部)的邊界,故在高平是不可能看到長城的。長城為北方邊塞,素來象征對抗外族的戰事,估計《秦將賦》作者雖以高平古戰場為背景,但聯想到中唐以來邊事不靖的情況,就不自覺地用了長城這一象征意象。
若與唐代宏闊時空里的一些觀念和事件相印證,或有助我們推測《秦將賦》的寫作背景與主題思想。對于白起,唐人的評價分趨兩端,或非議其殺降,或尊崇其用兵如神。前者如長孫無忌等進《永徽律疏》(后世稱《唐律疏議》)表就直指“長平痛積冤之氣”。李德裕《唐故左神策軍護軍中尉兼左街功德使知內侍省事劉公神道碑》云:“昔武安之坑趙卒,莫辯幽冤;韓信之戰井陘,徒聞疾斗。未若公德刑具舉,威惠皆宣”。
后者如唐初于志寧《唐故太子少保上柱國潁川定公碑》云:“公陳擊員破方之略,建塞井減灶之謀,似白起之拔夷陵,如柴口之屠參合。策功行賞,授上柱國。”《全唐文》卷813中唐紇干溶《贈太尉韓允忠神道碑》云:“入軍旅必以謀略資其長,行鄉黨必以教義諭其幼。諸葛亮有管仲之器,趙真卿多白起之風。”《新唐書·禮樂志》記載唐室把姜太公尊為武成王加以祭祀,而以歷代名將為“十哲”配享,其中白起就與蜀漢名相諸葛亮和唐代開國功臣李靖、李勛同列。
這一現象與唐代文化本身的兩面性有關,唐代既一統天下,兼用威德。一方面崇尚武力,開疆拓土;一方面大興文治,樹立仁政。唐初大舉對外用兵。重臣中有不少是出將入相的人物,可見唐代文化早有崇武的一面。在兵兇戰危的沙場上,將領不一定戒絕殺降。唐初薛仁貴降服九姓鐵勒十余萬人,就把降卒盡數坑殺。但唐代由太宗開始,亦講究以德服人,以仁為治,如魏征上疏主張“勝殘去殺”,認為“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太宗亦自言:“欲專以仁義誠信為治,望革近代之澆薄也。”既重道德仁義,自然對白起坑殺趙軍降卒的暴行有所貶抑。況且,唐人的確對殺降頗以為非。《唐律疏議》卷16《擅興》規定:“若寇賊對陣,舍仗投軍及棄賊來降而輒殺者:斬。”王昌齡《吊軹道賦》序云:“殺降不祥。”《舊唐書·崔知溫傳》記載高宗時蘭州刺史崔知溫拒絕坑殺已降的黨項兵,謂:“誅無噍類,禍及后昆。”《秦將賦》為“趙卒降秦死不還”鳴冤,從側面反映了當時的軍事倫理觀。
而唐玄宗亦對趙國降秦而被坑的士卒深表同情,特別把他們埋骨的故地“殺谷”易名為“省冤谷”,承襲了崇仁治、戒濫殺的思想。其事見于《太平寰宇記》河東道高平縣記述的“省冤谷”一節:“在縣西北二十五里。秦壘西面一百步,即趙括被殺,余眾四十萬降白起之處。起懼趙變,盡坑之,露骸千步,積血三尺,地名煞谷。唐開元十年正月,玄宗行幸親祭,改名為省冤谷。”《新唐書·地理志》河東道澤州高平郡高平縣亦記載云:“有省冤谷,本殺谷,玄宗幸潞州,過之,因更名。北有長平關。”《秦將賦》撻伐濫殺無度的將領,大概也包含了對初盛唐這些仁風的追念·及對中晚唐戰事連綿、兵役繁重的現實的不滿。
如前述,唐人對白起的看法頗有分歧,但揄揚白起者都著眼于白起的軍事才能,這些觀點多見于有關將軍、用兵的論述中,這與初盛唐大舉用兵,歌頌軍功的風氣較盛有關。《秦將賦》只字不提白起的軍事功績,著意描述白起的暴行,把白起視為戰爭的象征,站在戰爭受害者立場加以批判,當與中晚唐戰亂日甚的形勢有關。如該賦描寫趙軍被坑的慘劇中,同時遇害的包括家庭多個成員,如“父子一時從此沒”,“兄以(與)弟,父以(與)子,兩兩相看被煞死”,致使趙國多少家庭家破人亡,這當然是強調屠戮之慘,但有關秦趙長平之戰,很少看到父子兄弟一同上陣的記載。這也許是當代時局的投射,反映了中唐以后戰事頻繁,兵員不足,唐人舉家被征募從軍的情況。杜甫《石壕吏》記載的一家三男戍鄴,二死一存,而村吏仍要從同一家庭捉人從軍,連老翁也要逾墻避走,其情況可作旁證。通過對白起的評價的變化,亦可反映唐人戰爭觀的轉變,以及國勢日衰、民困日甚的過程,《秦將賦》也正是這連串變化中之一環。
三
《秦將賦》是唐代文學史長河的一點一滴,寫法可能受當時文壇的風尚、趨勢、體式影響。所以研究者不應把它視為孤立的作品,而應與唐代文學的整體加以比較,辨明源流,從而探究《秦將賦》的文學史背景。
唐賦中不乏借史事發揮的賦作,姑且稱為“詠史賦”。在《文苑英華》所收“軍旅”類賦作中,陸瑯《垓下楚歌賦》、李銑《孫武試教婦人戰賦》、高郢《曹劌請從魯公一戰賦》、張隨《縱火牛攻圍賦》、王起《昆明池習水戰賦》、韋充《漢武帝勒兵登單于臺賦》、謝觀《漢以木女解平城圍賦》等都取材自單一歷史事件。,而側重故事中某些場面的刻劃,由鋪寫靜態物象到鋪寫動態事象,可說是唐賦的一個演進方向。《秦將賦》雖以秦將為題,卻極少正面描寫白起,描寫重點乃在坑殺降卒的事件,近于敘事賦,大概與上述諸賦同流,原本或題作《秦將坑趙卒賦》,后簡化為《秦將賦》。
《秦將賦》先述史事,下半篇描述戰爭故地實景,這可能取法于覽古、吊古類的賦作。唐賦如徐寅的《過驪山賦》就是先述秦代史事,再寫眼前景色;而劉禹錫《三良冢賦》則借造訪古跡,帶出對歷史人物的同情。《秦將賦》很留意描寫地形,如云“秦將昔時坑趙卒,人深谷”;“谷深澗遠,山峻天高”;“滿谷只聞刀劍鳴”;“山有谷,人有毒”;“谷中草,山頭木”等等,顯然處處呼應“省冤谷”的典故。如前述,長平之戰趙卒埋骨之地在山谷中這件事,本未見于先唐典籍。《史記》的《趙世家》和《白起列傳》均只述坑卒其事,沒提及坑殺趙卒之處的地勢。而唐代地志《元和郡縣志》記澤州高平縣的長平之戰遺跡,亦只有“頭顱山”和“長平故城”。《太平寰宇記》、《新唐書》皆出于宋代,《秦將賦》作者大概是中晚唐人,靈感來源當非兩書,而是當代見聞。賦云“只有這匝行路絕”,“此地今時不種田”。寫路人耕夫都回避這片不祥地,景況如在眼前。“溪里多年折箭鏃”指溪中仍可撿到箭鏃。金代高平縣令王庭直曾到省冤谷收葬遺骨,在骨中發現古箭:“于長脛骨間,存銅漆矢一,入骨寸余。”(《省冤谷掩骼記》)可證明《秦將賦》寫溪中箭鏃乃有現實基礎,極可能是作者在實地親見之景。據賦文“白日馬蹄多客思”,作者或是客游到高平而引起感觸的,而《秦將賦》因而沿襲了游覽吊古的賦作體式。
《秦將賦》的遣詞更與中晚唐廣泛的文學風格相通,呈現詩賦同風的文學現象。臺灣學者何寄澎先生指出中晚唐邊塞詩與初盛唐的常用詞匯迥然不同(見下表)。
《秦將賦》一篇之中“哭”字五見,“怨”字四見,“鬼”字五見(另有一“魂”字、一“靈”字),“骨”、“骷髏”各一見,“死”字五見,“血”字三見。何寄澎先生認為:“‘‘恨’與‘怨’在中晚唐邊塞詩中屢見,也代表了溫柔敦厚的余韻漸漸消失……‘鬼,‘魂,‘骨’‘死’‘血’等字,則充分表現中晚唐邊塞詩的凄厲情調。”何先生又指中晚唐邊塞詩常用“慘云”一詞,而《秦將賦》亦有“山頭一片不飛云,應是長城趙卒魂”之句,意象相似。《秦將賦》的筆調慘酷,與中晚唐的邊塞詩很接近,反映了相同的時代風調。
不過,詠史賦以敘事為主,覽古賦以寫景抒情為主,場面描寫都不太細致,尤其對戰爭場面只簡略交代情節;中晚唐邊塞詩寫得凄厲,但像《秦將賦》連篇累牘地描寫慘況的也不多。《秦將賦》詳寫慘酷場面,當另有淵源:諷刺戰禍的樂府詩,敘事之間不乏與戰禍相關的意象;而對慘酷場景和亡魂情態的描寫手法,或來自于祭文的體式。如尹占華先生觀察到的,由于文體的互相取法、融合,“唐代詩賦合流是很普遍的現象”。《秦將賦》以七言為主,雜以三言等短句,句式與樂府古詩非常相似,而其中句子如“夜夜唯聞鬼啼哭”,“啾鬼哭噔噔”,“暮昏鬼哭碎人心”,“空留野鬼哭寒山”等,多番運用“鬼哭”的意象,尤其最后以山頭“不飛云”襯托“薄暮啾啾聞鬼哭,至今猶怨白將軍”的幽怨凄慘氣氛,與杜甫《兵車行》“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的句意、詞匯、意象若合符節,疑為仿杜詩而敷演成文;而賦中“谷中草,山頭木,髑髏眠處生胡速”也與《兵車行》“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的意象相近,或近于自居易《新豐折臂翁》假想戰場慘狀的片段:“不然當時瀘水頭,身死魂飛骨不收。應作云南望鄉鬼,萬人冢上哭呦呦。”《秦將賦》描寫殺戮后遺留下的哀怨景象,大概就由這類諷喻戰事慘酷的樂府詩中脫化而出。
唐代祭文多對死者遇難的慘象細致描寫,以示悲慟,這可能對《秦將賦》造成影響。如初唐的陳子昂《國殤文》云:矢石既盡白日頹,主將已死士卒哀。徒手奮呼誰救哉,含憤沉怒志未回。殺氣凝兮蒼云暮,虎豹栗兮殤魂懼。殤魂懼兮可奈何,恨非其死兮棄山阿。血流骨積殪荒楚,思歸道遠不得語。。
敗亡無救的絕望,與《秦將賦》“欲仰天兮無處逃”相似;用蒼云作襯托的手法也與《秦將賦》“慕莫(暮幕)碧霧更沉沉”,“黑云長掩太行山”相若。
張說《吊國殤文》:見馬血兮夜燃,聞殤鬼兮雨哭……命窮迮兮短兵錯,膚鈍刃兮血染鍔。旅殘潰兮棄組練,山猶號兮谷余戰。
慘象描寫不算多,但寫戰況慘烈,謂血染劍刃之間,肌膚竟使堅銳的鋒刃變鈍,可謂特寫鏡頭般的放大描寫。而《秦將賦》僅寫“刀”就從陣列、劈聲、光影、動作、血腥味、砍至出現缺口等多角度下筆,進一步發揮了這細描的手法。
死者枕藉的慘象不限于戰場,如獨孤及《吊道殣文》寫饑荒慘況,序云:辛丑歲大旱,三吳饑甚,人相食。明年大疫,死者十七八,城郭邑居,為之空虛,而亡者無棺殯悲哀之送。大抵雖其父母妻子,亦啖其肉而棄其骸于田野,由是道路積骨,相支撐枕藉者,彌二千里。
該文正文也大幅描寫災后荒涼的慘象,并以秦軍坑殺趙卒作為類比:嗟爾賦命,天年逼迫。生不糊其口,死不掩其骼。曠野茫茫,僵尸累累。髑髏崢嶸,如堆如坻。里間無煙,雞犬去之。死非爾所,鬼其餒而。水陷歷陽,貴賤同傾。秦坑趙卒,肉填長平。實天不傭,謂禍莫京。獨孤及這篇祭文直敘饑荒和疫癥造成的慘酷事態和連寫餓殍遍野的可怕景象,正似《秦將賦》強調血肉、尸骨、煞氣彌漫山野。《吊道殣文》謂亡魂雖死,仍然饑餓;《秦將賦》寫趙軍鬼哭仍然可聞,“冤氣切切至于今”,“煞氣至今猶未散”,筆法如出一轍。
如前述,《秦將賦》取材固然近似詠史賦和覽古賦,但《秦將賦》下半篇以較多篇幅描述戰后亡魂宿怨猶在的情況,就與兩類作品的寫法不侔,而與祭文相通。詠史賦和覽古、吊古類的賦都把所詠的古人古事視為屬于過去的客體,是敘述、評贊、感懷的對象,但幽明道別,古今暌隔,歷史人物或事件已是可憶而不可即。但《秦將賦》把慘遭坑殺的趙國軍人由生前到死后的狀況都加以描寫,他們在賦中的虛構世界仍然以“鬼哭”、“怨氣”、“煞氣”的方式影響人間,仿如活在現世。這種死后狀態描寫,只有在祭文中最為常見。祭文的功能就是薦魂,作者假設了亡魂是受文者,于是想象與之對話,獻祭,以至設身處地的描述亡者身后的狀況,就自然成為表達追念、同情、勸慰及寄托自己感情的手法。而《秦將賦》的立意就很可能脫胎自這種體式,甚至可遠溯到《楚辭》的《國殤》。
唐代由初盛唐至中晚唐的社會心理變化,亦顯現于《秦將賦》與上述祭文的異同中。同是表達對陣亡將士的同情,在《秦將賦》中,“‘慘’和‘怨’是貫穿本賦的主線”;陳子昂《國殤文》的主線卻是“憤”和“怒”,雖寫到軍士棄骨荒野的慘況,但該文更強調出師未捷的激憤,結尾的《重》詞更說:“壯士雖死精魂用,兇丑爾仇不可縱。”希望將士亡魂能抗敵報仇。張說《吊國殤文》對軍士命運雖表悲憤,但最后仍予以肯定:“噫名存兮身歿。”其另一祭文《為魏元忠作祭石嶺戰亡兵士文》謂:“嗟爾戰夫,烈烈忠勇。奮不顧命,志無旋踵。身歿名揚,生輕義重。”都富有初盛唐積極的建功立業精神和慷慨激昂之情。
相對而言,中唐的獨孤及《吊道殣文》的調子就黯淡低沉得多,把災荒歸于天命,篇中憤然扣問蒼天:“將天閼之,則如勿生!司殺之網,孰云孔明?”最終只帶出“命不可問”的結論,顯示了當時士人面對衰世的精神苦悶。
《秦將賦》突出戰事殘酷的慘象描寫,以賦體筆法鋪張,藝術上雖有突破,然而相對于前述的邊塞詩、樂府詩、祭文,作者卻沒有勸慰亡魂的信息,也沒有對戰爭的反思,沒有深化對主題的思考和感受,而僅僅描述慘象并歸咎于一個兇殘的將領,這是有所不足的。作者的注意力都投注于一幕幕血腥的殺戮,似乎已完全被戰場上的慘酷場景所震駭,徒具戰爭受害者或旁觀者的絕望和怨恨,卻無力尋問宏觀的天命或社會制度上的禍根,無法從更高遠的視角求索現實的出路。從這幾篇同樣描寫慘象的作品,我們看到初盛唐到中晚唐社會心理由剛健不屈走向悲觀消沉的軌跡。
《秦將賦》雖吸收了祭文哀吊亡魂的立意和慘象描寫,但沒有采用祭文慣用的騷體(如前引陳、張二文)或四言體(如獨孤文)的文體形式和典雅的語言,而采用詩化的七言賦體,以接近新樂府或民間文學的淺白語言寫成。
簡言之,《秦將賦》大幅描寫戰場上殺戮慘象的風格,大概是本于賦體本身鋪張揚厲的筆法,再承繼了中唐以來詠史賦、覽古賦、邊塞詩、樂府、祭文的傳統,踵事增華,變本加厲而形成。從中可見慘酷描寫越演越烈的變化歷程,也可見不同文類之間的交互影響滲透的結果。
以往對《秦將賦》的研究,多著眼于文本與敦煌特定時空的文化、歷史背景的關系,但該賦是否陷蕃敦煌人所作尚難斷言。如以之與宏闊的唐代歷史、文化、文學環境相聯系,也許能提供新的研究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