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禍又一場人禍
3月28日14時30分許,山西華晉焦煤有限責任公司王家嶺煤礦發生透水事故,153名工人被困井下。從此,這原不為人知的偏遠一隅便牽動了全體國人的心。
經過緊張而揪心的八天八夜,王家嶺逢兇化吉,115名工人成功獲救,這是一個讓人喜極而泣的結果,是中國礦難救援史上的奇跡。被困礦工絕大多數堅持到最后一刻,活著從漆黑的井底被救出,生死一瞬間的驚心動魄從來沒有像王家嶺礦難這樣重重地叩擊著全體國人的心靈。
尤記2007年,河南陜縣煤礦透水事故69名工人在被困3天后全部獲救,主管安全的副縣長當眾痛哭,的確太不容易了。而此次王家嶺又創造了存活8天的更大奇跡。如此之幸,怎又不長歌當哭。
王家嶺是一個奇跡,這不僅是礦難救援史上的奇跡,更是生命的奇跡。
奇跡歸功于八天八夜鍥而不舍指揮及實施救援的所有人,奇跡歸功于被困礦工那望穿秋水、心力交瘁的親人的渴盼,奇跡歸功于所有生者對于生命的祈福,奇跡更歸功于在井下備受煎熬、堅韌不屈的礦工兄弟們,他們對于生命幾乎窮盡所能的堅持,方才讓一切救援變得意義非凡,方才成就了中國礦難救援史上的一個奇跡。
我們無法想象在那一個艱苦卓絕、瀕臨死亡的黑暗世界里,礦工們需要依靠多么頑強的意志力和承受力,方能擺脫四面八方伸來的死神的魔爪。在他們被掛在井壁的幾天幾夜里,在他們以木樁上的樹皮為食時,或許還有更多超出常人對于生命苦難的體驗,在這八天八夜里一點點的蠶食他們的生命,可他們終究堅持了下來。
然而,只要有一個生命因此而凋零,所有的奇跡都無法掩蓋礦難的本質。——種種證據表明這終究是一場人為因素造成的礦難。所謂生命的奇跡,不過是以礦難為前提的幸運和高成本的補救,不過是一場人禍后偉大的亡羊補牢;所謂救援史上的紀錄,其實是建立在以生命為代價的災難基礎上的帶血的數字。我們決不能因為生命的奇跡,而淡化了對礦難本質的反思與追責。
在王家嶺煤礦項目部會議室內可以看見四個燙金大字“勇爭第一”;院子里的標語有“除銹、亮劍”,它源自于中煤一建公司總經理葛惠永針對施工進度無法再提高一步時提出的口號:思想上要除銹,行動上要亮劍。另一塊標語牌上有這樣的話:牢固樹立只有依靠“快速發展”才能解決一切問題的理念。27隊辦公室貼著對工人激勵的話:誰英雄誰孬漢,嘴巴說了不算;比一比,看一看,成績定工資單。而華晉公司董事長武華太甚至曾經提出過“花錢買進度”的理念,要求盡一切可能加快工程建設。
速度、進度、加快,大量類似的詞句形成一種加速的氣場,貫穿了整個王家嶺煤礦建設的每一個細節。
根據事故發生前兩天——2010年3月26日《山西日報》報道:“王家嶺煤礦工程正在加緊施工。”這一項目目前已經累計完成投資21億多元,礦井將于10月份投入運營,提前5個月完成工期。
王家嶺煤礦的煤種屬于優質瘦煤,是極好的煉焦配煤,這種煤的價格可達每噸1#8197;000多元,為一般取暖用煤的三倍以上。提前5個月完工,意味著數百萬噸煤炭的產出,和近5億元的利稅。
這無疑成為了一股強大的精神動力,早一天出煤,早一天將資源優勢轉變為經濟優勢,而這一觀點也已深入到全體建設者心中,并轉化為熱火朝天的熱情和干勁。
也正是這一股熱情與干勁造就了王家嶺上的“王牌軍”!2009年11月24日,中國煤炭新聞網的一篇名為《王家嶺上的“王牌軍”》的報道中將中煤一建第63工程處稱為“王牌軍”,并語調驚喜地列舉了大量該處如何在王家嶺煤炭建設工程中加快速度的數據:“44個月次超越國家甲級隊施工水平”,“2009年春節后,平均每月進尺高達210米,相當于國家甲級隊的2.7倍”,“創造了國內大斷面、超長巷道、斜井提升、機械化快速施工的新紀錄”,“出矸時間由原來的平均4~5小時,縮短為平均2~3小時,最多縮短為1小時40分鐘”等。
為此,2009年63處收到項目甲方賀信達14次之多。
然而,速度上來的背后,生命成了犧牲品。
水是28日上午開始滲的,不大,滴答滴答,三四分鐘才一臉盆,于是,項目部上午11時開了一個調度會。技術副經理張軍偉和生產副經理曹奎興帶隊下到滲水的101工作面查看,還嘗了嘗,水很清澈,沒什么酸味。經理們據此判斷,滲水可能是地下水,而非危險所在——廢棄煤窯積水。在煤礦掘進中廢棄煤窯積水被稱為“小窖老空水”,這種渾濁酸澀的積水由于水量巨大,涌勢兇猛,被視為井下安全的大敵。
于是乎開工繼續,這樣的判斷無需請示上級,“滲一點地下水實在不新鮮”,王家嶺失去了最后一次改變結果的機會。
在作出開工決定不到3個小時候后,這“一點水”,實際上是11萬立方的水,從101回風槽工作面破壁而出,將153名工人困于井下。
值得諷刺的是:3月24日,就在礦難發生前4天,山西省省長王君在全省安全生產工作會議上異常生氣,當天的會議,多名官員出現遲到、早退的現象,山西省常務副省長李小鵬當時就在會上連連質問:“這樣的態度怎么能抓好安全生產?”“這樣的作風怎么能夠作好政府工作?”“這樣的素質怎么能夠更好地為人民服務?”
華晉公司和王家嶺煤礦所在的臨汾和河津兩市主管安全生產的官員在不在省長批評的官員之列不得而知,但從散會4天后便發生的特大透水事故來看,這次會議的精神在王家嶺煤礦根本沒有得到落實。
一般而言,安全生產工作會議多在形勢不容樂觀的情況下召開,以便給相關部門、單位敲敲警鐘,嚴防各類事故的發生。和那些開會遲到、早退和溜號的官員相比,身染“會議麻木癥”的人更值得我們注意,這些官員準點入場,端坐其中,但會終人散便萬事大吉,沒有下文。
在稍顯忙亂的王家嶺礦難搶險救援現場旁,有一塊藍底白字的“百日安全生產倒計時牌”格外引人注目,倒計時從2009年9月23日到12月31日,已經過期,如今牌子雖在,安全已無。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安全倒計時牌旁的公告欄上赫然貼著由中煤集團轉發的國家安監總局的《煤礦防治水規定》。規定明確指出:嚴格堅持“預測預報、有疑必探、先探后掘、先治后采”的原則,一旦發現水患險情,及時將受水害威脅地點的作業人員撤到安全地點,并采取措施消除水患。
可見王家嶺煤礦項目部并沒有按照上級的要求“好好學習、貫徹執行”,再好的安全法規,如果只是按照程序“轉發一下、墻上一貼”的話,其效果也可想而知。
國有尤應重安全
礦難年年位于中國十大災難榜首,10年礦難有5萬條生命隕落,中國百萬噸煤死亡率是4%,是美國的100倍,南非的30倍,印度的10倍,中國生產了世界約35%的煤,但煤礦事故死亡人數卻占80%!
為提升煤炭行業的抗風險能力及安全生產能力,山西省近年來大力推進煤炭資源整合,煤礦兼并重組,關停整頓小煤窯,逐步培育大集團煤炭企業。然而礦難并未減少,似乎只是換了主角,去年發生的四起煤礦特大安全事故中,有三起都發生在國有煤礦。國有大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滅掉小煤窯的關鍵理由就是安全生產,但一些國有大礦依然拼效益、拼速度、忽視了安全生產,嚴重辜負了政府的殷殷期望,使煤炭行業的安全前景令人憂慮。
此次發生礦難的山西王家嶺煤礦就是中煤能源集團與山西焦煤集團均股的華晉焦煤公司的重點建設工程,是國家“十一五”重點項目,其面積達180平方公里,貫穿山西省臨汾市鄉寧縣和運城市河津縣,是山西龐大煤改計劃的一部分。
看來“礦難非但青睞私有,死神也從不畏懼國有”,問題的關鍵不在于煤礦的大小和所有制的形式,而在于內涵。產權結構只是表面的東西,產權改革也不能一勞永逸。
目前,我國大煤礦的硬實力已經非常強了,達到甚至超過了發達國家的水平,但軟實力還非常薄弱。一些國有大型煤礦“運動式、突擊式、躍進式、口號式”的管理,完全違背了企業發展規律與科學有效的生產要求,亟待提高科學管理水平和人員素質。
我們不妨放寬視野,將眼光轉向國外:
根據英國國家煤炭博物館的資料顯示:19世紀60年代,英國每年每200名礦工中有一人死亡;20世紀初,每600人中有1人死亡;20世紀50年代,每1#8197;000人中有1人死亡;而近幾年,英國煤礦每年的死亡率為零。
而在世界上另一個產煤大國——美國采礦業也曾經是一個非常危險行業。100年以前,也就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時候,美國也是礦難頻發,每年的死亡人數都達到1#8197;000人以上,最厲害的一次是1902年在西弗吉尼亞的礦難死了326人。而現在,美國死亡5人以上的礦難幾乎絕跡。
在國內礦難頻發的情況下,直覺判斷礦難在任何國家都是無法避免的,然而,如何最大限度地保障人的安全,西方發達國家的確有許多方法和措施值得我們去學習和借鑒。
首先是居安思危的防范理念。在美國人眼里,任何時候礦工都是“非常非常危險”的職業。美國的所有煤礦一律被視為存在危險氣體,必須接受檢查和檢測;
其次是實行嚴格的煤礦經理管理責任制。根據英國礦井安全規定,煤礦經理必須有煤礦井下工作的經歷,必須通過安全和相關知識考試。如果因為忽略安全規則而造成人員傷亡,礦長則可能被捕入獄;
第三是強化礦工權益、災難防護立法和逃生訓練。按照美國法律,礦工有權隨時要求聯邦機構派員檢查礦場狀況。煤礦的各項指標都大幅提高,確立了關于礦工的健康標準,保障礦工因黑肺病致殘的福利。1973年建立了聯邦礦山執法和安全管理局,專門負責給礦工們創造有一個安全的工作環境。負責對礦工進行緊急情況下的逃生訓練。種種因素的疊加效果,招致幾十年來美國礦山的事故數量和傷亡人數急劇下降,死亡5人以上的重大事故已非常罕見;
四是痛定思痛的覺悟。盡管近幾十年來美國礦山死亡5人以上的重特大事故已非常罕見,但在美國人眼里,礦工仍然是“非常非常危險”的職業,在礦區,到處可見歷史上礦難事故的紀念碑。博物館里,仍然在展出歷史上的礦難事故,講述著令人傷心的故事。聯邦勞動部的官方網站,有歷來礦難事故的專門展出,提醒每一個人,不要忘記此刻在地下幾百米深處工作的礦工們。
回頭理性反思中國礦難,理念上疏于防范、監管上軟弱無力、礦工權益立法的缺乏滯后和“好了傷疤忘了痛”的不長記性等等,難道不正是礦難高發的致命傷嗎?
王家嶺礦難的奇跡固然讓人高興,但我們也必須清醒地認識到,整個事件本身不是貝多芬的《歡樂頌》,而是柴科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只是尾聲有一些令人振奮的音符,而已!
并且,奇跡也是偶然的,類似的幸運很少光顧頻發的礦難,同樣是日前發生的河南伊春礦難,就未能固執這樣的幸運。
我們慶幸奇跡的發生,卻無法奢望奇跡在每一次礦難都出現,對奇跡過分的幻想,無異于泯滅人性的“屠殺”,將悲劇之后的奇跡描繪成壯闊的救援贊歌,是對悲劇本身的漠視,是對生命尊嚴的褻瀆,是在掩蓋丑行和罪行。
面對以人禍而導至的礦難,任何奇跡都無法替代對事件理性的反思。所以,興奮是有限的,贊美也應該是有限的。一個無法改變的現實——悲劇!這是一場悲劇!并且它永遠也成不了喜劇!我們在為生命的奇跡而興奮之時,無法拭去礦難的眼淚,更不可因為奇跡的發生而忘卻事故的責任。
真誠地期望,王家嶺成為安全生產的新起點,而不是“事故——整頓——事故”輪回的節點。期望“王家嶺”這三個字今后能被銘記,不僅僅因為他曾經讓中國見證過一次感人的奇跡,更因為它成為一條安全生產的分水嶺。
最后,讓我們為生命的奇跡禮贊,為逝去的生命默哀#8197;#8197;!!!
(責任編輯:胡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