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瀾

1

陽光的切片從窗外折了進來，光線里跳動著的白色粉塵，如雪花般飛舞。

江小北注視著窗外，年味的氣氛蓬勃。小區的院子里，賣水果的，賣甘蔗的，賣炒貨的，加上幾個小孩偶然點起的爆竹，給過年制造著一種喧鬧的氣氛。

江小北靠著窗子，紫羅蘭的窗簾上貼著午后的陽光，慵懶、柔和。

他手里的香煙冒著幽藍的煙，他已抽了好幾根了。

小雅一直在電腦上玩“偷菜”的游戲，她似乎有“偷”不完的菜，有時夜里出來“偷”，早晨也起來“偷”。

小雅是江小北的妻子，高挑、美麗。江小北轉過頭去看她，她依然忘情地“偷菜”。江小北偶爾和她搭訕，她總“嗯嗯”應付。她玩這個游戲，江小北是支持的。女人沒什么愛好，偷就偷吧，只要不偷男人就行，江小北心里這樣想。

女兒小米過年就兩歲了，在外面客廳里被岳父逗著。女兒很可愛，江小北喜歡用臉去磨蹭她的鼻子，她的鼻子涼涼的，像小狗鼻子。此時她正咯咯地笑著，但笑聲總不經意讓江小北疼痛。

小米是他們結婚兩年的結晶，她秉承了她母親的美麗，鼻梁高聳，兩只大眼睛像葡萄一樣剔透。若不是她的兔唇，該是多么美麗的女孩啊!

“嗆死了，少抽點。”小雅發著話。

江小北沒理她，走到她身邊，從后面環抱著她，她扭捏著身體：“小心隔墻有耳。”

2

“今年除夕回我老家好嗎?”江小北繼續環繞著小雅。

小雅放下手上的鼠標：“我已經和爸媽說過了，今年在這里過了啊。”

小雅所說的“這里”是指江小北的丈人家，也就是小雅的娘家。

江小北的手離開了小雅的腰部。

有了小米以后，小雅和江小北交流明顯少了，小雅的腦海里貯滿了女兒小米和“偷菜”。江小北已經屈居第三第四位了。

結婚時候，江小北和小雅用公積金買了一套房子。但更多的日子，他們回小雅娘家蹭飯。岳父總打電話來，吃餛飩了，吃什么了，他們就過去了。岳父他們更期待著小米。小米讓人生憐，岳父說等天暖后帶小米去上海大醫院補一下唇，長大后看不出的。江小北想，到那時小米一定和她母親一樣動人的。

按照這里的風俗，第一年結婚應該回男方家過年。去年江小北和小雅結婚第一年過除夕，江小北母親跟江小北說起的時候，江小北說回老家的。母親說，她準備了香腸、羊肉，還準備了什么很多吃的。江小北答應母親回家，但最后沒有。

小雅用眼淚蠱惑了江小北，江小北心軟了，去年小雅還挺著大肚子，江小北說大肚子也不要緊啊，我有車子，你坐車里不就行了。但小雅倔強地說不，她要陪她父母。

江小北心里挺想帶小雅回去過除夕，一起看看家鄉的煙火，見見幼時的玩伴。村里的哥們從四面八方趕回家過年，江小北理應也回去。江小北心里怕兄弟們說他怕老婆躲丈母娘家數典忘祖之類的話。

但去年江小北沒回，江小北說不回的時候，母親把電話掛了，老人家沒有一句多余的。江小北想，母親她肯定失望了。

今年又近除夕，說內心話，江小北有點怕過年了，他想，就這么糊里糊涂地上班多好。江小北寧愿一直忙碌著。

3

“你實在想回去，一個人回去好了，我不攔你。我和女兒留這里。”小雅用女兒作擋箭牌，說話的口氣顯然重了。她繼續“偷菜”，她己經加了三百多個“偷菜”好友了。她腦子里就是“偷菜”。

江小北繼續抽著煙，無語，江小北用煙麻醉著自己。

小雅父親是本市一家暖氣設備的老總，管著幾百號人。這個老總身份偶然也給江小北壓力。不過江小北做著計算機軟件開發工作，和暖氣設備關聯不是太大，他靠著技術拿工資吃飯。

岳父對江小北很好，沒有什么挑剔的。岳母也是賢妻良母型的女人，他們就一個女兒。對江小北像親生兒子一樣看待。在外人眼里，江小北是“一只老鼠落在了米囤里”，有啥挑剔的?但江小北又覺得平靜的表層下面似乎隱喻著什么，他說不出。

想家是江小北骨子里的情結。他好想帶著老婆孩子回家過年。

外面有敲門聲。岳父喊小雅抱一下小米。小雅沒有起身，她朝江小北撇撇嘴，江小北走了出去，將小米抱過來。女兒“嗚嗚嗚”亂舞，她想和外公玩，不喜歡江小北。任憑江小北如何哄騙、，就是不高興停下哭聲。小雅從轉椅里坐了起來，不滿意地看江小北：“就侍弄個女兒也不會。”她從江小北手里接過小米，摸摸小米的小屁股，濕了，她幫女兒換了尿不濕，小米不哭了。小米在小雅的膝蓋上，看她母親不厭其煩地“偷菜”。小雅不停地用腳抖著小米，嘴里“哦哦哦”哄騙著。小米將小手含在了嘴里，不哭了，睡了。

岳父在和來客交談著。客人拿來很多禮品，大包小包放在門兩邊，嘴邊堆滿笑。這種情況很多的，逢年過節，就有人來送，家里堆得很多，有時堆得像小山，有時也拿給江小北鄉下的父母吃。

“女兒女婿都在家?”來客寒暄。

“在家，都在。”

“你這個女兒哪里是嫁的，等于沒嫁。天天在眼睛梢頭。”來客說。這句話很多人都說，岳父聽到這種話呵呵笑著，似乎很滿足。江小北有時聽多了卻覺得有點不舒服。

岳父和來客出去了，江小北和小雅關著門繼續說除夕的話題。

小米在小雅的腿上睡著了，小手還含在嘴邊，小雅將孩子抱在了床上。

“你一個人回吧。”小雅說。

一個人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一個人傻乎乎地跑回家，父母不瞎想才怪，肯定以為他們婚姻出了什么問題。前幾天江小北獨自回家，母親又問：“回嗎?”江小北說回的。母親說的“回”是指他們一起回。

“你就不想想我做男人的感受?”江小北不再像往日那樣和風細雨。

“什么屁感受?你就是大男人主義，說難聽點就是自私。”小雅說。

“我自私，你不自私?”江小北和小雅針鋒相對。

他想過了，如果除夕夜小雅不回他老家，自己住賓館算了。

4

江小北走出了家門，不知小雅注意到了沒，江小北想出去透透氣。一直呆在家里怕會窒息。他從車庫里開了北京現代。他戴上墨鏡，車子緩緩駛出小區。

江小北沒有目的，不知道要去哪里。在這個城市里雖然也有幾個平時喝酒喝茶的朋友，但真正推心置腹的他想不出。再說為這種家事和別人嘮叨，他怕人家笑話。以前在工作上或生活有些困惑，他會向母親或小雅傾訴。在他的心里，她們兩個是他的最愛。后來添了女兒，他又添一愛。然而現在碰到的難題恰恰是這兩個愛著他、他又愛著的人給他出的。江小北矛盾起來，心里像電腦的系統有點亂，開著的車子像蝸牛一樣蠕動。

江小北想到了葉紫，葉紫是這個城市里可以說說話的異性朋友。結婚之前，江小北身邊從不缺乏異性。在戀愛上受到挫折，他會接二連三地給女性朋友打電話發短信以尋求安慰。但結婚以后，異性便如潮水般紛紛退去。只有葉紫和他還保持聯系。葉紫是江小北大學的校友，一個離了婚的女人，也許就因為離婚這個因素，她有空間和時間來接納江小北。

葉紫是舞蹈老師，教兒童舞和成人形體。她旋轉的舞姿和窈窕的身姿在學生時代曾讓很多男生包括男老師為之傾倒，當然也包括江小北。她現在自己注冊了一家舞蹈培訓中心。

江小北去的時候，舞蹈教室已沒學生。葉紫正在教室的大玻璃前整理衣服。她見了江小北笑了：“怎么今天有空啊?”

“嗯。”江小北丟下手套。

“好像有心事啊!”

“沒有，想你了。”江小北說著坐在了沙發。

“小雅呢?”葉紫問。

“偷菜。”

她黑色的低領內衣裹著結實挺拔的雙峰。這誘人迷惑的胸部，江小北曾經不經意間靠上過。也在一剎那間遐想過。

去年，葉紫離婚簽字的那天晚上，她約了江小北去酒吧喝酒，喝玩后，江小北又陪她去歌廳唱歌。在她心里，她顯然把江小北當知心朋友的。她邊喝邊笑，她笑著說終于解脫了，這死水般的婚姻。江小北聽了有種毛骨悚然。婚姻真的就這樣脆弱嗎?葉紫的婚姻僅僅走過一年，在現實中就那么不堪一擊嗎?葉紫愛的時候轟轟烈烈。結婚的時候，大學同學從各個城市趕來為她祝福。婚禮的熱鬧場面仿佛就在昨天，怎么過了一年就完了呢?

現在江小北也感覺自己的婚姻遇到了瓶頸。

葉紫關了教室的門和江小北往樓下走。

“去哪里坐坐?”江小北說。

“聽駕駛員的。”葉紫說。

“去名典吧。”江小北開著車一直往名典咖啡走。路上人很多，車水馬龍讓人感受著年味。一些出租車像找不到家的蟲子，打轉，疾馳。

江小北和葉紫要了兩杯咖啡。

外面陽光真好，對面的兒童公園里，許多孩子在大人的陪伴下玩著。有的孩子手里拿著氫氣球，有紫色的，有藍色的。旁邊一個中年男人的生意不錯，一會兒賣了好幾個。江小北想等會下去幫女兒小米買一個。她一定會喜歡。

葉紫望著窗外：“一家三口真幸福。”她的語氣里帶了羨慕。

“你不是一直想獨身嗎?”

葉紫苦澀地笑笑：“我——不完美的。”

5

“你說除夕夜吃年夜飯在男方家還是在女方家?”江小北開始了話題。

“我認為無所謂了。現在各家各戶都一個孩子。”葉紫說。

“那按照傳統應該在男方的啊。”江小北詫異地看葉紫。

“關鍵看你的感受。”

“那去年我在她家，今年又要在她家，有這個道理嗎?太霸道了。”江小北說。

“婚姻是種感受。”

“我的自尊丟了。”江小北說。

“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在自尊里的，有時自尊是表象。”

江小北不說話。

“你因為有婚姻才說這個自尊，我呢?”葉紫說，“我什么都沒有。我回娘家，是自尊嗎?”

江小北知道談話觸及了葉紫的疼痛，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他們誰能拯救誰呢?婚姻河流中的水深水淺，只有自己得知。

江小北想起給小米買氣球了。他們說說聊聊坐了個把小時就離開了名典。

江小北要送葉紫，葉紫說要自己打的回去。外面有風，葉紫將羽絨服裹得很緊。走出這咖啡屋，他們的心事在陽光下各自裹緊著。葉紫招了一輛車絕塵而去。江小北知道，葉紫只是他身邊的一縷風。他們一個在此岸，一個在彼岸。

江小北買了一只氣球，氣球在江小北的車子里飄在了車頂，迂回飄動著。

他想小米會喜歡的。忽而又沮喪起來，感覺自己就是這樣一只氣球，飛不出這車頂。

6

江小北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往北邊的高速公路上去。他想就這樣開著吧，開到天涯海角多好。他的心堵得慌，加快了油門。車像離弦的箭發了出去，兩邊的護欄迅速往后倒退。他仿佛進入了古戰場，他是趙子龍，是關云長，他拍馬向前，眼前馬路上的白色線條像曹營的亂箭射來讓人眼睛恍惚，對過的車輛呼嘯而過。車子里交通廣播播著新年歌曲，“咚咚嗆，咚咚嗆”像兩軍擂起的戰鼓。他又感到自己正躍馬揚鞭飛馳在草原上，草原廣闊無邊。遠處牧歌飛舞。他打彎，提速，搶道。仿佛在跟誰飆車。

江小北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如果今天撞了車或者生一場病多好，除夕躺醫院算了。

到了前面的服務區，他停了車，兩腿架在方向盤上聽汽車廣播。天要黑了，車窗外面的服務區里，許多回家的民工，在那里吃方便面，人們的臉上寫著回家的氣息。

江小北想起了遠在鄉下的父母。想起了小雅和女兒小米。他有點懊悔剛才的念頭好可怕好自私。人家過年都往回趕，我怎么這么想。

他又思忖，家是什么呢?他給不出自己一個答案。家在出生的地方，那里有爹娘，有我童年蹣跚學步咿呀學語的足跡。

家在這里，有妻兒相伴，燈火闌珊。

家也是一種自尊。想到自尊兩字，他咬了咬嘴唇。

這時江小北接了大學里比較要好的一個同學的電話，一陣寒暄，江小北試探著問人家在哪里過除夕。同學在電話里嚷道，今年廠子倒了，告訴你老同學，我欠人家一百多萬。債主這兩天追得緊呢，我看要住賓館了。江小北一驚，說，那你來吧，投我這吧。江小北知道自己說的是客氣話，他自己都處在兩難尷尬的境地。同學說算了吧，再聊吧，不要緊，天塌不下來。就掛了電話。放下電話，江小北不禁擔心起同學來。

小雅也來電話了：“在哪呢?吃晚飯了。別賭氣嘛，有話回來說啊。”

江小北的車子繞出了服務區往回開去。他的速度沒剛才快了。

天塌不下來，江小北玩味著這句話。

哦，除夕正臨近。

7

江小北邁進樓道，腳步有點沉重起來。如果說葉紫無奈來自失敗的婚姻，男同學的無奈來自債務，那他的無奈恰恰來自所謂幸福的層面。

岳父家在三樓。他推門進去。岳母大人熱情洋溢：“來來來，小北，就等你了，洗洗手吃飯。”

江小北回到房間。女兒小米像只小豬吃飽了又睡著了。他的腦海里曾不止一次想過，抱著女兒沖出家門，下樓梯，往外面走。

他走過去，撫摩著女兒的臉。自家的女兒，哪怕是兔唇，也是喜歡的。他俯下頭去吻吻女兒的額頭。又用鼻子拱了一下女兒的鼻子。依然涼涼的。

小雅跟了進來，倚在房門口。看著江小北的舉動，覺得老公真是個心細的男人。莞爾一笑：“吃飯了啊。”

“來啊小北，陪爸喝一杯。”岳父說。

“不不，今天累了，不喝了。”

于是岳父一個人“砸吧砸吧”喝了起來，岳母在飯桌上聊著樓下棋牌室里的八卦。江小北無心聽，兀自夾菜吃飯。

江小北吃完就躲進臥室。小雅也吃好了。小雅把房門關了。江小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小雅。等待一場戰爭。

小雅噘著嘴說：“賭什么氣啊!我跟爸媽說好了。今年回你老家啊!”

江小北不解地看著小雅：“那他們有沒有說什么?”

“沒說什么啊，你啊，想多了。”

江小北嘴角蕩漾開了笑容，隨即抱起小雅。小雅思想上沒準備，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說道：“隔墻有耳。”

江小北不管，在她的臉上像小雞啄米般啄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