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燦燦對我母親說:“奶奶,請您唱支歌好不好?”母親略遲疑了一下,她大概在想。是誰告訴她的孫女她會唱歌的呢。馬上應該想到,那當然是她的兒子我啰!在離老家4千多公里的地方工作了十多年,才把父母親接來小住一段時間。女兒到現在長到十多歲,待在她爺爺奶奶身邊的時間總共不超過四個月。于我女兒來說,爺爺和奶奶是她的兩個謎團。她對他們的了解,差不多都來自我的描述。我記得還在她很小的時候,我說你奶奶唱歌很好聽的。她聽了以后,很認真地問:“真的嗎?真的很好聽?有歌星唱得好聽嗎?”我笑笑說:“聽了你就知道。”
頭天晚上,女兒悄悄對我說:“爸爸,我想聽奶奶唱歌。”“想聽就請你奶奶唱唄!”我說。女兒的記憶力讓我吃驚,過了那么多年,當年我隨口說的話,她居然還記得。心想,幸好以前沒跟孩子瞎吹牛。“要是奶奶不唱呢?”女兒擔心地問。在女兒看來,歌聲是屬于歌唱家的,是屬于年輕人的,她無法想象蒼老的奶奶跟歌唱有多少聯系。我說只要你開口,奶奶不會讓你失望的。
此時,一家人正圍坐在桌子邊,剝瓜子,吃茶。聽了女兒的要求,我母親慈愛地看著孩子。母親很瘦,一輩子都瘦。頭發薄薄的,年輕的時候梳個獨辮,黑,而且亮,拖在后面,不需要什么點綴,就是一道風景。眼睛、鼻子、耳朵都遺傳我外公的基因,比別人小一號,秀秀致致的。嘴巴比別人大一號,門牙略突。個子不高,看上去很單薄,卻驚人的壯實,她能擔的擔子,與父親擔的一樣,并且箭步如飛。
“唱什么呢?”我母親略思考了一下,對燦燦說,“唱你昨天彈電子琴的那首吧。”
沒有登臺的繁文縟節,更沒有伴奏的過門,自自然然的,母親僅把身子正了正,歌聲就在客廳里揚起:“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揮動鞭兒響四方,百鳥齊歌唱……”
我怕二十多年沒有聽到母親的歌聲了。那么多年過去了,母親走過她的青年中年,逐漸走向老年,連她的長子我都快步入中年了呢,可母親的歌聲依然那樣年輕,那樣圓潤,依然有著高原陽光的亮麗、月光的溫柔,樸素得如同吹過紫色麥芒的河谷風,干凈得仿佛清泠泠的山泉,還散發著朝霧中山茶花的清香。不是我夸自己的母親,時至今日,在歌壇之外,我聽過的所有清唱中,能及我母親之右者,還未曾見到。我母親的歌聲具有民間色彩,音域寬廣,高低自如,收放隨心,音色屬于曠野、山梁或者溝壑,具有綿柔持久的穿透力。
一曲結束,燦燦還要她奶奶再唱幾首。母親又唱了《洗衣歌》、《北國之春》、《牡丹之歌》。
燦燦第一次聽她奶奶唱歌,她沒有想到奶奶會唱得這么好。她甚至可能在想,奶奶的聲音這么好,為什么沒去做歌唱家。她說:“奶奶,你的歌聲是微笑著的。”說完怕她奶奶不懂,解釋說,“就是如果沒看到人,只聽歌聲,就知道唱歌的人是笑著唱出來的,聽的人也會感到快樂!”
學過幾年樂器的燦燦,對她奶奶歌聲的評價是準確的。她的評價使我豁然開朗,我是聽著母親的歌聲長大的,母親的歌聲給我的感覺,正如燦燦的評價,可近四十年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用語言去表述——倘若之前讓我表述,我也不會有燦燦這么準確。看來學沒學過音樂,真的不一樣。
母親的歌聲之所以好,除了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更因為她對唱歌發自內心的熱愛。小時候,我曾經翻看過母親從外婆家帶來的東西。聊算嫁妝吧。那時候的嫁妝,只需幾分鐘就翻完:被褥,在床上;幾套衣服和千層底布鞋,穿的穿在身上,換洗下來的都收在箱子里;另外就是一個紅布蓋頭和壓在下面的結婚證;剩下的就是一本抄歌曲的本子,很薄,內芯是作業本紙,封面是外加的裝水泥的牛皮紙,脊背大概是母親自己用針線裝訂的,藍色的線,裝訂的格調,像古代的線裝本書,有十多頁厚,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歌曲,我至今記得兩首歌的名字,一首叫《鐵道兵之歌》,另一首是《櫻桃好吃樹難栽》。我母親小學文化。這本子大概從她讀小學開始,就一直陪伴著她,從一首兩首,到后來抄成滿滿一本。我能想象出,少女時代的母親,每當對著本子唱起歌來的時候,心中涌起的快樂向往,臉上洋溢的幸福微笑。這個本子記錄著母親少女時代的記憶和憧憬,為她青澀的青春增添了許多美妙的色彩。這應該也是母親的嫁妝之一。而且是自己為自己準備的、最重要的一件。
母親與父親的結合,是傳統的,父親大母親八歲。28歲父親還沒找到對象。不是我父親長得不好,我父親年輕的時候很帥的,而是因為我爺爺奶奶的成分不好。在他們年輕的時候,辛辛苦苦開了幾十畝地荒,把貧瘠的荒地耕種成一片年年豐收的沃土,因此獲得了個富農成分,四類分子之一。等于成了關在沒有柵欄的監獄里的人,見人矮一等。我爺爺奶奶從我父親十七八歲的時候,就開始張羅我父親的親事,忙了十多年,解放戰爭都勝利兩遍有余了,我父親的親事依然在我父親身上沒有一點解放的跡象。后來,也不曉得是哪個媒婆積的德,在我母親和父親之間牽起一根紅線。我外婆之所以答應這門親事,不僅因為我父親本分厚道、謹慎穩重,更重要的是,她女兒要嫁的那個叫大中壩的河谷壩子,能出莊稼,常年能吃飽飯,就是在“三年自然災害”那些年。也幾乎沒出過餓死鬼。
外婆家的成分好,出嫁前母親是團員,還是宣傳隊員。嫁過來以后,什么都不是了。不要說參加體面的活動,連體面輕巧的活兒,也從此無緣,說話要看人臉色,做事得受人指使。有一次散工,母親哭著回家。原來母親在勞作的時候唱歌。受到女工隊負責人的責難。那女的說:“唱什么唱?你有什么值得樂的?”母親說唱歌礙你什么事呢,那女的說:“莫非你得意你成了小四類分子?莫非你高興成了人民的專政對象?”我母親辯解。那女的說:“沒什么好辯解的,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還打洞!”奶奶聽了母親的敘述,一句話也沒說,在奶奶的身上,有著比這更深沉的辛酸和屈辱,面對年輕的媳婦,她能說什么呢?是表示安慰?表示憤怒?還是表示歉意?大概都是不合適的。
從那時候開始直到“包產到戶”,在大庭廣眾之下,幾乎聽不到我母親的歌聲。但這并不意味著我母親停止歌唱。就在被羞辱的那天下午,母親都還唱了歌的。她在我們家的菜園里薅草,歌聲輕輕的,不會穿過菜園的柵欄,跑到菜園外面去。歌聲仿佛是母親的止痛藥,唱過幾曲之后,母親的臉色恢復自然紅潤,忘記別人帶給她的煩惱,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母親永遠是樂觀的。不曉得是歌聲帶給她力量,還是她具有不讓歌聲遠離的毅力,母親用歌聲迎接她的兒子們的誕生和成長。母親先后懷過六個孩子,在老三之后老幺之前,那兩個在母親體內只享受了幾個月母愛的、我永遠不會見面的弟弟或者妹妹,帶給母親的,是永遠的心靈和肉體的疼痛。用歌聲沖淡她的四個兒子給她帶來的各種煩惱:比如我們弟兄四人相繼讀書,小學,初中,高中,大的三個都上大學,期間的坎坷彷徨就不說了,每個學期的學費,就足以榨干父母身上僅有的油水;比如長子我高考失敗的痛楚、執意遠走他鄉的無奈、長期伏案寫作帶來的痼疾……母親用歌聲對付生活的重壓,用歌聲打發心底的憂愁。母親跟父親一樣,遇到困難的時候總是說:沒有跨不過的坎,沒有翻不過的山,向前看!
我跟母親學的第一支歌,是《讓我們蕩起雙槳》。這是一首校園歌曲,學校的兼職音樂教師在一臺破風琴的伴奏下,怎么也教不會我,母親在生產隊的大喇叭上聽了兩遍,就會了。她一句一句地教我,教一句,我會一句。我發現,沒有樂器干擾,這首歌從母親的嗓子里跑出來,竟散發著乳汁的芬芳。后來,每次跟母親下地勞作,都可以聽到母親的歌聲。剛剛“包產到戶”那會兒,為打理包產田,我跟父母整日下地勞作,有時候累得只差癱倒在地。母親說:你試試唱支歌吧!我正處于變聲期,聲音很怪,那一陣在課堂上讀書都怕,更別說唱歌了。可母親堅持要我唱。在母親的敦促和鼓勵下,我唱了,我唱那時最流行的《大海啊,故鄉》,起初小聲小氣的。母親說:“兒子正變聲呢!別太用力,以后你的聲音肯定是渾厚的!”在母親的鼓勵下,我逐漸放開嗓門唱起來。我的歌聲引來隔壁一塊田上勞作的魏家的幾個姑娘的眼神,她們停下勞作,直起腰來,向我投以微笑。這讓我相當得意。唱完了,發現疲勞已在不經意間逃跑了,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氣。
母親教給我用歌聲來穿越生命荒漠的力量。遠離故鄉那么多年,不容易聽到母親的歌聲,自己嗓音又成問題,可是,我有我的辦法,我吹口哨。無論在上班途中,筆耕之隙,面臨困境,還是身處憂傷,一串敞亮透明的音符,串起數不盡的歡樂。
在母親的感染下,燦燦也跟著唱起來。這個整日忙碌于各種練習和測試的孩子,似乎突然找到了排遣壓力的途徑。母親的歌聲點化著燦燦,使她的歌聲也有了山風的純凈、飛泉的靈韻,重新找回輕松與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