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記事起,石匠就在村東頭的一個石場里采石頭,雕刻石碑、柱墩子、馬槽、豬槽等一些村里人家常用的物件。
那時候,如果誰家蓋新房子,支撐屋檐的柱子少不了柱墩子,石柱墩子像只腳,穩(wěn)穩(wěn)地撐起木柱子,既發(fā)揮了石頭防潮、防蛀、防搖的作用,又延長柱子的壽命,深得鄉(xiāng)民們的青睞。鄉(xiāng)親們蓋一間房,前屋檐最少需要兩個柱墩子,蓋五間房最起碼要九個柱墩子。而這些柱墩子正是石匠的作品。石匠的要價不高,一個石頭柱墩子10塊錢,算是很便宜的了,這樣的實惠提高了石匠在村子里的地位。
年少時,每當黃昏,我們放學后沒事干,就背著書包,到石匠的作坊玩。石匠頭上帶著一頂帆布做的黑瓜皮帽,戴著一副鏡片有酒瓶底子厚的眼鏡。他一手拿著鐵鑿子,一手拿著幾斤重的錘子,對著用鉛筆畫著斜斜花紋的圓形柱墩子,一錘一錘地打、鑿、磨。錘子落在鑿子上,鑿子順著已經(jīng)畫好的花紋,一道一道自上而下刻去。石頭的粉末雪花一樣從石頭臺子上紛紛揚揚落下來。每用錘子小心地敲一下鑿子,他就在手心吐一口唾液,然后牢牢地攥住錘子,細細地瞄準花紋發(fā)力。鑿子不偏不斜,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湓诨y上。他的樣子格外專注,似乎手中握的不是一把鑿子,而是掌握著一艘航船,如果航向偏離了,這個航程只能無功而返。
叮叮當當?shù)呐鲎猜曈泄?jié)奏地響徹在石場里。夕陽照在他彎曲的脊背上,盡管下午天已經(jīng)涼了,但是他的汗衫隨著鑿子的起起伏伏,滲出一層層汗,汗衫上有的地方結(jié)成了鹽漬。他高高掄起鐵錘,舉過頭頂?shù)臅r候,腮幫邊上靠近太陽穴的血管隆起,像移動的蚯蚓一樣,似乎隨時有可能穿過臉皮奔涌出來。我們真替他擔心,乘著他不注意的時候,指著他面頰上的血管筋脈悄聲議論。或許他感覺到我們在議論什么,便停下手中的伙計,轉(zhuǎn)過身說:小家伙,放學不回家干啥?回晚了,你們父母可要打屁股了。
我們你推我,我推你,你推我搡,擠到石臺前,怯怯地摸他雕刻在石墩子上的花紋,有牡丹,有芍藥,有魚有龍有鳳,有的石柱子上還刻著“花開富貴”“金玉滿堂”“年年有魚”之類的字。霞光照在那些已經(jīng)雕刻打磨好的柱墩子上,還有一些余溫。我們驚訝于他那雙關(guān)節(jié)粗大、指甲又黑又厚的手怎么能刻出這么好看的花和字。
說實話,當時我太崇拜他了,為什么他這么一個五大三粗、年過半百的人就能刻出這么好的圖案和文字呢?我們的老師畫的花還沒有他刻的好看。
暮色越來越濃了,就像剛泡好喝了兩開的粗濃茶。我們坐在石頭上,看著他雕刻。他刻好一個柱墩子后問我們:好看嗎?好看就讓你家大人蓋新房子,我給你們打柱墩子,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他的話,讓我們不知道怎么回答,背著書包一步三回頭離開石場。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們不忘贊嘆他靈巧的手藝。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家也蓋了新房子,屋檐下的柱子下?lián)沃娜撬痰闹兆樱總€柱墩子上刻滿了栩栩如生的花鳥蟲魚。
大概一個多月后,村里下了一場大暴雨,鄰居家的幾間老房子倒塌了。過了幾天,鄰居家的滿秋子告訴我,他家要蓋新房子了,柱墩子全部由石匠雕刻。說這話的時候,他一臉的驕傲,似乎我們內(nèi)心無比崇拜的石匠就是他自家人。這讓我羨慕不已,沒想到我的夢被他家實現(xiàn)了,我很是嫉妒。
又過了幾天,滿秋子的哥哥從拖拉機上摔下來,摔斷了腿,住進了醫(yī)院。他們家請來道士講迷信,道士說,滿秋子家有一股很重的邪氣,需要找一塊大石頭鎮(zhèn)壓,否則家里總不太平。后來他們家打基地的時候,在西南墻角立了一塊山形的大石頭,石頭上從上到下刻著幾個有力的大字“泰山石敢當”。我不知道這是啥意思,有一次放學的時候跑去問石匠,他說就是一切病頭災難都能被這塊泰山一樣的石頭鎮(zhèn)得住,鎮(zhèn)住后家里就太平了。
石匠太神奇了,他竟然能在一塊大石頭上刻上幾個字就能讓這家人過上太平的日子。我更加崇拜他了,心里想,長大了也當個石匠,那多風光啊!
上了初中,我們到離村子很遠的深溝村上學,很少有機會經(jīng)過石匠的石場了。村里蓋新房子的人家越來越多,石匠更忙了。初中畢業(yè)的時候,一個清明節(jié)的黃昏我們?nèi)ド蠅灒愤^石匠的石場,他正在雕刻柱墩子。多日不見,他已經(jīng)很老了,兩鬢全白了,衣服也被石頭磨爛了,像冬天的蘆花一樣,一片一片地隨著身體的起伏飄著。他腰微微佝僂著,手中的鑿子也不怎么順了,一錘下去,不是偏了就是斜了。以前叮叮當當?shù)那脫袈曄袷巧砘技膊〉睦先嗽谙曇舨辉俑纱唷⒗洹偠K淖藙莶辉儆辛Γ赣H給他發(fā)了根煙。他點上后坐在石塊上喝茶,對著被刻壞的柱墩子嘆息。夕照散漫地灑在他身上。他身后是一片白茫茫的石頭屑子,場面看上去有點蒼涼落寞。
在路上,父親告訴我,許多人家不再蓋以前那種有柱子兩流水式的房子,有錢的人家全蓋起了水泥蓋板房,又寬敞又氣派,以前的房子樣式明顯落伍了。加上石匠年紀大了,打的柱墩子不如以前,有的用了不久就裂縫,柱墩子上刻的花紋不如以前靈秀,線條又粗又笨,很少有人再買他的柱墩子了。
我聽了,有點傷感。他的那些圖案,一直鮮活在我的腦海里,游著,飛著。
后來,我上了大學,再后來我到外地工作,我近十年沒有經(jīng)過他的石場了。有一年冬天回家,春節(jié)上墳燒紙經(jīng)過石場時,石場里長滿了荒草和樹木,樹已經(jīng)落光了葉子,隨風搖晃的樣子很容易讓人想起村里那些失去依靠、無力抵抗歲月的孤單老人。草木枯得如同生了一場大病,似乎精氣神全被這寒風抽走了。凌亂的石場上孤零零躺著幾塊大石頭,石頭被風雨腐蝕得生銹。這,還是見證石匠運籌匠心雕刻美感的那個石場嗎?
物是人非。猛然間,我想起了石匠,想起了那段年少的時光。我問父親,石匠還好嗎?父親說,早已不再了,是得肺癌去世的。我的心揪了一下,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父親說,石匠想把手藝傳給他的兒子,兒子不愿意,他又想傳給孫子,孫子更不愿意,他們寧可到城里做生意打工,也不愿意干這又苦又累的活兒。再加上村里沒有人愿意買他的柱墩子什么的,石匠沒有了生活來源,幾年時間就病倒了。臨走時他還把早幾年給自己打的一對石獅子帶進了墳里。哎……
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世事無常,很難預料啊。石匠臥病在床的那幾年,讓兒子到鄰村請別的匠人給他打了一塊墓碑,墓碑上打了兩個讓人很不可思議的字:回家。這讓村里琢磨了很久,也議論了很久,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的是什么,村里人都說他是個怪人。
我突然想到了尼采的一部著作:《偶像的黃昏》,沒有讀過哲學的石匠是不是從堅硬的石頭中明白了什么?在時間面前,不知道是石匠硬氣還是石頭硬氣。石頭依然在,石匠駕鶴去。那些帶有他體溫和力氣的柱墩子還靜默地蹲在村里一些破敗的老房子里。
氣派的蓋板房讓沒落的木頭房在黃昏的夕照里顧影自憐。起風了,從遠處吹來一片茫茫風沙,讓人不由得悵茫悲憫。石匠的手藝在今天失傳,石匠在黃昏里走了,接下來該輪到誰走了?在時間無垠的風沙中,村莊無語,石頭無言,無言的石頭似乎在懷念著什么,又似乎在嘲笑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