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識蕭何,源自他在月光下追韓信的故事。
那夜事發匆忙,他也沒來得及和劉邦說一下。事實上,他在劉邦面前不止一次提到韓信,甚至說得到此人即可得到天下,劉邦嘴上不說心里想:你蕭何看人不一定都準,想當年在我丈人家,你不是說我“愛說大話,很少辦成事”嗎?因此,劉邦只作口頭應付,壓根不知曉這老頭子會為了個小青年,匆匆上馬,衣衫不整地去追他回來。這件事在京劇里有很經典的唱腔,我雖然沖著國粹的緣故艱難地聽過幾回,但由于專業知識以及興趣的匱乏,難免囫圇吞棗地欣賞。
在那個清冷的夜晚,我看著蕭何輕騎踏月,逐漸遠去的背影,感慨萬千。等待和追求,一向是很痛苦的兩件事。韓信和蕭何恰恰一人占了一樣。遇到蕭何以前,韓信基本上是個不得志的人,述及其前半生,似乎就在等著被貴人發現,為此他甚至忍了胯下之辱。蕭何卻為了漢室的江山,認定了韓信,苦苦地去追他回來。我有時候無端地想象,假如那夜蕭何沒有追到韓信,假如韓信不愿回去,楚漢爭霸的結局怕只有老天知曉了。但是,后來的歷史我們都看到了,他所迫切追趕的這個小青年的身價,當得起劉邦的半個天下。
那是一個老虎剛死、猴子爭霸的年代,人們的需求非常現實,對于權力和金錢的追逐往往直奔主題,不比今人的害羞和隱晦,也絕不厚黑的謙虛和虛偽的低調。那時候,人們還不知道皇帝竟然是天的兒子,以為這個位置是人人可以坐得的。陳勝、吳廣就曾煽動逃亡的民工:“難道王侯將相是生下來就能當的嗎?”這話一旦講白了,群情就激動了,個個都想造反去做皇帝。看到秦始皇出游的豪華而龐大的隊伍,項羽在圍觀的眾人里不知天高地厚地講“彼可取而代之”,嚇得一旁的項梁差點尿在褲子里。而那側的劉邦則口水直流、無比羨慕地說:“大丈夫生當如此呀。”
坦率地說,在做皇帝這事上,我一直怪秦始皇不好,他把皇帝做得太氣派太豪華,搞得人人羨慕乃至個個都想取而代之。在國史上開了個壞頭。前幾天我看電視連續劇《乾隆皇帝》,里面的乾隆爺給那演員演得鞠躬盡瘁、嘔心瀝血,一派“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架勢,大有做皇帝是因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緣故,天真如我者,一定覺得這皇帝不當也罷了。但秦始皇的自我感覺顯然要好于劇中的乾隆,不然也就不是始皇帝了。但問題是,始了沒有多久,秦朝就滅亡了。逆向思維的結果,我斷定現今的某些官貴們應當吸取教訓了。
其實我眼里楚漢相爭的歷史,就好比一場猴子爭霸的鬧劇。這鬧劇我在連云港的花果山上曾經親眼目睹。那兩只爭當猴王的猴子打得是鮮血流淌,十分慘烈。當時,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項羽和劉邦。說項羽像猴子,也并非我一人的專利,當年項羽焚燒阿房,屠毀咸陽,惹得民眾大失所望,謀士韓生游說項羽不要在咸陽再殺人了,就在這里建立霸業吧。但項羽惦記著榮歸故里,并不愿在咸陽干些大事,就說:人富貴了不回家鄉,好比穿了漂亮的衣服在夜里行走。韓生就說楚人真是沐猴而冠呀,意思是說項羽分明是只猴子還要穿了衣服冒充人。項羽聽到韓生罵他是猴子,立馬就把他殺掉了。至于劉邦,應該是只已經“而冠”的猴子了,多少比項羽進化得好些,所以更多了人類的奸詐,自然也就更壞些。最讓我奇怪的是,在這場爭霸的游戲中,在這兩只猴子的周圍,卻薈萃了一大批當時最為優秀的人才,譬如項羽那邊的亞父范增,譬如劉邦這邊的蕭何、張良。我由此斷定歷史經常把一些碌碌之輩推至前臺去當主角,讓他們沐猴而冠。這可以算作我對于史上諸多人物的評價。所以我讀《漢書》,無論班固如何妙筆生花,我始終覺得劉邦就是這樣的小猢猻。其實這類人在史上還真不少,譬如曹操,譬如朱元璋。這類人大抵因為命運推升而走上頂峰,身不由己之際,其人性自然不值得拿出來評說了。
在大風起兮云飛揚的漢家社稷里,我一直覺得蕭何不容易。若論當宰相的作為,實在是給后代放了樣子,否則,曹參也不用蕭規曹隨了。這是一個絕對有眼光的人,無論是在劉邦布衣之時,還是日后一統九州,始終忠誠著劉邦。難怪在劉邦看來,他手下的那些武將不過是他打獵的獵狗而已,而蕭何卻是一個出色的獵人。這顯然給足了蕭何面子,我進而疑心這簡直是“兔死狗烹”的源頭了。其實劉邦這類人是不需要人才的,創業起家之時,實在是沒有辦法。一旦黃袍加身,君臨天下,對于奴才的需要就與日俱增起來。人才,不但礙事,而且不放心。反正國史上諸如劉邦、朱元璋等這類潑猴得了天下之后,疑心病一下子發生,馬上著手對付曾經的追隨者,韓信就因此掉了腦袋——據說還有蕭何的功勞。但不管怎樣,在猜疑的空氣中能夠生存而且生存得很好,蕭何算得上是一個智者了。
這樣的智者,在《漢書》中,在京劇里,一直以理性的姿態出場。但在那夜的月色下,他衣衫飄飄。遠去的身影如同一縷青煙。放下面子、地位和尊嚴去追韓信回來,是蕭何一生之中不多的沖動行為。理性人的沖動好比啞巴忽然說話,會嚇死人的。對于蕭何的夜追,韓信著實嚇了一跳,他原本以為蕭何是來殺他的。待到老蕭表明來意,韓信一下子陷入驚喜的迷茫。驚喜是由于逆轉了等待的痛苦,迷惘是出于兩難的選擇。但韓信還是回去了,在我看來,韓信的選擇絕對是月亮惹的禍。據說月亮是不會發光的,之所以亮是由于反射了太陽的緣故。光雖然是借來的。但不妨礙她的美麗,所以人們總稱月光為月色。而太陽是沒有這樣待遇的,至少我從沒有聽說過有人把陽光叫作陽色的。身處絕美而神秘的月色下,人往往容易迷失自我,自然就不會理性了,那夜月光下的韓信就是這樣!月色朦朧,眼光迷離,他看不清蕭何到底是個騙子還是個伯樂。反正在我看來,他的選擇,成就了蕭何,蕭何得到一個好的名聲;他的回歸,成就了劉邦,劉邦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天下。換作我,是斷然沒有回頭的理由的。
那夜慘白的月光,的確模糊了很多人的心性、容顏和視線。月光下的蕭何,迥異于常,由此讓我目光追隨,難以舍棄。《漢書》總有合上的時候,但月光依舊,江山依舊。只要不是猴子,人與人性,終歸是不會變的!人性作祟,使得我們實在沒有勇氣去講我們勝過前人,《紅樓夢》上不是說“敘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嗎?由于人性是相同的,本質上人類的行為就是重復的了,所以一切,還是沒有變。克羅齊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怕也是應了同樣的月光、一樣的人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