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公張謇以“母實業、父教育”治理家鄉,為“中國近代第一城”南通創下了許多第一。如果仍在挖掘這個話題的話,先生早在90多年前創造性、前瞻性地在唐閘鎮為外來工和農民工建居住房,絕對算作近代中國又一個第一。不過那時的名稱叫工房,如先后建成的老工房、西工房、東工房等。屈指算來我家有五代人曾在西工房里生活過,我在那里渡過了幼童和少年時代的全部。
獨特的居住環境,聚集著特殊人群,必然會衍生傳奇。從記事起就耳濡目染了數不清的鮮稀人和事,日后我寫的江海風情系列小說中的人和事,如:跑馬拉松的車夫、染布匠汪四麻子、刀王揪爹以及長篇小說《靴潭圩》中的主要人物原型都住在此。或目睹過其人,或耳聞過其事,抑或就是左鄰侉子爹爹和右舍下河奶奶。
工房與傳統居住形式的最大不同,是它的開放和公共性。南通的先人世代擇地而居的形式主要是圩塘和園基,特點是家族性聚居和獨立的封閉式住地。截然相反的工房則是兵營式集居,沒有隔房的河,沒有圍著的墻。尤其是它有許多公共設施,如廁所、水井、水搭子、電話,顯出了它的超時代性。住戶來自五湖四海,有上海、寧波、山東、安徽,以及江南來的農民、工人、技術人員,甚至有南通大學的外籍教師等。開放式的生活讓他們可以近距離地取長補短,相互影響,拓展了狹隘視野,開化了僵硬思維,飽吸著外來的新鮮空氣。兒時的我就能聽到祖輩們流利地說著諸如派司、司門汀、那么溫、味之素等洋名詞了。陳規陋習受到了猛烈的沖擊和排擠后,人們很快完成了從幾千年耕地的農民到產業工人的華麗轉身。受到直接影響的就是他們的子女。
我喜歡聽人們操著南腔北調的方言說話,日常生活中也常碰到因言語不通鬧出的笑話。如一日講吳語的李師父要買根竹桿,來自如皋的二小買回了豬肝。隔壁住著的南通人陸師父試圖從中解釋,結果他的話更土,更難懂。急中生智只能拿出曬衣服的竹桿,才讓雙方明白,誤解消除后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于是乎,二小拿出如皋蘿卜干、花生米,陸師父端出自家做的米酒,就著李師父的豬肝,坐在到路燈下,吼著儺戲,喝得臉紅脖子粗。我想后來人們說的狼山牌普通話,其源頭極可能就在工房。有趣的是百年后這里的通用語言還是南通話,可見本地方言的吸附力和生存力有多強。
語言的障礙并不影響大家共同生活的融洽。有句話說得好,遠親不如近鄰。這種感受在工房里特別濃烈。在工房里居住的人們,有驚人包容和互助能力。由于房屋內是單墻,又前后緊挨,家與家幾乎透明相處。說話聲音大一點兩隔壁都能聽清八九。一家飯菜香,能飄出四五條弄堂。大人上班,上學的孩子可放心地交待給隔壁的老人。工房里的孩子大多有吃百家飯的經歷。夜里。誰家的孩子或老人生病,呻吟和咳嗽聲前后左右的都能聽到。第二天一早,會有人順著咳嗽聲找到你家,提醒你看醫生或送藥給你。你曬在外面的衣服,下雨刮風是不要發愁的,在家的鄰居會給你收好晾干。農忙時常有很多外地工人利用假期或調休去住在農村的工友家幫忙收麥、蒔秧、鋤草。同樣新米上市后,工房里到處飄著新米飯噴香味。
由于住得太近緣故,人們常開一些善意帶葷的玩笑。早班路上有人故作驚訝地:“昨夜誰家妻夫倆‘上夜班’了?也不輕點。弄得整條弄子像車間開了車‘轟隆、轟隆’的。”大家聽后“哈哈”善意一笑。
民族工業是產生中國第一代產業工人的溫床,工房則是他們集中居住地,產生先鋒隊可謂水到渠成。有資料證明。南通第一個共產黨員邱會培南通大學紡科畢業后,任大生紗廠的職員,他的居住地應該在工房。至于住在哪個工房現在很難考證。但是1926年南通的第一個黨支部成立于大生紗廠,工房則是他們的主要活動地之一,這是不爭的事實。我上小學時聽奶奶說過一件事,一次地下黨在工房里開會,由于消息走漏,當局派了幾十個警察來抓人。幸好暗哨發覺得早,開會人員從工房后面的水路安全轉移。抓人者沒想到工房是個漏人又漏消息的“大漏斗”。只要警察一進工房,第一弄的暗哨就會發現,他從一弄住家的后門迅速跑到二弄,前門進后門出,如此這般的走法,眨眼工夫可跑到最后一排。等他通知到在十一弄開會的人時,警察們還在第一排查找呢。
所以從小我對工房里家家不僅有后門,且都不上鎖,誤以為是為“躲貓貓”方便。老人們驕傲地告訴,那是解放前工房里約定俗成的規定,是給地下黨留一條安全通道。這條通道,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發揮了很大作用,掩護或通行了數不清的我黨、我軍干部和鬧罷工的工人領袖。如果說工房是紅色的堡壘也是名副其實的。
半個世紀過去了,大多數工房已經拆掉,留下的將作為文物供后人參觀,這是十分有意義的事。如今全家住進了城里高樓的我,居住和生活條件前所未有。閑散時佇立在窗前,隔著玻璃看著四周水泥森林般的高樓,茫然的我心里總是空落落的,工房里的軼事舊聞,至今依然歷歷在目。
歲月如煙,往事悠悠,最憶是工房。我懷念那里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相處,懷念勝似親戚般的左鄰右舍的人們,這興許是現在居住在高樓里的年青人無法想象和享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