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臨近南北走向的潘堡河。河西和河東的一部分人家合為一個生產隊,河東只有二十來戶,但地多,河西人多,有六十來戶,生產隊的隊部設在河西的中央,隊里的地按人數多寡分到各個勞動小組。所以河西的人要經常到河東勞動,大家叫上工,河東的人要來河西隊部學習、開會、分糧草等。承擔河西河東連接的是一條小木船,老家蘇中一帶都稱之為渡船,就在這條渡船上發生了太多的故事,至今仍是記憶猶新。
渡船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只其貌不揚的普通木船,沒有頂棚,前后、左右對稱,船頭、船尾寬寬的并略微上翹,船中間有一條三四米長供過河人步行的踏板,渡船一年四季無人看守,沒有槳和櫓,也沒有配竹篙,船頭船尾都用繩子系著,分別與河岸上的木樁相連,船上一次最多可站十五六人。
過河時先要從水中撈起繩子,將船扯到岸邊,不可用力過猛,否則船一下子沖到河邊的沙灘上,再推下去很費事,抬腿、上船、走到另一端,再到水里拉起繩子,等船靠岸停穩了跳下,怎么說也得一袋煙的功夫。有半年河水還是比較凍手的,特別是冬天拉一下淌著水的繩子,手就要被凍得通紅。到了“三、四、五九”天,從水中拉出來的麻繩,放在河灘上風一吹就結冰,太陽一照就跟冬眠的大蟒蛇一樣閃閃發光。最好碰上勤快人同船過河由他拉繩,你就可以省去了冰凍之苦。至今想起來臉還是發熱的。
夏天在船旁邊的水里總要圍著不少的孩子,有下河游泳的,有抓魚摸蝦的,還有學鳧水的。鄰居“二拿寶兒”怎么學也游不了,我們幾個讓他上船看,乘他不注意,幾個人將他抱起,扔到河里,嚇得他在水里亂撲騰,不到一分鐘竟能刨出去二三米。記憶中有五六個小孩都是我這樣教的,其中還有一位眼睛眨一眨就能勾去一大幫男孩魂的漂亮妹妹,發育得比同齡的女孩都要早,被推進水里嗆了幾口水也就學會了,慢慢的水性比大部分男孩還好,后來找了個城市戶口的定居蘇南,害得一幫人空想了一場。
隊西頭的“賈三”長著一張白白凈凈的臉,一只高高的鼻梁惹得不知道有多少個女孩春心蕩漾,不知是誰給他起了個綽號“賈寶玉”。這賈府七架梁的大堂屋一年四季都有米見子飯吃,這在全大隊是比較少啦。賈自恃家底殷實,眼底里無時無刻不透出一股傲氣,女孩想和他打個招呼都難。大家常議論究竟哪個美女她家的祖墳上冒煙有福成為“林黛玉”。一日“賈寶玉”有事過河,恰逢被一鄰居女孩看到,這女孩雖然自身一般,但頗有心計,暗戀“賈寶玉”已有時日。這天她悄悄尾隨其后,等二人都上了船,“賈寶玉”在前面拉繩,女孩在另一端朝相反方向拽,“賈寶玉”大怒,罵罵咧咧走向船尾,不想被女孩突然絆倒并按在船板上。在那種封閉的年代,“賈寶玉”哪曾見過這種場面,一下子方寸大亂,再想掙扎逃脫時,無奈女孩早有防備,對著“賈寶玉”的胳肢窩是又撓又抓,“賈寶玉”只得連連求饒。隔了不到一星期,女方派人到“賈寶玉”家提親,賈父母還有些猶豫,但“賈寶玉”主意已定,父母也就接納了這個平平常常的“林黛玉”。
河東有一大戶人家,主人為大隊干部,兒子一米八。有余,吹拉彈唱樣樣在行,又練得一手毛筆字,寫出的作文每次都要作為范文被老師拿到各個班輪流宣讀,大家無不公認為將來一定能跳出“農”門前途無量。誰知上中學時偏偏看中了班上外表找不出一處優點的一個女生。一晃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家里早就不滿意,但一個非她不娶,一個非他不嫁,家中也拿他們沒有辦法。可“準婆婆”也不是一般的人,對女孩橫挑鼻子豎挑眼,總是不停地嘮叨說未來兒媳的不是,大家都為將來的婆媳如何相處捏一把汗。到了冬天娶親這天,寒風凜冽,滴水成冰,屋檐下的凍凍釘兒都掛出去一尺多長,新郎新娘等一行來到河邊已是傍晚時分,只見新娘挽起袖子,從水中撈出船繩,將船拖到岸邊,再拎起“二八”自行車,穩穩當當地放在船的中央,等一大批人上了船,又跑到船頭推開隨行人員,搶先從結冰的水下拉起繩子,這邊新娘還沒娶進門,那邊過河的細節已經傳到了婆婆的耳邊,婆婆臉上立馬笑成了一朵梨花,給新娘進門所需的紅包也加厚了不少。過門后就沒有聽說婆媳紅臉之事,一家人和和睦睦,兒子的眼光沒錯,兒媳溫柔又體貼,把家里整得井井有條,兒子也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從握鋤頭柄開始整點新聞報道到副處級公務員退休。
河東張三干活一個頂仨,在靠力氣掙工分的年代絕對是杠杠的,但暴躁的脾氣一直不改,老婆也是有名的“小心眼兒”,家里經常斗嘴吵鬧,一次又為家庭瑣事臉抓破了、頭出血了,隊長和貧協主任上門做工作,男方后悔了,表示從此要洗心革面脫胎換骨做人,要不然就讓雷公劈死潘堡河淹死,女的也說過去了既往不咎往后不再小肚雞腸,但兩口都是犟脾氣,在家打不破沉默互不搭理,這樣一直僵持了五六天,大概第七天,生產隊要開會,隊長一看機會來了,跟小組長使了個眼色說“張三夫妻——渡船”,大家就全明白了,等散了會回家,七八個人來到船上,大家齊喊“一、二”,把船搖得如撥浪鼓似的,張三的老婆嚇得臉上變了色,一下子撲到在張三的懷里,下了渡船已落在大家后頭像久別的新婚小兩口有說有笑,以后再也沒有聽到吵過。
生產隊往東一直到海邊原來人煙稀少,是野兔、獐子、獾豬、丹頂鶴、野雞、蛇類等動物的天堂。到了秋天,雨量減少,蘆葦、菖蒲根邊,小水塘里,到處都是我們取不盡吃不完的黃鱔鯽魚螃蟹。忽一日,幾十輛“東方紅”的轟鳴聲打破了草灘和蘆葦蕩的寧靜,冒著黑煙的拖拉機犁開了一片片草蕩,海堤內新砌的一排排新房住進了一批著軍裝的軍官和東遷的移民,糧食種上了,一種半軍事化的農莊出現了。江蘇生產建設兵團×師×團成了我們的鄰居,兵團人吃定量供應大米和拿固定工資從而在公社人面前都有一種說不出的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但兵團人西去,渡船是捷徑的必經之處。有一從興化移民到×團的老太太,每年過河總有五六次,大概是年齡太大,背駝得都到天上去了,一雙小腳走起路來螞蟻也踩不著。家鄉人只要是見著,不管多忙多冷,總有人先把船安頓好,攙扶著老太太上船,再停到對岸,拉著黝黑的布滿皺褶僅剩下老皮和骨頭的小手下船,臨別送上一句“您慢走”的囑托。老太太來回了幾趟,竟大發感慨,本來平平常常的小事變成了×隊人孝順心腸好的贊詞,其美言傳遍了所在的兵團×營的各個角落。天長日久,兵團人過渡船的次數多了,也逐漸認可了家鄉人的勤勞和樸實,陸續有兵團的紅娘來牽線,隊里有成了兵團的媳婦的,也有做了兵團上門女婿的,要不是渡船點綴也不大可能發生這種當年不可思議的事。
小小的渡船記載了歷史,流傳了數不清的百姓真實小故事,但過渡船比過橋要麻煩和困難得太多了,大家都在盼想有朝一日能在渡船口架起一座像樣的水泥橋,但是僅憑生產隊有限的收入一直難以解決。等到大隊撥款了,橋修成了,過河方便了,渡船廢棄了,大家猛然發現,伴隨著渡船上發生那么多的美好往事、一抹斜陽照著渡船上那種亮麗的金色風景線已漸漸離我們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