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的青春

一個叫小雙的揚州學生打我電話，說要結婚了，請我喝喜酒。怕我到時變卦，小雙說，到時你昔日的門生紫金也到的。

提起紫金，我真的好長時間沒見到他了。

時間溯回到十年前我讀大學時候。當年學校在揚州鄉下有個藝術教學點。我們藝術系的教授們隔三差五去指導一回。從市區坐公交去那個地方要半個小時多。教授們平時很忙，于是系里每年派優秀學生去那里作輔導。

1999年暑假，在那里輔導了一年的學長行將畢業，他推薦了我。于是我接觸了紫金他們這，群高三學生。

那個地方叫甘泉，名字叫得甜膩、水汽、誘惑人。但哪有什么甘泉，夏日滾燙依舊。

學長在那邊通過一年奮斗，給那個考大學常常剃光頭的學校培養出了兩個本科生，簡直是“神州五號”式的成就。我去報到的那天，學校分管高三的校長握著我的手說，明年至少至少得兩個本科，拜托。我感覺有點壓力，因為我從來沒教過高三，我只做過家教。

紫金是九月份來畫室的。他個子和我差不多，臉白皙，樣子很酷，嬉皮笑臉的樣子，奶油小生味十足。看我作畫時，他喜歡將手插在牛仔的后屁股袋里，樣子有點傲慢。

紫金是畫室里的中心人物，有時一講話逗得其他人哈哈大笑。初為人師，我不好時常板著臉。太過分的情況下，我會上去勸導一下，他也有所收斂。但他似乎又不屑。學校有個陳主任專門配合我工作，他一來可不得了，先是吼一通，然后就是武力解決，皮鞋一腳上來，有時讓我看了害怕。但陳主任對我很客氣。

紫金想通過學畫考取大學改變人生，但又表現出玩世不恭的樣子。一天，他把畫室門一關，就發起香煙來。我向他使使眼色。他無奈地搖搖頭，把香煙放進口袋。

學校安排我宿舍，我沒要，我要求和學生住。這時紫金很高興，他將他的床讓了我，他和其他同學擠。由于美術生和其他學生生活規律不同，學校后來安排我帶著美術生單獨住了一間，于是我和紫金漸漸熟悉。最后的結果，不知是我俘虜了他，還是他把我同化了。我們兩個進進出出混在了一起。但我腦子里時時保持清醒，自己是老師。這時我的身份有點尷尬，和陳主任校長他們在一起。稱兄道弟，和紫金他們在一起也稱兄道弟起來，像是在做臥底。

我不去甘泉的日子，紫金有空沒空就來大學找我。他嘴巴很甜，看到我的同學，一口一個“師叔”，一口一個“師伯”，大家年紀相差不大，被他一逗，樂了。我對他的到來表示疑惑。他說，路過這邊順便看看你。其實我知道他逃學，我警告他，文化成績很重要的，你得當心。他說，文化沒事，考個本科綽綽有余。

我想讓紫金感受一下大學生活，帶他去教室看我們作畫，讓他受點觸動發奮努力。他每次來都發誓一定要考取大學，這是我希望的效果。

學色彩的時候，我帶了他們去茶園寫生。茶園離學校很遠，路況高高低低。回來時，我讓紫金殿后，最后他竟跑丟了。我們到了學校好久也不見他來。他摸到學校的時候，天已黑。他一陣抓頭摸耳，說怎么回事，一轉眼就找不到你們了。我本想狠批他一頓，后來一想，回來就好。跳舞是紫金的愛好，但對高中生來講是不許的。畫畫時，他就跟我提要求:啥時去你學校跳舞。我說，等你畫畫進步了再說。

后來為什么帶他去，現在也想不起來，反正開了個頭，以后就有了第二第三次。紫金不會跳那種雙人舞，他進了舞廳只是亂蹦。各種射燈一打，節奏一猛，他就搖頭晃腦，跳得忘乎所以，像吃了搖頭丸。每次，我總要過去扳他肩膀，說:“好了好了，下次再玩。”這時他才戀戀不舍地出來。他的所謂跳舞。只不過是一種青春年少的發泄而已。我怕他上癮，他畢竟在上高三。還有他學校追究起來，我不好下臺。雖然帶他去，但我心里一直不踏實。到時他考不取大學咋辦?紫金卻不當一回事，一蹦，啥事都忘了。有時見我顧慮，他跟我說，沒事，考不取大學不怪你。

過年的時候，畫室來了一個女孩，眼睛大，鼻梁高，長得還可以。我好幾次進了畫室就看到紫金和她在一起說些什么，憑著我的感覺，他們有事。但我又不好說，只是眼里像進了沙子，不舒服。現在說他，他肯定聽不進。我有點懊悔和他走得太近，關鍵時候不能對他管教。我開著玩笑套出他的想法，結果真如所料，他有戀愛意思。我惱火了。雖然我沒答應校長明年錄取幾個本科，但我心里給自己定下五個。紫金一直是這五個里的一個。我提醒他，他不愛聽，他說愛情和學業兩不誤。

到了考試前一個月，為了讓考生感受一下專業考試的氣氛，系里決定將這批學生引到學校考前輔導班來。幫他們在外面租了房子。他們離開了高中校園，來到了大學，一切要靠自己約束自己。紫金樂了，像脫韁的野馬在大學里馳騁。我不斷地提醒他，你還不是大學生呢!

很多學生很用功，白天在考前輔導班畫畫，回到宿舍又畫。有一天我去外面巡視，我看到紫金在那個女孩的宿舍。他正在全神貫注地教女孩畫畫。他還把自己的畫當做了范本，貼在了墻上。我讓他回去，他有點倔，不回。我把他的畫撕了下來。狂什么狂，我說。紫金大概生氣了，轉身沖出宿舍。外面夜深人靜，這時我又擔心起了他。紫金是不長記性的人，忘得快，隔了一天又嘻嘻哈哈起來。

熬到專業考試。去南京專業考試時，其他同學我都放心，就不放心他，我把他拴在了我左右。一晚，在南大，他想去蹦迪，我同意了，算是讓他解壓。一進舞池，他如魚得水，我哪里像他的老師，分明他在帶我。

專業考試過后，我回到了學校開始畢業論文和創作。接下來的日子，他忙高考，我忙畢業。我的任務算告了段落。但我時時關注著他們的專業通知。其他同學陸陸續續收到了專業通知書，紫金的通知卻久久不來。時間過了大半月，還沒來。我有點慌了，埋怨自己平時對他管教太松。紫金大概也失望了，他坐在教室里沒了心思。他的文化成績考個其他學校又太遙遠。

終于有一天，他背著書包不聲不Ⅱ向地離開了校園。知道他離開的消息，我很難過。我怪自己，因為平時和紫金走得太近，而忽略了他的學業。但我又想不通，紫金的圖畫還是可以的，他在南京考了好幾個學校，為什么連個專科的通知也拿不著。紫金走了，聽其他同學說，他去了張家港投了一個親戚學理發，我聽了心中很不是滋味。

過了幾天他學校打我電話說紫金的通知來了，是天津輕工，本一。那夜我興奮得沒睡著。

紫金回到了學校，一種曾經滄海的感覺。他和同學們說，他在那邊天天幫人家洗頭，洗了一個禮拜。我可以想象他的嬉皮笑臉和自得。

本來我是可以留在揚州的，但我心高氣傲一心想去江南，最后江南沒去成，像一尾魚一樣游回了故鄉。甘泉的日子離我徹底遙遠了，我也只是偶然想想那個地方，還有紫金他們。

有一天我正在畫室作畫，門突然開了，紫金闖了進來。他之前沒跟我說要來，我十分驚訝。

我帶了紫金去了市里玩了一天，但這里沒啥玩的，只是逛了一會街。晚上紫金和我睡一起，聊到很晚。

他回去后寫過幾封信給我，有幾封我在班上給學生讀過。我回信說當年管你談戀愛，你生氣不?他說知道你要我好。我說現在你可以談了，他說現在沒心思，先把學業搞好。后來信件越來越稀，我們在各自奔波的生活里掩埋了彼此的消息。

他的一些事情，我只是聽其他人說說而已，大體是畢業了，去了南方，又回來了，碰過一些壁。但他的嬉皮笑臉的樣子我一直記得。

如今小雙結婚，我可以和他一見。

我從揚州火車站下來，換乘公交去了西站。十年了，紫金該是怎樣的呢?我遠遠地看到了他站在轎車那里，他咧著嘴笑著。打開車門，讓我坐里邊。我看到紫金牙齒有點黃，可能抽煙抽的。臉上也多了些皺紋，畢竟十年了。

聊天中，我知道紫金在揚州西站那邊開了一家廣告公司，平時業務很忙，每天都很晚睡。他也做了爸爸，孩子三個月。

當夜參加小雙的婚禮，由于請的婚慶公司，演出節目很多，音箱聲音又很大，我們說話不是很多，只是忙著看演出，忙著吃好菜。

吃到尾聲，紫金說要先走了，他說老婆在家帶孩子挺辛苦的，他想早點回。如果換成同事或同學，我肯定要說幾句重色輕友或怕老婆的話來。但他畢竟是我的學生。我倒覺得他懂事了。

紫金拿出一張名片給我，上面有電話。我們在門口互相拍著肩膀說著鼓勵的話。

紫金走在了夜色里。不知為什么，我有點傷感，也有歡喜。傷感的是歲月再也不能再青春一回。也欣慰，紫金做爸爸了，有了自己的事業和家庭。再也不是那個好玩、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了吧。外面月朗星稀，我默默祝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