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二章

阿耶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阿耶是不可缺少的人物之一。他并不是我的童年伙伴，他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獨(dú)自一人生活。他是從別的地方搬來的，住在我家隔壁，以打棉被為生。透過半條窄巷，可以聽見他終日在屋里彈棉花。那美妙的聲音在漫長的時光中蔓延開來，讓我著迷不已。很多時候，我都是在聽，卻不曾見是怎么彈的。

那一天，祖母說，眼看冬天就要來臨了，得把棉被翻新一下，好暖和一點(diǎn)。于是翻出一條半舊的棉被，直往阿耶家去。雖然僅僅是隔壁，可鄰里間卻不常來往，僅僅到了將要過冬了，或者誰家有喜事，需要他彈棉被了才走走。因?yàn)槁犝f阿耶是一個木訥的人，且性情孤僻，不愛拉家常。可能這也是他大把年紀(jì)了還光棍的原因吧。平時我不敢獨(dú)自跑去看他彈棉被，可有祖母在，就放心了很多。也就是那天，我才對阿耶有了大概的印象。他的家里堆滿了舊的棉被，都是等著翻新的。而他整天的忙活就是扛著一把像犁耙一樣的東西(只不過那東西有弦)在舊棉被上不斷地彈，現(xiàn)在看來那東西更像豎琴。那美妙的聲音就是那弦跟棉被接觸時發(fā)出的，而更讓我驚奇的是，那一彈一彈間，還會飛起好看的像棉花糖一樣的棉絮。不到半天的工夫，那舊的就會變成新的了。

見我祖母進(jìn)來，他停下了手上的忙活，說，那么近，叫我過去取就好啦，哪煩您老拿過來。接著接過祖母的舊棉被，說會盡快彈好的。那時，我還有點(diǎn)怕他，只能躲在祖母的背后，偷偷地看他。他的臉上有很多皺紋，背也有點(diǎn)駝。特別是那胡子，像祖母打掃院子的掃把，一想到這我就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這一笑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過來，摸摸我的頭對祖母說，您孫子呀，很可愛。

好像從這以后，我就不大怕他了。因?yàn)槲腋要?dú)自跑去看他彈棉花了。小時候，父母在外地工作，把我留在了祖母身邊，這讓我覺得很是委屈。有時候祖母去趕集了，卻把我獨(dú)自一人留在家里，那就更不用說了。獨(dú)自一人，總覺得時光特別漫長。午后的院子，陽光透過柵欄，直直照在空蕩蕩的地上。很多時候，我就一人獨(dú)自蹲在地上，看著螞蟻搬東西。頭頂上，有蟬斷斷續(xù)續(xù)地喊叫，襯得周圍安靜而可怕，仿佛有鬼怪隨時會出現(xiàn)，一把將你捉走。那時，我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地哭起來。

可自那天起，我就背叛了院子的螞蟻，常往阿耶家跑。我安靜地坐在門口，看他嫻熟地把舊棉被彈成新的。那樣就不會覺得世界空落落的了。

有一天，他突然問我，想學(xué)彈棉被嗎?我想也沒想，就說，想，這聲音好聽。他就哈哈大笑起來。我也跟著笑起來。接著他指著棉被上的大紅字對我說，知道這是什么嗎?我說，我祖母的舊棉被上也有這樣的大紅字。他說，嗯嗯，這是兩個喜字，成親得用，將來你成親了也得用。我就說，那你用了嗎?他就不說話了，接著彈他的棉被。

轉(zhuǎn)眼冬天就過去了。整個世界開始變得暖和起來，院子里的植物逐漸綠了，螞蟻?zhàn)兊妹β灯饋恚紶栍续B兒在頭頂叫幾聲。也就是那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有個陌生的女人不斷地往阿耶家跑。祖母告訴我，那是媒婆，正給阿耶說親呢。我說，那不是得用兩個喜字了嗎?接著就歡喜地跑去找阿耶了，好像是我要成親一樣。我跑到他家，見他正在認(rèn)真地彈棉被，上面有兩個鮮艷的喜字。我說真好看。他就笑，走過來摸我的頭說，小鬼，阿耶叔要成親了。那時，阿耶叔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仿佛一下子年輕了。

過后第三天，阿耶叔就成親了。盡管新娘以前是一個寡婦，年紀(jì)也大了點(diǎn)，可人看起來很好看。最主要是人很善良，熱心。我們大家叫她張珍嬸。張珍嬸來了后，就在自家前面的空地上圍了一個院子種些蔬菜之類的，時不時分些給鄰里，日子長了，大家都喜歡跟她拉家常，都說娶了她是阿耶三輩子修來的福氣。昕別人這么說，阿耶就在一旁幸福地笑。

可這樣的幸福僅僅持續(xù)了九個月。

看著阿耶長年穿那些破舊的衣服，張珍嬸想為他添幾套新的衣服，再說，轉(zhuǎn)眼就要入冬了。那天，阿耶叔依然彈他的棉被，張珍嬸呢，早早地就去市上趕集了。可在回來的路上，卻出事了。在經(jīng)過離市集不遠(yuǎn)的泥路時，張珍嬸被一輛破卡車撞了，當(dāng)場躺在血泊里，而手上還緊緊握著棉衣。

從那以后，我看見阿耶叔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彈棉被，只是整個人變得更加沉默了。再后來，就不知道搬到哪去了。

阿桶

童年里，阿桶也是不可不提的人。最初知道村里有這么個人，是源于一件驚心動魄而有點(diǎn)好笑的事。那個陽光漫漫的午后，我跟幾個伙伴到莊稼地里玩，看見一個糞槽，里面裝滿了糞便，在太陽的照耀下，已經(jīng)凝結(jié)成一塊了。有意思的是，它在風(fēng)的吹動下，上下?lián)u動，看起來很好玩。我就想，站在上面，會不會也跟著一起動起來呢?于是啥也沒想就跳了下去，結(jié)果可想而知，一下子便陷在了里面。而阿桶那時剛好經(jīng)過，便一手將我提了起來。事后，祖母知道了，領(lǐng)我去他家道謝。

那天，他正在用稻禾燒飯，整個火爐里到處是炊煙。突然間，一個懷里抱著布娃娃的女人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嚇了我一大跳。這時，阿桶出來了，忙叫那女人回屋去。接著她就慢慢地走開了，嘴里唱著搖籃曲，似乎正在哄布娃娃睡覺。阿桶特不好意思地說，沒嚇著孩子吧?祖母忙說，沒有沒有，謝謝你將孩子從糞槽里拉了上來，不然非溺死他，這是一些雞蛋，望收下j接著祖母叫我把雞蛋拿給他。我怕那女人會再次突然出現(xiàn)，把雞蛋放他腳下便跑回家了。

后來，那些雞蛋，被祖母帶回來了。很明顯，他沒收。接著祖母給我說了一個故事。

以前村里有個人，叫李丁，不但長得帥氣，而且為人很老實(shí)勤懇，被村長的女兒看上了。后來他們就偷偷地戀愛了。這被村長李馬發(fā)現(xiàn)了，由于嫌李丁家境貧窮，絕然要分開他們，便催媒婆為女兒物色別的人家。女兒死也不答應(yīng)，村長李馬一氣之下，便狠狠搧了女兒一巴掌。而這一巴掌卻讓她撞上了桌子。村長不知，女兒已經(jīng)懷上了李丁的孩子，看著女兒痛苦地抱著肚子，而且地上還流了很多血，村長一下子傻了眼。從那以后，村長的女兒就傻了。她整天抱著一個布娃娃，嘴里老唱著搖籃曲。村長看到女兒這樣，連死的心都有了，可讓人想不到的是，李丁卻向村長提出要娶她。最后，他們還是在一起了。

祖母說，李丁就是阿桶，由于他常用木桶挑糞，人們就習(xí)慣叫他阿桶，而那女人也就是他老婆，叫李霞，是村長的女兒。我一聽，一下子哭出來。覺得從糞槽里救了我的阿桶很可憐。

有一段時間，村里的某些孩子趁阿桶去了莊稼地，就拿四腳蛇捉弄李霞。我看不過去。就遠(yuǎn)遠(yuǎn)地拿磚頭扔他們，扔完就跑。

時光總在不知不覺間溜得很快。一轉(zhuǎn)眼，就到了初中的年齡。也是那一年，阿桶卻出人意料地有了一個兒子。村里人都說，上天被阿桶感動了。是呀，一個這么善良的人，上天有什么理由不賜給他一個兒子呢?初三時，我回老家看祖母，也見到了阿桶的兒子。那時，李霞懷里的布娃娃還在，不同的是，她真正擁有了一個兒子。盡管她傻，卻不允許別人碰她兒子，兒子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有一次，我看見她在不遠(yuǎn)處安靜地看著兒子在玩泥堆，兒子每移動一步。她就移動一步，那感覺很是溫馨。盡管她常伴著兒子，卻也有走丟的時候。聽祖母說，不久前，村里有廟會，請了戲班來唱戲。孩子都跑去看戲了，阿桶的兒子也跟了去，結(jié)果，到了傍晚，阿桶從莊稼地回來，卻不見了兒子。阿桶一下子扔下農(nóng)具，就往廟里跑。到了廟前，見兒子坐在戲臺前的空地上委屈而悲傷地哭泣。

從那以后，阿桶就不敢留兒子在家里了，每次去莊稼地，都將兒子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