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歐,尤其是奧斯陸的大街上,你會感到城市一種非常舒服的整體性。它沒有歷史與現代的斷裂與分離,而是和諧地渾然一體。這不僅是建筑外部,連建筑內部乃至家具風格也是一樣。你在他們的博物館里看到那種傳統生活中純樸的直線、那種很少人文雕琢的簡潔、那種木頭柔韌的材質與本色的生態美,也鮮明地在他們現代的生活中被使用著、表現著、享受著。
今天的他們依舊喜歡用新鮮的原木把屋頂裝飾得像昔時的農舍,喜歡木頭立柱,喜歡沒有花紋雕飾的桌椅,喜歡用光潔的木板組合起來的衣柜與書架:但這不是不動腦子地去模仿傳統。而是加進去一種后工業時代崇尚的簡約美與現代科技能力包括精細的切割與拋光的技術,而使其成為現代審美中一種自己文化主體元素。
它給我十分深刻的印象是,他們已經成功地將自己即北歐傳統審美的簡樸轉化為現代審美的簡約。審美是文化中深層的要素。他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現代文化,
北歐人這種從傳統到現代的審美轉型,是有歷史文化優勢的。首先,它們的歷史較為單純,沒有太多的文化的更迭:再有是地處偏遠,距離幾個重要的歐洲文化中心如佛羅倫薩、巴黎、法蘭克福等都較遠,源自這些中心的一些重大的文化思潮,如同發生地震的震中,到了北歐就影響大大減弱,比如崛起于十七世紀意大利的巴洛克文化,那種躍動的曲線,華麗的圖案,以及流光溢彩。在巴黎和維也納幾乎沉迷了二百年,彌滿了整個朝野,但對北歐的文化及其審美影響卻甚微,,在北歐人的審美中幾乎找不到巴洛克的文化成份。沒有過深過重的人文積淀,反而使北歐較輕松地找到自己在現代文明中的文化位置。
比較起來,中國就麻煩多了。自漢唐以來,中原漢文化的審美似乎一貫而下。特別是明代的審美雍容大氣、敦厚沉靜,從中可以清晰看到漢之博大與唐之沉雄。然而到了清代,入主中原的滿族皇帝們對生活文化表面化奢華的欲求,驅使整個社會的審美發生變異。特別是乾隆盛世,審美的繁縟與炫富感走到極致,完全脫離傳統審美的厚重與含蓄。可是到了清代中期之后,國力的衰敗便使這種奢華的追求無法企及而日漸粗鄙,審美能力和審美標準遭到破壞。此后則是外來文化的沖擊,以及在“不愛紅裝愛武裝”時代。國民的美育和審美品格已不被提倡。當整個社會由傳統的農耕社會轉向現代的工業社會時,我們已經無所依據和無所憑借,社會審美像沒頭蒼蠅亂撞,或是呆頭呆腦的仿古,或是跟著洋人亦步亦趨地做“現代秀”。如何在審美上從傳統向現代過渡,成了當代文化的大難題之一。沒有現代審美,也就提不到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文化,
再看看北歐人。看似他的傳統的橫平豎直和很少雕琢,極容易與現代工業審美結合,其實不然。比方,他們與德國人不同。有著重工業傳統的德國人更喜歡用鋼鐵做為建筑與器物的材料,北歐人則堅持使用他們傳統的木頭。在這些森林茂密、盛產木材的國家里,他們在溫暖的木屋里,使用木頭造床、桌椅、盆罐、勺子和筆桿來生活。木的文化深入到他們的骨頭里。今天他們依舊堅持使用這種具有親切感的材質,而且決不刷漆,凸顯木頭的本色與氣息。這樣,木頭本身的質感與色澤,已成為北歐人簡約的現代審美的元素了。如果說德國人的現代審美多一些冷峻,他們則多一些親和。
北歐人從傳統到現代的審美過度,不是聽憑自然,稀里糊涂地完成的。我想它來自兩方面。一方面是經過知識界,即建筑界、藝術界、設計師等長期的創造性的努力與探索。瑞典是崇尚發明和設計的國家。瑞典朋友告訴我,他們在使用自己的傳統元素時,要做認真的考察和研究,決不草率。在這一點,看看瑞典人的家居裝飾的連鎖店“宜家”里的各種物品就會一清二楚。另一方面公眾的認可。沒有公眾認可。就不會成為集體審美。只有成為集體審美,才是一種時代的文化特質。
然而,這公眾的認可需要全社會有著現代審美的要求,需要整個社會具有較高的審美素質與文化水準,這就必要有美育教育,可是我們至今還沒有把美育列入素質教育:還有,知識界的努力是重要的關鍵,如果我們只去克隆舶來的“現代”,或者在傳統中找賣點,我們自己的現代審美則無法建立起來。我很欣賞奧運會中的中國印、祥云和開幕式中“畫卷”的設計,這是一種積極和精心的努力。當然,還嫌太少,還只是在設計范疇的個別成功的范例,更大的文化問題是我們的現代審美。而這種時代審美是不會自動轉換與完成的。如果現代文化建立不起來,留下的空白一定會被商業文化所占據。就像當前充斥我們社會的粗鄙又浮躁的“暴發戶審美”。
在這一點上,北歐人會不會給我們一些啟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