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負鄉愁的汪曾祺
汪曾祺不管走到哪行李中都塞著鄉愁,從大淖水邊到昆明湖畔再到北京的胡同,不管人生的位移發生著怎樣的改變,浸潤著水色的鄉愁總是伴著他的書寫。這種水色不同于沈從文的水色,沈先生的水色是湘西苦難和堅韌的浪頭,他的水色是高郵老城溫婉與從容的水暈。汪曾祺的鄉愁沒有生離死別的悲涼,它始終保持著溫度:老城區的叫賣聲、雜貨店的討價還價、草爐餅上掉下的芝麻……
汪老從高郵湖走出去,北京的胡同最終接納了他的生命和思考。然而這種接納只是現實的一種歸宿,他那被水著了色的靈魂始終著落在小城裊裊的炊煙里,附著了揮之不去的鄉愁。不管是《大淖記事》還是《受戒》,汪曾祺的文學作品始終帶著濃烈的自敘傳色彩,這就是他的小說像散文的根本原因。與其說他的小說精彩不如贊嘆其際遇的傳奇,他的小說不需要虛構,生活的自然流淌已經很華美:悠閑的老城、受戒的小和尚,美麗的村姑,書香子弟、受寵的“慣寶寶”……汪曾祺有這些獨特的生命感知,他的寫作便是對這種感知的重現和重組。
鄉愁正是從遙遠的記憶里散發出來的獨特香味。正如他在《受戒》的結尾處寫道“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這種夢境是文字構成的,文字是虛構的,細節卻是確鑿的。那紅撲撲的臉蛋,那撲楞楞的水鳥——這些色彩與聲響像刻畫在歲月之樹上的傷痕,已經和歲月融為一體,成為永不能退卻的印記。這種回憶是甜蜜的,充滿著少年的激情與沖動,正是背負著這樣的鄉愁,他看似背井離鄉,路上卻始終保存著一份熱情和執著。不為什么,就為一個曾經的記憶,幻化成夢境般的鄉愁。
汪曾祺生活過的草巷口、竺家巷這些普通的小巷從來不曾驚天動地,它們就像平凡的買賣人每天出現在生活里,即便是哪天買賣人不在了,也不會引起太多的感慨。正是這種普通的生活場景給了汪曾祺在人生和寫作上極大的暗示。在他對這些巷子的任何細節進行回望的時候,鄉愁在他的回望里又以一種溫暖的方式漂浮在他的生命長河里。
這里的每一個細節,無一不暗示著汪曾祺。
于日常生活,他是那種琢磨飲食,“吃”成名家的人,把生活的細節演繹成一種藝術、一種境界。這正是老城的秉性。
于讀書求知,他是那種閑散為之卻能有大作為的人,書寫在他并不是負擔,而是像曬太陽一樣,是本能的需要。這正是老城的氣質。
于父母子弟,他是那般的自如和善,關系在他看來不是一種區別,而是一種聯系的紐帶,從他多年父子成兄弟的事情,我們可以看到老城里和諧、民主的氣氛。
故鄉對汪曾祺的暗示,流露在他的藝術生命里的每一個細節。老城的閑散、自由,古怪的特質附著在他生命中永遠不會丟棄,鄉愁以一種巨大的魔力暗示著他的前進。所以他沒有酒眼睛就沒有神,要在路邊小店喝一杯,他用牙膏做色彩畫畫,他熱心地幫助不曾相識的后學……這些舉動都來自故鄉對他的暗示。不管在哪里漂流、做怎樣艱深的思考,他一舉筆卻是在故鄉的姿勢。
平心而論,汪曾祺的鄉愁也并不全是熱烈和溫暖的。他的鄉愁也有哀愁的因子。汪老少小離家,后來三次回故里,說不上衣錦還鄉也是受到了家鄉父母官的熱情接待的,愁又從何處而來?我們怎么也意想不到大淖之大,卻容不下一張書桌。據調查,汪曾祺家在高郵城的房產有26處,有217.5間之多。可他晚年未能如意歸鄉,得一窗燈火安靜讀寫,熙熙攘攘的竺家巷容不下一段鄉愁的停泊。
汪曾褀先生是在他鄉走過了最后一程,鄉愁最終還是鄉愁,沒有能回歸故里消溶。在他鄉的結束再豪華,墓碑還要加上“高郵”二字。倘若能安居故里,故鄉的名字不落在碑文上心也會是踏實的,鄉愁也會被吹散在異鄉——家鄉總是最好的。
拆不掉的大淖
我決定要去看看大淖,那天天色陰沉,走著走著又下起了雨,大淖巷里雖然有很多人熱情地招呼著,但是我覺不出其中的熱鬧,換句話說我覺得有些哀傷的意味。
我們站在一堆垃圾上,就像是站在荒蕪的歷史之上——大淖在我們的記憶里似乎是有些荒涼與蕪雜了,盡管它擁有汪曾祺和《大淖記事》。老吳在大淖邊長大,他告訴我哪里是大淖,哪里是小淖,可是我一句也聽不進去:一眼也看不周全,眼前的大淖就像是一個老境頹唐的長者,令人心酸。在《大淖記事》里她是那么的清新美麗:“……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萎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夏天,茅草、蘆荻都吐出雪白的絲穗,在微風中不住地點頭。秋天,全都枯黃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頂上去了。冬天,下雪,這里總比別處先白。化雪的時候,也比別處化得慢。河水解凍了,發綠了,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地堆積著。”
汪曾祺的生花之筆終究是敵不過歲月的之刀的剮割,那個如面容姣好的巧云一般的大淖變成一個垃圾滿堆的角落。盡管人們都知道她是汪曾祺的大淖,是文學的大淖,可是她似乎只能淹沒在生活和記憶里,一切又似乎是那么的理所當然。
我之所以要急切地來看大淖,并不是因為我突然爆發了什么情思,而是因為我知道我再不來,她將被“拆”這個字帶走,我的到來對于我和大淖而言不是相逢而是訣別。人們也是好意,要整治大淖河,把文學熱變成旅游熱,把龍須溝變成旅游點,但是我覺得這種變化不過是形式上的改變,大淖帶給我們的不僅僅是風景,更是純美的人心。所以,我也很樂觀地想,大淖是不會被現代化的機器拆掉的,因為這泊水里蘊含了太多的承載。
大淖里有故事。萬余字的《大淖記事》里講故事的筆墨不多,卻用了大部分的篇幅寫大淖的風俗人情,很多人說這是汪曾祺的風格。其實,大淖就是平淡充實的生活,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故事,你也沒有辦法用小說的筆法和標準去改變她。她就是一泊水,她就是活生生的生活,平淡中有情趣,情趣中又有苦澀,雖有漣漪卻不至于波濤洶涌,因為她只是“一片大水”。巧云和十一子的相愛雖大費周折,倒也符合“好事多磨”的常理,只是在給十一子灌尿堿湯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她自己也嘗了一口。”她嘗到的是生活的苦澀與無奈,令人唏噓,汪曾祺寫到這里的時候也掉下了眼淚。大淖的故事就是生活,生活在繼續,大淖也就是有故事的,大淖是拆不掉的。
大淖有煙火。如今的大淖邊上仍有生生不息的煙火。煙火這個東西不過是煙囪里冒出來的廢棄物,可是他比文學的“美麗”生命力強。煙火養活了人,人也就讓煙火經久不熄。這煙火好像還是《大淖記事》里飄出來的:“……到太陽落山,又都像鳥似的回到自己的窩里。于是從這些低矮的屋檐下就都飄出帶點甜味而又嗆人的炊煙(所燒的柴草都是半干不濕的)”。大淖邊上的這些住戶原本來自五湖四海,但是多少年之后他們留在了大淖邊上,不再愿受游走之苦,除了鄉音之外,他們活脫脫地成為“大淖邊上人”,他們穿著拖鞋去買豬頭肉,回來告訴子孫哪邊的豬頭肉最香,他們和他們的子孫樂于生活在這里,大淖是拆不掉的。
大淖有人情。《大淖記事》里的人是“風氣不好”的:他們在男女關系上是比較隨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個媳婦,在丈夫之外,再“靠”一個,不是稀奇事。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還是惱,只有一個標準:情愿。有的姑娘、媳婦相與了一個男人,自然也跟他要錢買花戴,但是有的不但不要他們的錢,反而把錢給他花,叫做“倒貼”。為此,汪曾祺說,“到底是哪里的風氣更好一些呢?難說。”大淖里的人有他們自己的情感,他們從四方而來萍聚在這泊水上,什么時候飄散沒有定數。也許他們會成為大淖河邊一棵定居的巴根草,也許只不過是隨風飄走的蘆穗花,他們的來去都只不過為心里的情。今天,活在大淖邊上的人們心里會不會想起故鄉,亦或者那些離去的人們會不會還記得曾經的約定,大淖都會成為這些可能的落點,所以大淖的水流在人心里,是拆不掉的。
大淖其實也沒有被拆掉,時代給他穿上了新衣,這是時代的合理。我想,在大淖人的內心一定還記憶著一個沒有被拆掉的大淖,那里有蘆獲的飛絮,有錫匠勞作的叮當作響,有巧云如花的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