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熟了(小說)

1

桃花開過，核桃樹就會跟著吊須須了，滿山遍野的杜鵑花也是這個時候開始凋謝的。布谷鳥從這山飛到那山。“布谷——布谷——”這個季節，也正是背糞栽包谷的時候，山林里的箐雞也“吭——吭——”地叫得非常歡快。每當聽到布谷鳥的叫聲，奶奶就會逗她說：“布谷嘎嘎叫，包谷戴紅帽。”頭幾年小細妹是會跟著奶奶念的，還會唱“大月亮，二月亮，哥哥出來做木匠”和“月亮汪汪，酥麻秧秧”等兒歌。

可是現在，她不念了，不唱了。月亮出來的時候，奶奶瘦小的身影扛著鋤頭從地里慢慢地折騰回來，她也剛剛放下花籮，坐在破草屋前的石桌子邊發呆。

“小細妹，你又在想哪子？”奶奶放下鋤頭，邊在屋檐下的破木盆里佝僂著身子洗手邊問，“豬喂了沒？”

她這才想起豬還沒喂，站起身說：“我剛打豬草回來。”于是從籬笆下面抽了根亮槁，走回屋里，把亮槁伸進煤火爐，燒燃后點上煤油燈。煤油燈很暗很暗，沒有別人家的電燈亮不說，還不方便，點起來費勁。每次去小桂鳳家玩，見她故意把電燈繩子拉得“咔嚓咔嚓”地響，電燈跟著一亮一亮的，小細妹就羨慕得要死，一個勁地盼望小桂鳳趕快出去解手，她好偷偷地拉幾下，“嘿嘿”地在心里美美地笑上幾聲。因為幾年前農網改造的時候，她家交不起錢，現在還是交不起，所以電不愿來她家的破草屋。

小細妹點燃煤油燈，執著亮槁找來木桶，用長把子木瓢從豬食鍋里舀豬食。“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小細妹輕聲地數著，舀到第八瓢，就不舀了。奶奶說，她才8歲，每次只能提八瓢，多了怕掙壞腰桿，以后每長大一年，就可以多提一瓢。小細妹想，等我長到100歲的時候，就提一百瓢；不過又想，世界上有那么大的桶嗎？想起不會有那么大的木桶，小細妹心里很黯然，于是就吹熄亮槁雙手提著豬食桶往外走。

門檻有點高，小細妹提不過，只能先把豬食桶放在門檻上，人過來了，才把桶提下來，然后蹣跚著往院壩里的豬食盆走去。豬食盆是石頭的，離房門有三丈多遠，小細妹要歇三回氣才能走到。當她把豬食往盆里一倒，圈里的一大一小兩頭黑豬聽到聲音，一頭立爬起來，哼著歌用嘴筒子使勁使勁地撬圈門。

小細妹提著棍子，跑到圈門邊，站在圈板縫上把棍子從上面伸進去，邊打邊罵：“豬瘟收的，滾一邊去。”把豬趕開，小細妹這才開始啟圈板。還有兩塊圈板，兩頭一大一小的黑豬就急慌慌地跳出圈門，拿出百米沖刺的速度，在月光下朝豬食盆拼著命沖去。

“呵呵，劉翔，兩個劉翔！”小細妹又嘿嘿地笑了。她管大黑豬叫“大劉”，小黑豬叫“小劉”，誰叫他們吃豬食的時候跑得比劉翔還快？

劉翔長得高高的，跑得飛快，小細妹在小桂鳳家的電視里經常看到，讀學前班時老師也說了，劉翔是世界冠軍。想起自家養了兩個“世界冠軍”，并且這兩個“世界冠軍”還是吃自己打的豬草長大的，小細妹心里很高興，美滋滋的。

但沒美上幾秒鐘，小細妹就得提起桶跑回屋里，在灰暗的煤油燈下舀豬食，“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地數，提出來后還得用棍子把“二劉”趕開，才能往石盆里倒。

喂好豬，爺爺就回來了。爺爺也同樣瘦瘦的，矮矮小小的，是個摳瓢匠，每天天一亮就要爬大山了，背著他的彎刀斧頭等家什，滿山遍野的去找適合摳瓢的映山紅。小細妹跟著爺爺去過一次。那次他們爬了很多山，爺爺砍下好幾棵映山紅，然后在山崖下生堆火，小細妹負責燒洋芋，爺爺就開始摳瓢。那時候是秋天，爺爺摳完瓢還給她砍了把最漂亮的小彎刀和一個得螺，說：“聽說下個星期你們學前班要打得螺比賽，我保證這個新得螺肯定叫得最好聽，碰頭最厲害，定根時間也最長，我們家小細妹肯定能得第一！”

小細妹拿著新刀新得螺，愛不釋手，心想爺爺雖然不是世界上最好的爺爺，但肯定是最好的摳瓢匠，于是心里很高興。那次，她果然得了村里學前班得螺比賽的冠軍。

今天爺爺不是上山摳瓢，而是趕場賣瓢。瓢沒賣完，還剩很多。爺爺嘆息說：“現在木瓢越來越不好賣了，人們都喜歡鋁瓢鐵瓢了。”

爺爺嘆息的時候是小細妹最難過的時候，因為前年春天她跟著爺爺去賣過一次瓢。整整一天，爺爺都沒賣出去一張瓢，晚上躺在床上，她聽到爺爺輕聲地哭了，奶奶安慰他說：“不要難過了，大不了明天把最大的那頭豬送給朱老師，我就不信咱們小細妹讀不成學前班。”

她也悄悄地哭了。好幾次她都被教學前班的朱老師點名了，原因是她的錢還沒交清，還欠400塊錢。她問過奶奶400塊錢要賣多少張瓢，奶奶說要100多張，當時她幼小的心靈就灰灰的，涼涼的，還疼，于是眼淚汪汪地說：“我不讀了，奶奶，你跟爺爺說我不讀了，叫他不要摳瓢了。”

奶奶一臉漠然地說：“怎么不讀？不讀學前班就升不了一年級，不讀書連倒順都不認識，將來怎么去找你媽媽？”

啊！媽媽！記得媽媽走的時候說，明年麥子熟的時候，她就回來了，可是麥子都已經熟了好幾次了，媽媽還是沒有回來，甚至連消息都沒有。

2

山上是不種麥子的，奶奶說種了也沒用，地瘦，水冷，長不高，結不出麥子。山上只種洋芋、包谷和花豆。并且連包谷都長不高，耗子來偷包谷時，連包谷竿都懶得爬，坐在地上就能啃棒子。一根棒子上也就長那么十幾顆或幾十顆包谷，撕開殼葉一看，稀稀疏疏的，就像奶奶的牙齒。所以耗子啃起來心里也不爽，于是一個棒子只啃幾口，打一槍換一個目標，一晚上半坡包谷都遭了秧。

一次小細妹打豬草打到自家地里，剛好遇見奶奶正在罵耗子：“耗瘟收的，貓拿你的，你吃老娘的包谷，吃齊哪點爛齊哪點！”小細妹剛想笑，突然看到被耗子啃得一塌糊涂的半坡包谷棒子，心里一沉，趕緊逃離自家坡地。

小細妹還清楚地記得，媽媽走的前一天清早，背著她走了很遠很遠的山路，一路都是下坡。來到山下的一片田野。媽媽說：“‘高山苗子水壯家，不高不矮是漢家’。這里是山下，不高不矮，全是漢人的地盤，再下去，就是江邊，那是水戶和壯家人的地盤。”

小細妹不明白，于是問媽媽：“我們苗族人為哪子要住在高山上？為哪子不住下來？”

媽媽沉默了好幾分鐘才說：“以后你長大了，就住到山外的城里去，那里想吃水戶壯家的大米就吃大米，想吃漢人的包谷麥子就吃包谷麥子，不用天天吃我們苗家的洋芋花豆。”

小細妹也吃過大米飯的，那是在過年的時候；小細妹也吃過炒面的，那是昨天晚上，媽媽到山下撿來麥崽，奶奶把它搞干凈炒熟了，一家人用小石磨磨成面，用籮篩篩好，放上糖精，好香好香。她嚷著要跟媽媽去撿麥崽，還一個勁地哭，于是，媽媽就背上花籮，把她放在花籮里帶下山來了。

來到山下廣袤的田野上，媽媽把她從花籮里放下來，她好奇地游目四顧，問：“媽媽，麥崽在哪里？”

媽媽指著一大片金黃的麥地說：“那就是麥子，麥子收割后，漢人再種烤煙。”

小細妹不知道哪子叫烤煙，她只知道炒面好吃，于是興奮地張開小小的雙臂，歡呼著朝那片麥地奔去。風吹過，層層麥浪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延綿不絕。媽媽跟在她后面，邊走邊喊：“小細妹，跑慢點！”

可是她不管，不管，小小的麻布彩裙在風中飄舞，舞成一朵七彩的蓮。那件麻布彩裙是媽媽織的。春天，媽媽在屋背后的坡地上種上火麻，等麻長大了，開花了，結籽了，老了，再割了一捆一捆的扛回來，趁著新鮮的時候，把麻桿上的皮剝下，在水中反復沖洗，曬干，然后開始績麻，麻線坨坨越來越大，于是媽媽就用那臺笨笨的，老舊的織布機手腳并用地一梭子一梭子地織麻布。等麻布織好，還要用從深山老箐采回來的藥草榨成汁水，把細細的麻布染成五顏六色，才給她織成這件小小的麻布彩裙。

媽媽穿的裙子也是這樣做成的。一個非常勤快的苗族女子，一年只能做成一件裙子，懶的，幾年也做不成一件，于是好多苗族女人都穿得破破爛爛的，應該無比絢爛的麻裙又黑又破，分也分不出顏色。

在小細妹的印象中，穿麻布彩裙的媽媽很漂亮。媽媽走后，奶奶給她做的裙子，麻布粗粗的，硬硬的，顏色也沒那么多、那么鮮，穿上去像個小老太婆。

跑啊跑啊，小細妹終于跑到了麥地邊，正要伸出小手撫摸麥穗，突然一聲斷喝傳來：“站住！”

小細妹的心猛地一跳，小手連忙伸了回來，怔怔地回過頭去看媽媽。只見媽媽已經被三四個漢人抓住，那些漢人有男的，也有女的，一個個兇巴巴的，其中一個女人照著媽媽的臉狠狠地抽了兩巴掌，吼道：“苗婆！原來是你來偷我們的麥子！”

殷紅的血從媽媽的嘴角流了出來，小細妹的心里充滿了恐怖，“哇”地一聲哭著跑過來，一個女漢人將她攔住，罵道：“小苗兒！這么小就下山來偷麥子了！細細偷針，大來偷心，不收拾收拾得了？”說著揚起手掌就要開打。

媽媽看見她要挨打，拼命地掙扎，拼命地哭喊：“不要打娃兒！不要打我的娃兒！”

可是媽媽怎么掙得脫，那些漢人男女繼續對她拳打腳踢，一邊打一邊罵：“打死你這個苗寨來的強盜婆！”

就在那個女漢人揚起的手掌剛要落到小細妹的身上時，一個穿著藍色中山裝的50多歲的漢人遠遠地跑來，邊跑邊喊：“不要打人，不要打孩子，你們這是犯法的！”

那些漢人愣了一下，只好住手。媽媽掙脫抓住她的手，哭喊著跑過來，一下抱住小細妹，母女倆抱頭痛哭，大顆大顆的眼淚嘩嘩嘩地滴在她們五彩繽紛的麻裙上。

那些抓她們打她們的漢人狠狠地看著她們，對那跑來的人說：“楊老師，這個苗婆下山來偷我們的麥子，要不要捆去經公？”

楊老師寒著臉，走過來拉起小細妹的小手，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溫和地問：“小朋友，不要怕，有楊爺爺在，他們不敢打你。我，我會放了你們的。”

媽媽突然一下跪在楊老師面前，拉著他的褲管說：“大叔，我沒有偷你們的麥子，沒有偷！我只是昨天來撿了點麥崽，只是撿麥崽，都是你們割完扔下的。”

楊老師嚴肅地點了點頭，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先起來，先起來。”

媽媽哭著站了起來，楊老師轉過臉去，厲聲問道：“你們，是誰打了她？”

那些剛才打媽媽的漢人面面相覷，其中一個說：“她偷我們的麥子，還不能打？”

楊老師看著他問：“她偷你們麥子？你抓住她偷麥子了？你看見她花籮里有麥子了？你這是誣賴你知道嗎？”

“這——這——反正我們麥子被偷了很多，就是他們這些坡嘎苗寨的老苗來偷的！”

“胡扯！”楊老師吼道，“沒有證據，就憑空誣賴別人是小偷，還打人，還很有道理似的。這是犯法的你們知道不？賠禮！道歉！付醫藥費！”

啊，打了小偷還要賠禮道歉付醫藥費？那些漢人迷茫了，問：“楊老師，你這是……”

楊老師看著他們，一臉嚴肅地說：“你們不相信是不是？不相信我就叫我兒子帶公安來把你們捆走！”

那幾個打人的終于被楊老師鎮住了，很不情愿地向她們母女賠禮道歉，湊了30塊錢交給楊老師。楊老師掂掂鈔票，說：“這么少？要不我也打你們一頓，給幾十塊錢？500塊錢！至少500塊錢！不然我叫我兒子帶公安來把你們都抓去坐牢！”

那幾個人沒辦法，只好派人回寨子里去拿了500塊錢來交給楊老師，楊老師這才放了他們。楊老師把錢交給媽媽，還從自己身上掏出幾張鈔票加進去，說：“妹子，現在時興出門打工，你還是出門打工去吧。哦，旁邊那塊麥子是我家的，你們割點回去做炒面吃。”

媽媽對他千恩萬謝。楊老師說：“其實，我是認識你的，你是張懷忠的家里個，我和你男人一起在鄉場上喝過酒的。今天運氣好，我去學校故意繞過來看看麥子，恰好遇見了你們。妹子，我要上課去了，你要多少就割多少，割我家的沒人敢說你。”

說完，楊老師抱了抱小細妹，說：“你爸爸是個好人。”然后就起身走了，踏著朝陽往樹林那邊的小學校走去，學校里的讀書娃兒們打鬧成一片，歡聲笑語一陣陣地隨風傳來。

楊老師走了，媽媽帶著她來到小溪邊，洗去臉上的淚痕和嘴角的血跡。她們沒有去楊老師家地里割麥子，也沒有去其他割了麥子的地里撿麥崽，而是直接上山回家。回家的路上，小細妹對媽媽說：“媽媽，那位爺爺是好人。”

媽媽感動地說：“是的，楊爺爺是好人。”

小細妹說：“我要做好人，楊爺爺說，爸爸也是好人。媽媽，爸爸呢？爸爸怎么不來看我們？”

媽媽哭了，哭得很厲害。小細妹害怕了，說：“媽媽，我不問了，我不問爸爸了，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每問爸爸一次，媽媽就哭一次，小細妹真不敢問了。她從來沒見過爸爸，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樣子。但她很想爸爸，很想很想。聽那位爺爺說爸爸是好人，她就更想了，但一問，媽媽就哭，問爺爺奶奶，爺爺奶奶也哭，她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回到家里，媽媽把全家老小的麻布衣裙都搜出來，背到寨子外面的小河里洗凈曬干。第二天，媽媽就出門打工去了，走的時候抱著小細妹，對她說：“細妹乖乖，媽媽出門打工找錢給你讀書，給你買花花裙，給你買大米炒面。”

她哭著問媽媽哪陣回來，媽媽說明年麥子熟的時候就回來。爺爺哭了，奶奶也哭了，媽媽背著包哭著一口氣跑下山。可是，麥子已經熟了好幾次了，小細妹已經快讀二年級了，已經可以提八瓢豬食了，媽媽還是沒有回來，也沒有寄錢來給她讀書，她讀書的錢都是爺爺摳瓢賣的。

她已經不想爸爸了，反正又沒見過。她也聽別人說了，爸爸在她還沒生下來的時候，就不在人世了。但她想媽媽。很想很想，想得在夢里都哭了。記不清有多少個星期六，她背著花籮打豬草，就跑到山下漢人們的田野上去看麥子熟了沒有，有時候去地里光光的什么也沒有，還鋪滿了冰雪；有時候去地里長滿了綠油油的烤煙，同樣沒有麥子。但好幾次，麥子真的熟了，風吹過，金黃的麥浪延伸到天邊，仿佛媽媽就在麥浪的盡頭，就要踏浪而來。但眼前只有麥子，頭上只有藍天，看著這美麗的、迷人的、充滿思念和幻想的藍天麥子，小細妹的心里卻很凄涼。

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想起媽媽出門打工的前一天，想起她們在這片田野上遭受的屈辱與恐嚇，也想起那位人稱楊老師的好人爺爺。她也打聽過了，那位楊爺爺在媽媽走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好人命不長。而他的兒子，卻是個縣長。她不明白縣長是什么東西，告訴她的人說，縣長是個官，比小學校長大很多、管很多小學校長。小細妹跟同學們一起，都很怕校長，也知道老師們都怕校長，知道那位楊爺爺的兒子可以管很多校長，她覺得那位楊爺爺好了不起，怪不得他是好人，那些壞人都是怕他的。

想起媽媽，想起那位曾經幫過她們的楊爺爺，小細妹的淚珠就大滴大滴地滾了下來，滾落在麥地邊的草叢里。藍天上白云朵朵，哪一朵是媽媽，哪一朵是楊爺爺？

3

日子一天天過去，很快就要過“六一”了，老師叫學生們回家要錢來買新紅領巾。小細妹的紅領巾是去年“六一”買的，3塊錢一條。她不想問爺爺要錢，很多同學說他們爸爸媽媽出門打工寄錢來了，小細妹又開始想媽媽了。

“媽媽，麥子都熟了好幾次了，你怎么還不回來？爺爺摳的木瓢越來越賣不出去了，你怎么還不回來？”小細妹在默默地念叨，默默地流淚。

轉眼又是星期六了，小細妹下了一個最大的決定，最后一次下山，最后一次去漢人們的田野上，看看那些金黃的麥子，如果媽媽還不來，以后再不去了，再不去了，去了也沒用。

中午，小細妹喂好豬，做好飯，重新砍了豬草，估計奶奶要回來吃中午飯了，自己先扒了兩碗，就背著花籮，提著鐮刀，出了寨子，朝山下走去。

天氣很悶，小細妹心情十分復雜，既怕麥子熟了，又怕麥子沒熟。

小細妹沿著五年前媽媽背著她走過的那條山路，慢慢地走下山來，走到那片漢人的田野，看到了一片金黃的麥子。麥子熟了，麥子已經熟了，風一吹，無邊的麥浪一波一波的，層層疊疊，相互推涌。可是，媽媽沒來，似乎麥地也比五年前小了許多。極目四望，小學校、村莊、漢人寨子等，也沒以前那么遠、那么大，就是田野也沒那么廣袤、那么空曠了。小細妹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站在當初被人抓住，媽媽被人毆打的地方，心底的屈辱和仇恨又冒了出來，仿佛鋪滿了整片麥地，鋪到遠遠的天邊。那一刻，她握緊拳頭，眼含淚花，在心里發誓：此仇必報！她雖然想不出這樣的詞句，但就是這個意思，等長大了，找那些人算賬去，是他們欺負媽媽，打跑了媽媽。同時，他又想起了那位穿中山服的楊爺爺。他是好人。

媽媽不會來了。媽媽不會回來了！媽媽不要我了，或者，早就忘記家，忘記小細妹，忘記爺爺奶奶了！

小細妹又哭了。發誓以后再也不來看麥子了，反正麥子熟得再好媽媽也不會來了。突然小細妹心里冒出一種想法來，好人楊爺爺已經不在人間了，那塊麥子已經不再是他的了，希望老天下場白雨，把那些可惡的漢人的麥子都砸爛。——就是因為他們，媽媽才離開苗寨，離開坡嘎，拋下我不管的。小細妹又覺得這個想法很惡毒，于是又在心里祈禱：天菩薩，地菩薩，如果下白雨，就光砸那些當年打媽媽、欺負我的那些壞蛋的麥子算了，其他人的不要砸，千萬不要砸啊！

天突然變得黑黑的，惡辣辣的太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小細妹抬頭一看，只見剛才還明明朗朗的天，已被厚厚的，沉重的云子遮住，大片大片的墨汁染成的黑云，飛快地朝賣酒巖的方向跑去。

“云子跑朝獅子山，天氣不干都要干；云子跑朝伊拉壩，天氣不下都要下；云子跑朝賣酒巖，白雨不來都要來！”想起很小很小就會唱的這首童謠，小細妹驚出一身冷汗！白雨！真的要下白雨了！小細妹來不及多想，就趕緊背起花籮，提起鐮刀，朝山上，朝坡嘎苗寨的方向拼命地跑。

強烈的電光照徹天地，彎彎扭扭的閃電似乎要把整個天空撕裂，“轟隆隆隆隆隆！”炸雷聲震得地動山搖，震得小細妹的心子簸了起來，無邊的恐懼將小小的她層層包圍。小細妹也想跑到附近的寨子或小學校去躲避的，但她怕，怕那些可惡的漢人，她唯一的選擇就是一邊哭一邊拼命地爬山路，拼命跑回家。

“轟——隆！轟——隆！”

炸雷聲中，還夾雜著高射炮射向云層和炮彈在云層里爆炸的聲音，但相對雷聲，炮聲顯得那樣微弱，跟平常是兩回事。往常天氣突然變化，云子朝著賣酒巖方向跑的時候，通往坡嘎的那條山路背后的山頭上，就會有人朝天開炮。那里有個炮臺，炮聲很響很響，于是就把白雨打跑了。可是今天，炮聲卻那么微弱，于是小細妹推斷，這場白雨肯定很大，因為它們連大炮都不怕。

炸雷與炮聲中，狂風夾著閃電，小細妹回過頭去，那片廣袤的、曾經在藍天底下金黃美麗的麥子，此刻都無力地倒在了地上，無力地呻吟，無聲地哭喊。媽媽！媽媽！小細妹一邊哭著，一邊在心里大聲地呼喚，鐮刀早就丟了。

小細妹拼命地爬啊、跑啊，剛剛爬到炮臺山頭下的橫路上，白雨就開始砸下來了。小細妹連忙把花籮扣在頭上，仿佛看見那些可惡的漢人獰笑著，把密密麻麻的石頭砸向她。她大聲地哭，拼命地喊：“媽媽——媽媽——”她的聲音充滿慘烈和恐怖，可是又非常微弱，被狂風、炸雷和白雨無情地吞噬！

此時山上的坡嘎，小細妹的爺爺奶奶和上百位苗寨山民，頂著門板篾盆，在無邊的白雨里呼喊哭叫：“小細妹——小細妹——”

可是她聽不見，聽不見。麥子熟了，麥子都已經熟了五次了，媽媽始終沒有回來。

當爺爺奶奶和坡嘎苗寨的鄉親們在炮臺上的小石屋里找到她的時候，她瘦弱的，小小的軀體全身青紫，傻傻地躺在木板上。

原來白雨開始砸下來的時候，一個送炮彈的民工突然發現了她。炮手們都躲進石屋里去了，他卻飛快地跑下山頭，抱著她艱難地爬了上去，爬上山頭上的炮臺。

而山下的那片麥子，全被砸壞了，麥粒全都掉在泥土里，白長了一季，白熟了一場。經過這次劫難，小細妹再也不想媽媽，也再也不會下山看麥子了。沒有爸爸，沒有媽媽，還有爺爺奶奶與她相依為命，還有坡嘎苗寨的鄉親們在關心著她。

她也不恨漢人了，因為那個救了她的送炮彈的民工，就是漢人。為了救她，他把身子為她遮擋白雨，剛剛爬上炮臺，他就被白雨砸暈了，倒下了，再也沒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