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此人,在中國歷史上也是個彪炳千秋的人物。在北京的中華世紀壇列出讓后人展仰的的40位中華五千年最偉大的文化名人中,就有王羲之的一個席位。我三次走過環形的大廳,那里的每一尊塑像,就是萬里長空一顆璀璨的星辰。每當站在這位被子孫后代稱為“書圣”的像前,看到他手中那管能夠呼風喚雨、飛龍走蛇、入木三分的毛筆,就情不自禁地想到古瑯琊和古山陰。
王羲之是“書圣”,是書法家和書法愛好者們的先師,是他們崇尚和膜拜的楷模,而我與書法無緣,一無書跡,二無追求,怎么也拜到羲之的門下來了?我明白這樣一個道理:書圣,是民族的和歷史的,是一種中華文化的表現,不僅僅屬于哪個范圍和領域,或者說哪一部分人。因此,在不久前,我還去大書法家顏真卿的故鄉沂南磚埠鎮進行了訪問。
近年我幾次到臨沂,每次都會想到王羲之,當然更會想到諸葛亮,因為他們是同鄉人。王羲之在世的年代,竟有兩種說法,史學家沒法解決的問題,我也就人云亦云吧。一說是公元321—379年,或是303—361年。但人們還是傾向后一種。他祖籍瑯琊臨沂,如今山東的日照和臨沂一帶,古時曾稱瑯琊。比同一地區的諸葛亮晚出生112年。他們二人有些難以理解的巧合:兩人同為12歲喪父,而且都是喪父后南下了。諸葛亮在13歲時離開瑯琊,移居叔叔諸葛玄任知府的預章(今南昌),兩年后離開;王羲之也是13歲離臨沂到了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他也是少從叔父,至于后來怎樣到了山陰,史書上記載不詳。第三點就是因為北方的戰亂,才舉家遷移南方的。
大家都知道諸葛亮的《隆中對》,但很少有人知道它最古老的寫本卻是出于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之手。因同為瑯琊望族的諸葛氏和王氏,雖然他們本人前后相隔一百余年,但作為他們的家族之間,還是有著一定的鄉誼。王羲之在《蜀都貼》中就曾有“往在都見諸葛顯……”,‘都’,是指諸葛亮的故鄉‘陽都’,今為沂南縣磚埠鎮。而王獻之又親手寫了《隆中對》這一名篇,足見王氏父子都是推崇老鄉諸葛亮的。
兩年前,春夏相交的季節,我到了浙江紹興。市內有魯迅紀念館、故居和三味書屋,不遠處有宋代陸游和唐婉生死別離的沈園。市外西南一隅,就是流芳百世、膾炙人口的蘭亭。
蘭亭這兩個字,在中國讀書人的頭腦里,是多么風雅、多有品味,而且又是那樣神秘,無人不想去一睹它的風采,但往往這樣的機會一盼幾十年而不得。晚上宿市區,想著“茂林修竹”、“鵝池趣話”、和“曲水流觴”,待繁華的紹興靜下來了,現代化的浙江也消失了,順著曲水流觴,進了蘭亭……
次日清晨,我搭乘從市區開出的第一班車,朝著西南的方向,不足半小時就到了13公里外的蘭亭。景區離紹大公路不遠。遠遠近近崗巒起伏,群峰疊翠,有錫杖山,曲水平崗,林木扶蘇,修篁夾道。區內,青一片綠一片,看不到邊緣。
我到的過早,離人家上班還有一個多鐘頭。幸好,大門虛掩,我就悄悄地進入了。
無風無雨,陽光還沒有到達,園子里嗅不到人的氣息。細霧,薄薄的,淡淡的,在曲徑間游蕩徘徊。江南多竹,竹就是景致,近幾年竹林已成了大氣候,像宜賓的長寧竹海,算是世界奇跡。這里雖不比長寧,走得進來,我照樣有了這樣一個感覺:這蘭亭就是一個竹的世界。一時我忘記了去尋找王羲之,而是看小徑邊的竹子,一株靠著一株,從地里冒出,直直地向著青天鉆去。它用枝葉染綠了一個景區,它讓鳥鳴在林間流傳,它靠自己的純潔和氣節傳承著“書圣”的故事。文人愛竹,我尤其是想到了蘇東坡和鄭板橋。更早的王羲之能在如此美妙的地方以書會友,更雅更美,多讓人羨慕。
林內有一小溪,叫蘭亭江,自南向北從竹林中橫貫蘭亭。正如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所述:“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泵烂畹娘L景,令參觀者流連忘返。還未入戲,我已陶醉在竹林山水中了。
等我從竹林的幽徑中走出,景區里仍一片靜寂。我首先見到的并不是人,而是一方鵝池,池水清澈,澄碧中閃爍著細紋。有白鵝十數只,在亮晶晶的水面上嬉戲。池旁有一座式樣奇特的石質碑亭。碑建于清同治年間,小亭子只有六七平方米。亭中有一比我稍高的石碑,碑上鐫刻著“鵝池”二字。民間一直這樣傳說,這兩個字出自王羲之和王獻之父子兩人之手。王羲之性愛鵝,有個家喻戶曉的故事,《晉書·王羲之傳》里就有這樣的記載:“山陰有一道士,養好鵝,羲之往觀焉,意甚悅。固求市之。道士云:‘為寫〈道德經〉,當群鵝相贈爾?!酥廊粚懏?,籠鵝而歸,甚以為樂?!濒酥異垸Z、養鵝、書鵝,傳說他剛寫完“鵝”字,欲書“池”字時,忽聞圣旨到,遂擱筆應旨。于是書學頗自負的兒子王獻之,趁父親離開之際,提筆就補上了一個“池”字。碑上的兩個字,為父子合壁,成了中國歷史上的千古佳話。我趨近細看,兩字屬同一風格。再揣摩,第二字似乎又有點粗胖之像。
到蘭亭真正是為了看什么呢?當然是王羲之。然而,人已去1700多年,我去追尋的則是流芳千古的“曲水流觴”。與曲水流觴處相呼應的是流觴亭。這是一座單檐歇山頂古色古香的建筑,它飛檐翹角,木雕門窗,冰紋圖案。亭的四周有走廊環繞,且圍以石欄座。亭的正面懸一木匾額,上有“流觴亭”三個大字。
亭的前面,是一塊由綠竹環繞擁抱的寬綽的平地,有條蛇形的小溪曲折蜿蜒而過,這就是人們慕名千里萬里而來的“曲水流觴”。區區小溪,要不是成于蘭亭,誰會把它當成個玩藝?因為就是它生在了王羲之筆下的蘭亭,那它的身價、影響和知名度就不一樣了。
這條有著1700多年歷史的溪流,至于經歷了多少世事滄桑,誰也難以去考證。但我知道,眼前這條小溪,是1980年改建成的,長度為78米,寬0.8米,也就是只有大半步。兩邊由參差的石塊砌成,石縫中生出了一叢叢的雜草,細小的綠葉拂著緩緩水面,擺來搖去。這小景致包含著悠久的歷史,透視著廣闊的大千世界。平地上有石臺石桌石凳,但空寂無人。感情所使,我步過來,步過去,輕松而隨意,用不著擔心會掉進水里去。我又 順著彎曲的小溪,上下走過幾個來回,小溪靜流無聲,也就更易把人帶入永久和歷史。
據《越絕書》記載,越王勾踐種蘭,渚田于此,漢代建驛亭。于是就有了蘭亭之名。公元353年,于暮春之初的一天,正在任右軍將軍和會稽內史的王羲之,邀請了41位親朋好友,“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以修禊事。“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他們以一條流水為“流觴曲水”,“列座其次”,飲酒賦詩,得詩37首。編為《蘭亭集》,論學識和資歷,在大家的推舉下,右軍當場一氣寫成墨冠中華的《蘭亭集序》。這次的活動地蘭亭,由此成了我國的書法圣地,同時也成了文人墨客觴詠游覽、述懷遺興之地。
流觴亭內有一巨屏,屏風中間是一扇形“蘭亭修禊圖”,圖中描繪了王羲之和孫綽、謝安等42位名士那日在曲水流觴的情景。人物形態各異,或舉杯暢飲,或低頭沉吟,或援筆而書;在惠風和暢及茂林修竹之間或袒胸露背,或醉意朦朧,將魏晉名士笑傲山林、曠達瀟灑的性格表現得淋漓盡致。“修禊圖”旁有一抱對:“雅集鴻文傳百代,流觴韻事足千秋?!?/p>
在時間和空間游離輾轉,終于又回到了流水邊。小溪在我眼前變成了一條歷史與當代的分界線:溪左是魏晉,水右為今天,我一腳踏著魏晉,一腳踩著眼前。在歷史上,魏晉無論在政治經濟還是國力影響,都比不上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和康熙乾隆,但它的溫度與風尚,卻能造就出一大批鴻儒碩士,為歷史和文明增添了光彩。王羲之僅僅是燦爛群星中的一顆。1700多年過去了,像“曲水流觴”的韻事,像《蘭亭集序》之經典,卻是很少產生了。
為避戰亂從瑯琊遷居山陰的少年王羲之,怎么多少年后就能在融融春日組織這種赤膊露臂的野外文化活動?怎么一氣就能寫下《蘭亭集序》?
要想讀到新時代的《蘭亭集序》,那首先要有“蘭亭”那樣的社會和人文環境,就要先陶冶人的靈魂。靈魂的陶冶,又離不開一種特定的文化基因。這樣的基因,只有在民族文化深層的土壤里才能獲得。
作者簡介:李存修,男,1966年山東煙臺師院畢業后分配四川工作。曾任四川省國旅中旅總經理、省旅游局副局長。1987年調廣東,現任廣東省旅游文化協會會長。
在工作和旅行中,堅持業余文學創作,發表作品400余萬字,出版專集25部。有四篇作品入選國內外大、中學課本,三本著作在香港和臺灣再版,獲各種文學獎項20余次。
走遍五大洲六十幾個國家和中國31個省、市、自治區。2007年被評為中國當代十大徐霞客。
責任編輯陳昭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