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8年5月18日各國的非政府人權組織在韓國民主之都光州歡聚一堂。經過四年的起草,《亞洲人權憲章》終于可以公之于眾。盡管這個憲章并不具有法律效力,但是它發出了一個擁有多文化、多宗教、多民族的亞洲群體在人權問題上的強有力的呼聲,標志了亞洲公民社會的覺醒。
關鍵詞:人權;主權;人權的普遍性;文化的相對性
中圖分類號:D921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0)09-0018-03
一、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亞洲人權現狀
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世界的政治格局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蘇聯和東歐國家開始轉變了其社會的政治制度,其他的威權主義的國家也開始了向民主化的轉變。盡管世界上某些地區還存在著沖突,但是基于蘇聯解體和冷戰的結束世界大戰的可能性已經幾乎為零。聯合國在人權領域中的作用逐漸得到了加強,整個世界都朝著從對抗走向對話的趨勢發展。
正是在這樣的一個背景下,1993年的世界人權大會在奧地利首都維也納召開了。這次會議上東方國家的“亞洲價值”(asian value)與西方國家普遍所信仰的人權的普遍主義產生了激烈的爭論。亞洲的非政府人權組織甚至擔心亞洲各國政府會基于亞洲價值來對人權的普世價值全面否定。考慮到這一危險以及亞太地區是世界上唯一的沒有區域性人權法律和人權保障機制的地域,亞洲的非政府人權組織急切希望與其他大洲一樣有一部自己的區域性的人權法文件來反映亞洲人民對于建立區域性人權保障機制的渴望以及對所謂的“亞洲價值”作出回應。
在亞洲人權委員會(Asian Human Rights Commission)的幫助下,各個非政府人權組織和學者前后經歷了四年的時間終于在1998年5月17日公布了《亞洲人權憲章》。這也是《世界人權宣言》通過的50年以來,亞洲人權邁向區域性立法的第一步。
二、融合人權的普遍性和文化的相對性
自1993年維也納世界人權大會宣布所有權利都是“普遍的、不可分割的和相互聯系的”以來,關于人權的普遍性和文化的相對性的爭論就開始了。在會上,新加坡總理李光耀講到“亞洲價值才是普世的,歐洲的價值是歐洲的”。亞洲的價值與人權的普世主義顯得格格不入。
人權的普遍性(universality)是指人權標準和實現人權的制度均應該是普遍的。例如《世界人權宣言》的英文就是“Universal Declaration of Human rights”,而該宣言的英文名稱的本身就證明了其具有普世的性質。回顧當時的歷史,1948年12月10日在聯合國大會上,該宣言以48票贊成,0票反對,9票棄權的方式獲得通過。這也表明了沒有那一個國家直接否認人權具有普遍性價值。
然而,普遍主義自身也會擁有弊端。對普遍主義的放縱會導致“文化帝國主義”惡果[1]110。正如唐納利所說:“激進的普世主義者認為,要對個人和團體隸屬的多重道德共同體進行嚴格的等級排列。為了完全保證人權的普世性,激進的普遍主義者必須保持使世界道德共同體的要求絕對優先于其他的道德共同體。”[2]128激進的普世主義人權觀并不適合亞洲地區。亞洲是一個多種族、多傳統、多信仰的區域。激進的普遍主義會帶來一元化和不寬容結果。回顧過去的亞洲歷史,無數沖突和戰爭正是由于國家或者宗教對于一元化的追求。筆者堅信即使是人權問題,也不能搞完全的普遍主義,這是因為人性本身就具有相對性,國情更是如此,對于人權的一元化模式的追求只會帶來溫柔的壓迫。
文化的相對主義(relativism)和人權普遍主義相反,是指局外人無權評價一國的人權發展,每個國家和民族都有一套自我的人權價值和人權清單,其他國家不得干涉。極端的相對主義者會完全否定國際人權法的地位,把人權問題絕對地視為本國內政。每個國家的政府都應該獨立地和排他地處理本國管轄的人權問題。對于一般的文化相對主義來說,它的特征可以概括為兩點[1]117:
(1)每個人都要尊重他人,而不得干涉。
(2)尊重他人的文化,因為不同的文化代表不同的身份認同。
的確,各個國家和不同民族乃至個人的發展都有其特殊性和獨立性。如果強迫每個民族和國家的發展道路一模一樣就違背了社會發展規律,也不利于在亞洲這個復雜的地區推動人權的共識。然而,文化相對主義的吸引力也僅僅是停留在表面上。人權的精神在于尊重每一個人而不是這個國家的文化,況且有些國家和民族的文化根本就是不值得尊重的,例如,19世紀70年代的南非實行的種族隔離政策以及阿拉伯地區的一夫多妻制度。
因此,筆者贊同唐納利的觀念,在人權觀上推進相對的普遍主義(Relative Universality of Human Rights)即是一種強的普遍主義,在堅持人權具有根本的世界道德性的同時容許特定的人權解釋和有限的文化差異的存在。
顯然唐納利的這種包容性質的觀點被《亞洲人權憲章》的起草者所接受。在該宣言的“一般性原則”的第2條第2款就再次提到了1993年《維也納宣言和行動綱領》中所提到的“權利的普世性和不可分割性”。接著該憲章明確地表明了國際人權法是人權保障的堅實基礎,“我們認同《世界人權宣言》、《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公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公約》以及其他保障權利和自由的公器。”在第2條第3款該宣言更是明確寫道,“不同的文化傳統,影響著其社會內部關系的組成方式,但是不得因此消減權利的普遍性。”但是《亞洲人權憲章》并不因此否認不同文化的相對性,而將普遍性與文化的多樣性給予了一個融合,在第6條第2款中明確宣誓“亞洲文化認同多元性,不但不與人權的普世性相矛盾,反而因其成為人性尊嚴的多姿多采的文化展現,而更豐富了普遍性的規范。我亞洲人民也應該消除有違普遍性的特征。”正如樸古泳(譯音)教授所講的,《亞洲人權憲章》實質上并不否認人權文化的普遍性和相對性,而是將兩者成為一種融合、一種基于普遍主義之上相對性。但是它并不是沒有反對的聲音,它所反對的是那些亞洲威權國家政府所提出的“亞洲價值”。①
三、結束了人權與主權孰高孰低的爭論
國際社會中人權與主權孰高孰低的爭論已經持續很長時間。《亞洲人權憲章》公布一年以后,北約就指責南聯盟政府對科索沃阿爾巴尼亞人進行大屠殺,對南聯盟進行了空襲,而這場帶來人道主義災難的戰爭口號就是“人權高于主權”。此后,2003年布什政府對伊拉克發動戰爭,推翻了獨裁的薩達姆政權,其理由也是“薩達姆政權破壞人權”。但是,在亞洲歷史中,我們也同樣經歷紅色高棉的波爾布特政權殘酷屠殺人民、韓國軍政府數次鎮壓和平游行的學生以及阿富汗塔利班政權對于異教徒的殺害。這些事例也不斷證明著統治者們利用手中的權利對人民的殘酷鎮壓。
因此,基于不同的事實,主權與人權之間孰高孰低還一時之間難以判斷。在傳統的亞洲社會中,個人心里總是擁有很強的集體意識,彼此間互相幫助、組建,形成了集體認同感。在集體之中,個人的威望代表著個人的權威,其他成員要服從具有威望的人。而這種傳統進入政治國家中就會出現東亞與南亞皇權政治,以及西亞的宗教酋長或者國王政治。這種政治制度要求臣民絕對的服從,對帝王要絕對的效忠。久而久之,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一體化,政治統治變成了家長化而非民主化。這種政治模式就是我們所說的民族主義下的專制。
《現代漢語詞典》中對主權所下的定義是:“一個國家在其領域中擁有最高的權力,國家按照自己的意志決定對內和對外的政策,處理國際和國內的一切事物而不受任何的外來干涉。”②法國的著名法學家布丹在1576年發表的《論共和國第六書》中提出了國家主權的概念,即為“超乎公民之上和居民之上,不受法律限制的最高權力。”和“在一個國家進行指揮……絕對的和永久的權力”。[3]20以上的主權定義都表明了主權具有的最高屬性。因此,主權在某些時候可以變成一種為所欲為的權力,它的地位定義絕對要在代表個人價值之上。
然而,在二戰結束之后的聯合國舊金山會議中,各國政府代表簽訂了《聯合國憲章》,該憲章開宗明義地講:“我聯合國人民同茲決心,欲免后世再遭今代人類兩度身歷慘不堪言之戰禍,重申基本人權,人格尊嚴與價值,以及男女與大小各國平等權利之信念。”這一內容與聯合國所建立的目的和宗旨“維護世界和平和安全”以及“發展國際間以尊重人民平等權利及自決原則為根據之友好關系,并采取其他適當辦法,以增強普遍和平”相一致。因此,維護人權與和平成為聯合國成立的目的和目標。
持“人權優先論”觀點的人認為,人權本質不屬于國家事務,它的本質是排他的,在不妨礙任何人的權利下是不受約束的。正如麥基奇尼所說:“人作為人,有國家和政府所不可侵犯的權利。”[4]77日本學者浦部法穗也闡釋道:“人權被視為與國家權力關系相對應的國民權利來認識的,在近代社會,唯一有力量來壓迫個人作為人生存的主體或者權力,就是國家權力。……所謂人的基本人權正是禁止來自國家的干預和介入內容,以自由權為中心構成的。”[5]73甚至英國的國際法學家勞特派特明確地說過,20世紀主流國家的主權要服從于“人類的權利”。[6]236
對于兩者孰高孰低的爭論并不能導致各國都得出同一個結論,反而各國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意識形態的爭論之中,對自己國家的人權狀況關注度便逐漸降低。《亞洲人權憲章》正是基于這樣的一個環境和擔憂來對那個看似緊張的關系給予一個有效地調和。在第4條第4款的前半段中憲章明確了國家主權的重要性,“在對抗法西斯主義的侵略、殖民和新殖民主義,以及為人民打造和平生活條件的斗爭當中,亞洲各國的國家機器扮演過舉足輕重的角色。在這一場斗爭中,他/她/她們無可非議地強調國族統合和抗拒霸權的重要性。”在后半段中該憲章則表明“但是,國族統合的須要或保衛國家免受外國宰制之威脅,如今不應作為否定民眾個人安全及和平生活之權利的借口,更不得以吸引外資作為壓制人民權利的托詞。同理,拒絕將有關民眾個人安全的信息公之于國際社會,也是難以自圓其說的行為。唯有當國家對國際社會負責,人們和平生活的權利才能獲得保障。”通過語言和結構的分析,該條款并沒有人權和主權的孰高孰低的爭議下給予一個確定的結論,而旨在表明兩者皆為重要,不可分割。主權存在的目的在于對人權的保障,而非人權為了主權的存在而存在。同時,鑒于亞洲架構國家的人權不良記錄以及暴政不斷的現實,在第2條第5款中寫明“國家主權不能成為逃避國際規范、忽視國際制度的借口。國家主權的伸張,只有當其能全面保障公民權利之際,才能視為正當。”
四、提倡機制性保障措施
由于《亞洲人權憲章》起草者來自各個非政府的人權組織,因此不可能像其他地區性的官方性人權法文件一樣具有約束力和可以直接的適用性。并且,基于亞洲各國政府對于人權問題態度也不盡相同,所以起草者更多的是建議指導的方式來列舉權利的保障性機制。
1.立法保障模式
《亞洲人權憲章》鼓勵各國的立憲團體明確地在憲法中列明公民所享有的基本權利的清單,并且在憲法文本中明確不得依修憲的方式來削弱各項權利的內容。各國也應批準各項國際人權條約。各國也應依國內和國際標準,檢驗其立法與行政作業,以廢止有抵觸這些標準的法規,尤其是那些殖民時代留下的法例。
2.依靠司法模式的保障
司法是人權保障最后一道防線,它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亞洲人權憲章》在第15條第4款中提到“司法保障體制是保障人權的主要手段”并且在第15條第4款中表明“法律職業應該具有獨立性”表明各國法院所有的法官和律師只有在獨立的情況下,才符合良好的人權保障模式的要求。同時在法官的任用上,憲章突出了憲政機制下的獨立性,“司法人員在司法單位的任用應由司法人事委員會裁決,并以憲法保障任期,以保障其相對于司法及行政部門的獨立性。”針對亞洲復雜的社會構成,該人權憲章突出了對于弱勢群體和少數者的保障,在第15條第4款中憲章寫到“司法制度應反映人們在宗教、區域、性別和社會階級上的差異。這意味著應對司法和調查機制進行重組。國家應特別致力于將更多婦女、弱勢族群和為社會所排斥者,從其不利地位提升,提供必要的訓練以參與司法工作。”針對訴訟過程中的貧困者在該條款中寫到“無力負擔律師費用或無從使用法庭者,應得法律援助以保障其權利。不當限制司法途徑的法規應予改革,以提供更廣泛的接近使用的機會。應授權社會和福利組織,代表無法求助于法院的個人和團體,采取法律行動。”
3.設立人權委員會
憲章在第15條第4款中提到“所有國家都應成立人權委員會和專職機構……這些機構可以補充司法所扮演的角色,并擁有特殊的優點:可以協助建立人權規范的實施標準;可以傳播關于人權的信息;可以調查侵犯權利的控訴;可以促成和解,居間調停;可以經由行政或司法手段,設法落實人權。既能回應公眾成員的申訴,也能主動行事。”目前世界上有50多個國家建立了人權委員會,亞洲就有12個國家。在年度的評價中其中有7個國家的人權委員會被認定符合了巴黎原則精神。而且從實踐的角度來看,人權委員會具有獨立的職能,對政府的政策進行監督和矯正,幫助受害的公民進行權利救濟。在政府和市民社會之間形成一道共同的橋梁。各國都會有對于人權委員會的財政支持,但是這并不影響其獨立性,因此,這種國家人權機構的運行和操作可以完全得到保障。
4.創建人民法庭
《亞洲人權憲章》提出了一個創造性的建議——公民社會可以組織人民法庭。第15條第4款寫到“公民社會組織可以組織人民法庭,觸發政府與公眾的良知,因而有助于權利的強化。創建人民法庭在于強調,保障權利人人有責,絕非政府獨有。法庭的裁定不必局限于法律條文,卻因此有助于揭示人權的道德與精神基礎。”從起草者的角度來看,亞洲社會與西方社會不同,它更多注重的是人與人的關系。所以,西方社會是一個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的社會,而亞洲社會則是一個社群主義和人倫關系為重的社會。兩者之間的差別不在于亞洲社會的人們缺乏“權利意識”和“法律意識”,而是亞洲人將權利糾紛視為私事,不愿意借助其他的外力尤其是政府的力量。因此,西方的法律文化有時與東方的倫理道德格格不入。但是,每個人在社會中權利又必須獲得保障。因此,設立一種公民社會自治的人民法庭可以既符合亞洲的傳統又可以保障公民的權利。正如《亞洲人權憲章》所陳述的,“法庭的裁定不必局限于條文,卻因此有助于揭示人權的道德精神和基礎”。公民法庭的建立也會進一步促成市民社會的自治,完善市民社會的建設。達到該憲章所表述的“創建人民法庭在于強調,保障權利人人有責,絕非政府獨有。”
結語
《亞洲人權憲章》的公布對于亞洲人權的發展具有里程碑的意義。盡管該憲章并不具有法律效力,也不一定被所有亞洲國家的政府所認可,但是它所體現的人權精神和建議各國建立保障機制無疑都是具有指導性和創造性。亞洲是一個文化、種族、宗教都是具有多元色彩的地區,而該人權憲章卻可以推動人權問題在這個多元性的區域內達成共識,至少來自亞洲各國民間非政府的人權組織已經達成了共識。
但是,亞洲人權保障的側重點更多的應該放在通過可操作性的運行機制上來。然而這一點正是該憲章很少、也不可能有所更多涉及的領域,因為區域性的保障機制要依靠國家政府之間協議才能確定。值得高興的是,《亞洲人權憲章》作為促進亞洲人民的人權意識,促進政府間人權合作的目的是達到了。亞太地區政府間人權論壇已經是越來越受到各國政府的關注,這當然不無《亞洲人權憲章》公布所帶來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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