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像個粗心的孩子,在漫漫征途中且行且丟,布下了大量的疑點。這無數個歷史疑點,大多需想像來救場,想像具備穿透歷史的輻射力。大虛若美,歷史的真與文學的虛相互搭救,相互成全,成就了文史真實的大氣磅礴與慨當以慷。
如《晉書》和《世說新語》提及東晉才女謝道韞,皆語短情長。前者借其叔父謝安之口贊其為深閨淑女時有“雅人深致”;后者慕其嫁為人婦,有“林下之風”。
從此,這“雅人深致”、“林下之風”千百年來,讓無數才子、才女競折腰。然,字典的定義過于浮泛,到底如何“雅”法,如何才是“巾幗不讓須眉然又具女性之柔美”的風度?卻讓人欲學茫然。這也正如數學上的點,以謝家為代表的那種中國士大夫家庭淑女特有的風韻,實在需要文學來伸展排鋪。
想像中,謝道韞是天降才女,自呱呱墜地,便以聞書香為樂;襁褓期,每哭鬧不休,只消抱她到書架前,自破啼為笑,呀呀學語。及長,更出落得眉目俊朗。深閨寂寞,女心清好,安心做書蟲,將叔父謝安的書明里、暗里一本本搬運至閨房,在做女紅的同時,吟誦不止,硬是在線裝書的豎行里另讀出屬于自己的橫排見解。
繼而嫁為人婦,耳聞小叔王獻之舌戰群儒技窮,遂端坐青綾幕幛,從容道來,聲音清越,如山泉丁冬,如鳴佩環,“客人詞窮而甘拜下風”。
可以想像,王獻之因有一位才女嫂嫂而面有得色的樣子,客人又是如何如聞仙樂耳暫明的驚折!從此以后,來謝家的賓客,憚于王夫人的雄辯,都低眉斂首,倨傲盡去。
丈夫王凝之的魏晉風度實在有剽竊之嫌,一旦真刀真槍,便露了馬腳,被亂軍殺起,好個謝道韞,強敵當前,反激起她的俠義,組織婢仆近衛軍,乘亂突圍出城。她橫刀在手,親自沖鋒在前,苦于兵力不足,成為賊兵俘虜,卻以大勇救下外孫,也贏得寡居會稽頤養天年的機會,從而將“雅人深致”、“林下之風”傳播得更遠。
“林下之風”是上承詩經的一口氣,而謝家不經意間接著,形成家風——一種特有的謝家風范。它既有男兒的豪雄氣概,又有女兒家的“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這該有多么難!若不是生逢其家,得遇其教,怎能陶煉出個中風度!
莫怪后世瞎子摸象,即便在當時,人們對這種“雅人深致”也多牽強附會。謝道韞寡居會稽,同郡的張玄見妹子張彤云入嫁世江南世家之一的顧家,便以為可與謝道韞比肩,常出入兩家的濟尼有過公允的評價:“王夫人神清散朗,故有林下之風;顧家婦清心玉映,自有閨房之秀。”
民國時,林徽因便有謝道韞的“林下之風”。抗戰期間,梁思成拒不接受日本的“好意”,率家流亡。兒子問母親:“若日本人打上門來如何?”林徽因平靜地說:“老祖宗不是還留下一個土方法嗎,咱們家門前不就是揚子江嗎?”原來,林徽因的才名是以巾幗的颯爽打底的!
“雅人深致”倒不一定全是“雅意”,大難來時,守住民族大義,亮烈難犯,有眉宇間冷冷的兵氣;“林下之風”也非無病呻吟的小女人之態,而是身處憂患不憂不懼的淡然。
謝道韞的“雅人深致”、“林下之風”是魏晉風流不可多得的清泉石流;在“太太客廳”里縱橫捭闔、實踐古典建筑理想的林徽因,也讓民國的風花雪月多了一份人文氣質:才女是風流時代的紀念碑。
讓我們借助文學的想像力來穿透歷史的隧道吧。歷史之真令人有信,文學之美令人高蹈,真實與幻美如影相隨密不可分,文史并重的意義或許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