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愛情

編者語:當我們編輯完四川專輯時，曾經有過的諸多疑慮悄然釋懷了，稿件、主題、質量等都讓我們欣喜。編輯部要感謝在四川的索朗仁稱先生、列麥平措先生、格絨追美先生、蔣秀英女士等，正是在他們的幫助下，編輯部得以將自己的設想付諸行動，讓更多的四川作者通過我們的平臺，被廣大的讀者認識和關注。編輯部還要感謝那些作者，一如既往地支持《西藏文學》，《西藏文學》也將會成為你們展示實力，走向全國的一個重要舞臺，讓我們攜手共同繁榮西部文學的創作。

這次來稿很多，總計約30多萬字，有些作品因篇幅的原因這次未能發表，今后將陸續在《西藏文學》上刊登。

尹向東的小說《康定愛情》，讓我們認識了小艾，雖然她成長在缺少發現美的那個時代，可她依然敢于執著地去追尋美。她的形象讓我們難以忘懷。尹向東是一位很具潛質的文學新星?！?901年的三個冬日》，讓我們走進了1901年的鄉城。作者通過對歷史事件的重構，展示時代、民風民俗、社會風貌，而且作品里更多地融入了作為現代人的作家自己的思考。這是一篇相當精彩的小說。鞠莉的《卓瑪的風鈴》，讓我們通過作品能夠感受到不同民族對愛情的不同感受和不同方式?！哆h去的摩托聲》和《晚風拂過的草崗》，以清新、簡約的敘寫，給我們很多的遐想?！读碌暮哟病方o當下的人們很多的思考。環保外衣下，有更多啟迪的東西。散文、詩歌里也有很多質量上乘的作品，郭昌平、毛桃、竇立;楊丹叔、羊子、藍曉等人的作品，充滿了對生活著的這片土地的熱愛，作品里充盈驚喜與思考，這樣的作家和詩人是永遠拒絕頹廢和傷感的。因為，他們的雙腳牢牢地站在大地上，一身充滿凜然的正氣。這或許造就了西部文學的獨特氣質。

我們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西藏文學》與其他省市的作者有更多的交流，也希望有更多的作者關心、關注和支持《西藏文學》。

一個叫文濤的男人追求小艾，他給小艾寫信，托人轉達他的愛意，送一些小禮物，他得不到小艾的回音，就去紡織廠門前候著，等待小艾下班。時間漫長，他點上一支煙，斜靠在紡織廠門前的一根水泥電桿上，吐著煙圈，不時拿手推推鼻梁上的眼鏡。

小艾和三個同事一塊從紡織廠大院里出來，她們談笑的聲音像在喊對面山上的人，這是長時間處于機器巨大的轟鳴聲中造成的。小艾的聲音尤其突出。她遠遠就看見電線桿邊上的文濤，看見他吐煙圈、推眼鏡，還看見他像一個小學生，在發現她的一瞬間，猛將煙頭向身后扔去，一臉都是不知道這世界上會有香煙存在的表情。小艾不理他，不認識一樣走過去。他尾隨她們，走過一小段距離，鼓足勇氣，怯怯地喊:“哎，小艾!”

三個女人都回過頭張望，小艾不能再裝沒事樣，也回過頭來問:“你叫我?”

文濤邊點頭邊推眼鏡，聲音低低地說:“我想和你說點事?！?/p>

三個女人先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后笑起來，拍著小艾的肩頭說:“我們先走了，你去說事吧?！逼渲幸粋€女人在她后背重重地捏了一把，那是暗示，含著壞笑的暗示。

小艾一臉惱怒，說:“你有什么事，說啊?！?/p>

只兩人在一塊，文濤的勇氣徹底泄去，不敢提那事，只說:“我請你吃晚飯吧?！?/p>

小艾說:“你請我吃飯干啥?”

文濤說:“不干啥，就想請你吃頓飯?！?/p>

如果他直接說喜歡她，也許效果會好一點，小艾會跟他去，明擺著什么事兒，他隱著不說，這讓小艾很不舒服。她大聲笑起來，說:“沒事你就自己去吃吧，我有事要回家呢。”

小艾回到家里，遠在上海的舅舅把新一期的《大眾電影》寄來了，一掃小艾先前的不快，她興沖沖地拿著書去寢室里，卻不忍立即翻開看，她把書放在枕頭邊上，呆會兒吃過晚飯，在悠長的時間里躺床上慢慢地看，那才是享受。在晚飯前的短暫時間里，小艾坐在寫字桌前，掏出一本厚厚的筆記本寫今天的日記，這個習慣是她自初三之時就養成了，每天都寫一些，沒啥寫的，她就抄一點書本上的名人箴言。小艾在今天的日記里寫了許多討厭，她討厭文濤帶眼鏡，討厭他不停推眼鏡架的動作，討厭他怯怯的模樣，討厭他有事不明說，小艾最討厭的是他偷偷把香煙扔掉。小艾在日記的最后寫到:哼，我又不是他媽，怕我干啥!

說小艾沒戀愛過，這有點不全面，小艾有過兩次暗戀的經歷，一次是她七歲時，喜歡鄰居一男孩，那孩子比她大兩歲，特別霸氣，整個磚廠大院的孩子他都要欺負，膽子也大，沒啥不敢干。小艾不知為啥要喜歡一個霸氣的男孩，整天都想看著他，跟他在一塊。其后是在初三時，一個剛從大學畢業的體育老師分到學校，在他教學生們打藍球時，小艾喜歡上了他，他投球的動作非常優雅，雙手高舉過頭，腿微微彎曲，在早晨初升陽光的照耀下，小艾覺得他光芒萬丈。

夜里，躺床上，小艾慢慢翻閱《大眾電影》，她看見了影星王新剛，過去看過《紅色娘子軍》、《永不消逝的電波》，印象都極好，雜志上登著他和一個女演員的大副照片，他風彩依舊，甚至比電影里更帥氣一些?？粗掌?，小艾腦袋里卻是文濤推眼鏡的模樣，她嫌惡地搖著頭，想要愛就得愛王新剛這樣的男人。小艾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愛一個著名的影星，愛一個遠在千里不可能謀面的人，如果告訴別人，一定認為她是瘋了，不過，又有啥大不了的呢，同樣是人，她要愛，誰敢說啥?小艾后來才注意到邊上的那個女演員，她光彩照人的模樣讓小艾滿肚都是醋意，小艾仔細看了看她，圓臉，小巧的鼻子，雙眼皮，這些都似曾相識，像在什么地方見過，她意識到自己的模樣不也是圓臉、雙眼皮嗎。小艾為這個發現興奮起來，她撐起身體，跑到寫字桌邊的小鏡前，拿著《大眾電影》相互對照，的確有點像。小艾打著光腳板，興奮地在地板上急速跳躍，這一場遙遠的、不著邊際的暗戀也就此有了信心。不過，看得久了，小艾覺得雖然和女演員相像，但沒她漂亮，明顯是兩個層次的人，小艾的心情頓時又跌入暗黑的深淵，她嘟起嘴唇，重又躺回床上，仔細地看那照片。她發現她們之間的差距在頭發，小艾是一頭披肩的直發，而那女演員的頭發都卷著，像波浪一樣，小艾決定明天去理發店做頭，請了假也要去。

整個康定只一個國營理發店，矗立在城市的中心。小艾第一次進這理發店，她揚著《大眾電影》一進店就嚷開了:“誰能做這樣的頭發?誰能做啊。”理發師門停住手里的活，湊過頭來看，又紛紛搖頭，回到各自的崗位。小艾高漲的情緒被澆了一瓢冷水。她挑釁地說:“十個理發師都是吃干飯的啊，連這個都沒法做?！毙“瓦@個理發店生氣，也和自己生氣，她注意到十個理發師里唯有三號理發師沒湊過頭來，他若無其事地理頭發，看也沒看她一眼。小艾本打算在店門前把那本雜志撕掉狠狠摔到地上的，她卻把希望都寄托在三號理發師身上了，她托著雜志向他走去，如果他也不行，她就把雜志撕了扔到他臉上。小艾站在忙碌的三號理發師身邊，還是大聲嚷著:“十個理發師都是吃干飯的，誰也不會做這頭發?！彼匆娙柪戆l師終于回過頭來，他把食指豎在嘴上噓了一聲，說:“安靜點，去椅子上等著?！比柪戆l師的表情非?；?，倒像這不是理發店，是醫院，不能大聲吵嚷，他也不是理發師，是為重癥的病人治病。小艾噗哧一聲笑出聲來，就坐下等待。三號理發師根本沒看她的《大眾電影》，甚至也沒看她的臉，他對著空氣說話呢。不知死活的家伙，就在這里等吧，看你怎么做出這發型，到時候做不出來，真就撕了扔到你臉上去。小艾不安定地想著，打算進一步提醒提醒他，正巧邊上的人專注地看她手里的書，小艾就把書展開來讓他看。他問:“你在哪里買的啊?我也去買一本，我愛人最愛看。”小艾哈哈笑起來，提高了聲音說:“康定咋會有這書賣，連成都也買不到，這是我舅舅從上海寄的，你瞧她的頭發，多好，我就要做這樣的頭發?！毙“f著，斜眼看三號理發師的反應，這時候三號理發師正用一把毛刷清理顧客的殘發，三號理發師很仔細，把毛刷伸進顧客的脖子里，他對小艾的話充耳不聞。顧客站起來，小艾也站起來，該看他的笑話了，小艾隨時準備把這本心愛的雜志撕碎，越心愛越要撕。理發師拿過雜志，小艾指著王新剛身邊的女演員說:“就這個，怎么樣?做不出來吧?！崩戆l師把雜志還給她，扭頭就去提火爐，小艾緊跟著，見他夾鋼碳，去門外生火，小艾說:“你這人咋不吭聲?做不做得出都說一聲嘛，升火干啥?這是六月天呢，你害冷瘟了?”小艾說著說著又生氣了。理發師還是沉默不語，扭頭進到店里，打一盆冷水放在座前?；鹨呀涷v騰地燃起來，他把火爐提進店里，把兩把火鉗伸到了爐里。小艾隨他跑來跑去，跟屁蟲一樣，小艾已經忍無可忍，大聲說:“你這算個啥?死人一個?”這時候理發師才微微笑了笑，讓她坐下來。

那一天小艾非常驕傲，九個理發師，包括正理發的和等候的都圍住了她，他們好奇地看理發師把燒紅的火鉗伸進水里，再撈出來去卷小艾的濕發，小艾的整個腦袋都冒著熱氣。

頭發做好的時候小艾從鏡里仔細端詳自己，她不敢相信鏡里的人就是小艾，她把頭扭來扭去，頭發像水波一樣卷起了，一浪浪包裹著腦袋，襯托著她圓圓的臉，這不就是王新剛身邊的女演員嗎?小艾感動得要掉眼淚，她站起身，還不愿意就此稱贊古怪的三號理發師。她說:“你這做的啥?跟書上的兩回事嘛。”但語氣明顯軟了許多。

全街的人都在看小艾，有的搖頭有的點頭。小艾是一只驕傲的孔雀，開著屏，管誰搖頭點頭，所有人看著就行。在政府門前，小艾意外地碰上了文濤，小艾想他今天有膽約我的話，一定隨他去。小艾看著他，他躲過小艾的眼睛，匆匆進了政府大院，他明顯比過去更膽怯了。小艾對他失望，又有些高興。那一夜小艾還夢見了沉默的三號理發師，小艾怎樣罵他，他都只是笑，小艾說你是個瘋子，你是個傻子。小艾把大眾電影撕碎了扔到他臉上，小艾說你再不說話我就死給你看。小艾的倔性子在夢里盡顯無疑。

后來，一收到舅舅寄來的《大眾電影》，凡有那女演員的照片，小艾就往理發店跑，讓三號理發師按她的發型變換，理發師還是默默無言，把頭給一一做了。小艾說:“你叫啥?”理發師伸出火鉗，這一次要把大卷的頭發弄成小卷，理發師找來鐵絲，一點點很細心地卷著小艾的頭發。“你說話啊?”小艾又來勁了?！皠e動?！崩戆l師說。這是理發師第二次給小艾說話，小艾就不動了。做完頭，小艾偷偷問門邊的人:“他叫個啥?”“張玉琢?！蹦侨宋寺曃藲獾卣f。“叫啥不好，叫個這樣拗口的名字，倒也跟人配?！毙“匝宰哉Z說。

小艾愛看《大眾電影》，小艾愛做頭發，別的康定女子，也愛漂亮，但沒她那樣招搖，也沒她那樣新潮。怪只怪康定太小，一個出眾的女子，必然在這樣一個小城里成為名人，大家都談她，談她的《大眾電影》，談她的頭發。

文濤還是暗自喜歡著她，只是他再也不敢和她說話，也不敢正大光明地斜依在紡織廠門前的水泥電桿上等她下班。他站在遠處隱蔽的地方等待小艾回家，他就遠遠跟著，遠遠地看她，一直把她送到家門。有時候小艾發現了他，招手讓他前來，他總是扭頭撒腿就跑，看見他這樣怕自己，小艾心里有痛生起來。

暗戀一個人的滋味真不好受，有王新剛的電影上演了，小艾想盡辦法都得去看上一場，看過電影，她整晚走神，想像她就是電影里的女主角，和王新剛一起假扮夫妻打入敵人的內部。小艾的夢境因此總在和敵人斗爭，場景是康定的街道，敵人無處不在，滿世界卻找不到王新剛，小艾的嗓眼都喊破了。這時候她看見三號理發師張玉琢堵住了去路，不好好理頭發你來這里干啥?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小艾說。三號理發師張玉琢一臉壞笑，從他的壞笑里小艾看出他就是那個無處不在的特務。小艾生氣了，小艾說沒想到是你，你把王新剛藏哪了?張玉琢的形象在瞬間變動著，從黑暗到光輝，一臉壞笑也成了好笑。好好看看我，還沒看出來?張玉琢說。小艾搖頭，心里滿是恐懼。我不就是王新剛嗎?張玉琢說。小艾嚇得怪叫一聲就醒來了。

那天早晨陽光透過木質鐫花的小方格窗，照亮了一柱柱飄飛的塵埃，照亮了塵埃中的小艾，小艾伏在寫字臺上，面前攤開一疊信箋。小艾在早晨的陽光中撓著腦袋，怎樣表達心里燃燒的火焰呢，小艾半天寫不出一個字來。太陽在緩慢移動，后來陽光從屋脊的亮瓦上斜射下來時，家人在樓下大著嗓門叫她吃午飯。無論怎樣都得寫啊，不寫心里不安。小艾抓起筆在信箋上寫下了這樣一句話:我是康定的女子，我叫小艾，我看過你的電影，我喜歡你!小艾把《大眾電影》的地址抄到了信封上，署名王新剛收。

小艾一直在郵局門前等待，大中午的，郵局的門緊閉著。小艾不相信郵局門前的鐵筒，沒人看管的鐵筒，信扔進去，保不定就丟了。小艾手里捏著那本雜志，信夾在其間，小艾被太陽照得汗津津的，臉也紅透了，不少人好奇地看著小艾，不知她要干啥。小艾對關注她的人怒目而視，又高揚著頭，向遠處張望，然后她就看見了三號理發師張玉琢。張玉琢把手背在背上，一路走來，不停地和路上的人打招呼。這個怪人，見誰都和氣，怎么就不對我吭聲呢?小艾有點不服氣，張玉琢走到了她身邊，小艾高傲地揚起頭。她想在這里，他應該像對別人那樣，和藹地招呼她一聲。他默默地走過了小艾的身邊，甚至沒有正眼看她?！斑@個死人!”小艾小聲地罵。

郵局的門開了，小艾和一幫人擠進門里，一到柜臺小艾大聲嚷著:“我要寄信我要寄信，這個地址能不能寄到?”收信的女人有小艾的母親那樣大，她白了小艾一眼，說:“只要地址正確，寄月亮上都能收到?！眹衽_的人都哈哈笑起來，小艾卻不生氣，高興地說:“太好了，他能收到?！毙“涯欠庑胚f給收信員時，許多人都看見了王新剛這個名字。小艾人剛走出郵局，大家就議論開了，“這個瘋女子，竟然敢給王新剛寫信。”這個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康定多小的地方啊，一陣風吹來，想歇口氣都呆不住，瞬間就把整個康定吹透了。

走出郵局的小艾不知自己該上哪里去，她站在大禮堂的壩子里看了看青翠的跑馬山，看了看跑馬山巔上那些溜溜的云。信寄出去，心里松了勁，小艾不指望等回信啥的，那不屬于她的事，那是王新剛的事，小艾僅僅是把心里的感受一吐為快。

(作者單位:四川康定甘孜州《貢嘎山》雜志社)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