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上午,甲央都躲在他家寨房后面的柴垛下。
母親娜姆哭了一次又一次,被村里的女人們簇擁著,有的同情地勸說她,有的陪著她流眼淚。
娜姆的男人,一個從外地來上門的漢族青年前幾天就在車禍中死了。
同車的有六個人,五個齊刷刷的都是壯年男子,只有娜姆的親生兒子甲央不滿八歲。奇怪的是:這次車禍除了甲央一人生還外,其他五人全部死亡。
“天底下有這么奇怪的事?”人們議論紛紛。有人說:“甲央是不會死的,有神靈保佑他,因為他是愚突寺院大德高僧齊米多爾吉認定的達德寺院的活佛轉世靈童。”
不一會兒,全村的人都在這樣傳,并不斷地傳播開去,好像這個小小的寨子里,一次死了五個人倒不算什么新聞,只有這個沒死的小孩子,成了天大的奇聞。
僅一天時間,全鄉的人都在流傳著甲央一人生還的故事。說到最后,人們都會嘖嘖兩聲,補上一句:“甲央是死不了的,有神靈保佑他,因為他是活佛轉世靈童。”
只有甲央一言不發,默默地躲在柴垛下面發呆。
甲央的同班同學、好朋友拉斯甲跑過來說:“甲央,我們去耍,好嗎?”甲央仍然呆呆地一言不發,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沖拉斯甲搖了搖頭。
拉斯甲又說:“他們在說你,說你是靈童,有神靈保佑,所以這回才活了下來,是這樣的嗎?”甲央仍然呆呆地一言不發,雙眼滾出了兩顆晶瑩的淚珠。發生車禍時的情景像夢境一樣,不停地在小甲央腦海中回放。
那天下午四時左右,甲央上學的鄉中心校已經放學了,同學們三五成群地朝著各自的村寨走去,回家路上打打鬧鬧、蹦蹦跳跳,一路歌聲、一路歡笑,驚得在道路兩旁尋食的土畫眉嘰嘰喳喳地叫著,撲騰撲騰地往山上亂飛。回家的感覺讓孩子們的心里非常舒暢。
甲央和幾個同學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輛長安面包車停在了他們的身邊。
后父打開前車門向他招手說:“甲央,快上來,我們一起回家。”
甲央高興地跑過去,想讓同行的幾個同學一起搭車回去。他朝車內看看,見已經坐滿了人,他認識這些坐車的,都是和后父一起做木工活的叔叔。
后父單獨坐在與駕駛員并排的那個座位上,他讓甲央上車坐在他的身上,他把甲央摟在懷里,用力關上車門,說了一聲:“走吧!”
車子發動起來,緩緩起了步。甲央不舍地向同學們搖了搖手,汽車向離弦的箭一樣向他們居住的寨子奔去。
甲央他們住的寨子離學校有七八公里路程。學校根據這里人居分散,學生不易集中的特點,經縣上同意,實行了集中時間上十五天課放三天歸學假的教學方式。
今天剛剛遇上學校放歸學假,山里的孩子不金貴,從來沒有大人來接孩子回家的習慣。所以,放學后學生們大多是走路回家,當然,如果路上遇見了什么拖拉機啊,運貨的大卡車,他們都能搭順風車。
開車的師傅和小甲央后父是老朋友,甲央也多次坐過他的車,雖然別人說他的車是“二手貨”,是沒有正規證照的“野豬兒(野出租車)”,曾經還遭過罰,但是在這“山高皇帝遠”的偏遠山區,在這樣難行的道路上,“家豬兒”不愿來,有“野豬兒”搭乘也就謝天謝地了。所以人們從不管這些車是家是野。
小面包車在崎嶇的山路上吃力地蠕動著,甲央在后父溫暖的懷中慢慢有了些困倦,加上汽車搖搖晃晃,像嬰兒的搖籃,使他不一會就進入了夢鄉。
甲央的后父是外地來這里做木工活的手藝人,他三十出頭,個子不高,言語不多,身材有些瘦小,但精明、能干。他到甲央他們這個寨子上做木工活,手藝是數一數二的。他長年寄住在甲央的家里,呆的時間一長就和甲央一家人很熟悉了,特別是和甲央的父親成了好朋友。
甲央的父親是這個寨子的村黨支部書記,他是最先按照農牧民新村建設的要求帶頭進行住房改造的,那個漢人木匠就是他托人請來幫助修房子的。甲央家的房子修好后整個寨子的人羨慕不已,大家紛紛仿效,你追我趕地爭建房子,這正符合當地政府搞農牧民新村建設的要求,為此政府下決心要改變甲央他們這個寨子的面貌,把這個寨子納入縣扶貧規劃,并撥給了大量的資金和物資予以扶助。這個做木工活的漢人木匠是個十分精明的人,他看到無論是舊房改造還是重建新房都需要有木工手藝的匠人,所以他留了下來,并且從他的老家叫來了一批手藝人,他們幫助甲央的父親搞新村建設的同時,自己也賺了不少的錢。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了,這些外來的手藝人,給這里的人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們聰明、能干、勤快,對外面的世界了解得多,沒有做不來的事情。這些手藝人給這個地方帶來了新的生機。時間一長,這些手藝人成了寨子里的尊貴客人,也成了寨子里年輕人羨慕和學習的對象。
整個寨子的人都知道,這一批手藝人中,甲央的后父是他們的“領頭羊”,所以大家都十分敬重他。他住在甲央的家里,也和甲央成了好朋友。甲央的父親身體一直不好,長期患病,經常倒床不起。這個木匠幫了他很多忙,送他到縣城、到州府去看病,前前后后資助他住了很長時間的醫院,希望他的病能慢慢好起來。但是,甲央父親的病一直不見好,拖了很久,終于前年去世了。
臨死前,他拉著木匠的手說:“請你幫我照顧好甲央和他的母親,請你幫助我們寨子的人把房子修好,過上好日子。”
木匠忠厚地點了點頭。他幫助甲央的母親娜姆料理好她丈夫的后事后,也離開了這個寨子,又到別的地方做木工活去了。
他走后甲央的母親娜姆經常念叨著他,說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甲央也是這樣認為的,他希望有一天能再見到這個漢人木匠,她還四處托人打聽這個漢人木匠的消息。
去年春天油菜花開得最艷的時候,漢人木匠又回到甲央他們的寨子里了,全寨子的人像迎親人一樣來迎接他。
漢人木匠仍然住在甲央家里。晚上,甲央聽見他小聲地對母親說:“再也不離開這里了。”
沒過多久,甲央聽人們說:“家里住的這個漢人木匠要和你阿媽結婚,過不了多久甲央就得叫這個漢人木匠為阿爸了。”
這些事情甲央還不明白,他心里是喜歡這個漢人木匠的,他希望他不要走,但要讓他叫這個漢人木匠為阿爸,甲央覺得心里很難受,想到死去不久的十分疼愛自己的阿爸,他認為叫他漢人木匠就不錯了。
……
面包車在山間行駛著,突然間,睡得正香的甲央,猛地感到天旋地轉起來,巨大的失重感讓他雙手空中亂舞,想抓住一樣東西。
當他完全醒來時,他已經在寒冷刺骨的河底了,劇烈的碰撞把長安面包車散架了,車里的人們慌亂地在水中亂抓亂舞,都想抓到一絲生存的希望。甲央感到失重時后父的雙手緊緊抱住了他,河水巨大的沖力,使后父的雙手一瞬間無力地松開了。在昏暗的河床下面甲央本能地轉過頭來,看見后父雙目圓睜,嘴里的鮮血隨著河底的水流擴散。后父也看見了甲央,奮力游過來,雙手又一把抓住了甲央的腰,他拼盡全身的力氣將甲央推向水面,甲央快要炸裂的胸膛突然釋放了,呼吸到空氣的一剎那,他本能地刨了幾把水,一伸手抱住了河邊的一塊大石頭。他轉過身去看后父,只見他頭臉浸在水里,周圍血水混合,隨即又被一股強烈的漩渦卷了下去。
甲央抱著石頭,哭喊著:“阿爸……漢人阿爸……”這是甲央第一次這樣叫他,但河水瞬間恢復了平靜,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般,只有甲央的哭叫聲在山谷里回蕩。
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寒冷的河水使甲央的雙手快要失去知覺了。厚厚的長衫經水一浸泡,沉重得直往下墜,一波一波的漩渦好像要隨時吞噬這個小生命。
在命運攸關的時刻,甲央只有拼命地大聲叫喊,他的聲音在山谷間回蕩。正在這時,他聽見遠處有車駛來的聲音,他又拼命地大聲吼叫起來。
上午前去甲央他們那個寨子,檢查農牧民新村建設工作回來的旦真縣長,這時正從這里經過。他聽到有人求救的聲音,命令司機停下車。推開車門,旦真縣長聽見河邊有小孩子哭叫的聲音。這時,駕駛員也看出了車輛翻下巖坎的痕跡,他們走到路邊向下看去,驚訝地發現在河里有個抱著石頭的小孩。
旦真縣長立即叫隨行人員拿出一根繩子,一頭捆在車上,一頭捆在自己的腰上,從陡峭的懸巖上面下到河邊,把漂在河里的小甲央拉到岸邊抱了起來。
旦真縣長用自己的外套裹著瑟瑟發抖的小甲央,把他抱上了車,讓駕駛員立即開車前往縣醫院。駕駛員打開暖空調,讓車內增加一些溫暖。豐田車急急地向縣城駛去。車里雖然已經暖和了,他卻在縣長的懷里渾身發抖,問他情況,他只說:“漢人阿爸,漢人阿爸……”
一到縣城,旦真縣長就讓隨行人員下車去通知交警處理現場,組織人手打撈死者和車子。到了縣醫院,醫生發現,小孩的身上沒有一處傷痕。旦真縣長長長地松了口氣。經過一天一夜的診斷、觀察,確診甲央無傷。
旦真縣長親自把小甲央送回到家里,安排干部來處理善后事宜。
幾天以來,甲央一直都縮在柴垛下面。同學拉斯甲來找過他好幾次了,并多次說:“我們一塊去耍吧。”甲央總是木訥地搖頭。
“你真是活佛轉世靈童,有神靈保佑才沒有死是嗎?”拉斯甲問。甲央只重復著那句話:“阿爸,漢人阿爸……”
(作者單位:四川阿壩州政法委)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