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一瘸一拐地走近窗戶邊,出神地盯著那串淡紫色的風鈴在夜風里搖擺,喃喃自語,丹姐,我怎么總是擔心有一天它會被風刮走呢?
坦率地講,我已經(jīng)不只一次聽見卓瑪冒出這樣的傻話了,所以我開始變得沉默。可嘆她根本沒有感受到別人沉默里所包含的某些成分——無奈,厭倦,甚至麻木。丹姐,丹姐!她仍然自顧自地在那里嚷著。我正埋頭繡一幅十字繡,一不留神手指便被針尖扎了下,血滴立即浸了出來。我吮吸著手指,一口唾沫將那些血汁狠狠吐了出去,我不由得有些煩躁起來。卓瑪!我說你是不是該去精神病院看看了,老這么發(fā)神經(jīng),害得別人被針扎,你很開心是不是?
她像從夢中突然被驚醒似的。一瘸一拐地趕緊打開抽屜翻找創(chuàng)可貼。看我一臉的慍怒,她的臉一下變得通紅。兩排長睫毛一直低垂著。
我長長地吁了口氣,卓瑪,姐明白你的心思,可人家扎西已經(jīng)成婚了。你就別再犯傻了。做女人要有骨氣!
對不起,丹姐,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可我就是賤,老控制不了自己,老想他,老想他!有時想得我都恨不得用刀子捅了自己的心窩子!她把創(chuàng)可貼輕輕纏在我的手指上,聲音有些哽咽,睫毛下那對閃動的黑葡萄,淚水迷蒙。我不忍對視,順手遞給她紙巾。哦,對了,卓瑪,天氣預報明天有雨,你還和那幫男人一起去南橋唱歌?干脆哪天到我們茶樓去干,我去求求老板娘,好嗎?別和他們成天攪和在一起。
不,我喜歡跟那幫弟兄一起唱歌,他們都是好人,很愛護我!
卓瑪!我知道他們都是從丹巴來的藏族老鄉(xiāng),可是你想過沒有,你應該結(jié)識更多的漢族朋友!
卓瑪洗漱完畢上床了,彼此兩邊的蚊帳掀下來時,我們仿佛各自成了白色鳥籠里的兩只異族鳥,習性有著差異,可心里卻都在構(gòu)想著籠外各自美麗的世界。
窗外,夜色朦朧,它悄悄睜大了瞳孔,企圖解讀這兩個不同文化背景的女人。
其實,我挺喜歡你們丹巴的,曾經(jīng)和我大學的同學旅游去過那里。那里的草原,雪山,牛羊,要多美有多美。尤其是那里的寧靜令我向往。人要是到了那里啊,會感覺整個世界都很干凈很干凈。老實說,我壓根就不喜歡城市生活,煩得要死。
嘿嘿,丹姐,用你們漢族人的話說,你這叫站著說話不腰疼,那些風光有什么好看的?打小我就看膩了,再不想回去。我就喜歡呆城里,熱鬧,整潔,寬敞,要不我卓瑪就不會初中一畢業(yè)就壯著膽子從家里跑出來了。說真的,那時家里供我到縣城讀完初中都費了好大勁哦。你可別笑話,我應該算我們寨子里文化程度較高的人了,就是類似你們漢族人說的女秀才。父母希望我畢業(yè)后能在山寨里教教孩子們識識字,我當時的心愿其實就是,只要扎西家不嫌棄我的腿,我和扎西永遠能在一起,那我就愿意一輩子呆在那里。可到最后扎西不要我了,我還呆在那里做什么呢?我生在草原,可對于當時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來說,我無法擁有草原一樣的胸懷,我也無法顧及阿爸阿媽的感受。我的眼光那時就只停留在扎西的身上,沒有了他的愛,我簡直無法在那里繼續(xù)生活下去。所以我只能選擇逃避,逃得越遠越好,至少可以減輕一些傷痛。
她長嘆一聲,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眼出來都快六年了。我也常常覺得自己是個罪人,虧欠阿爸阿媽的太多,偶而也給他們寄些錢回去。哎,我都不知道這幾年自己在這里糊里糊涂都做了些什么,可我發(fā)現(xiàn)自己倒是越來越喜歡大都市了,感覺這里特舒服,特干凈。我就不明白,你居然會認為我們那里更好?
停停,卓瑪,我說的干凈,恐怕和你所謂的那種干凈是有區(qū)別的。我打斷并提醒道。
也許吧,我們不同民族,是有著不同的理解吧,那就各自持保留觀點。她深深地嘆了口氣,哎,丹姐,你是不知道啊。我家的山寨離丹巴縣城還很遠,那兒大多是山路,好多人一輩子連路都沒走舒坦過。看那些城里男人,他們開著豪華的小轎車,帶著打扮入時的太太,在那里自由自在地喝著啤酒,吃著大蝦,吹著涼爽的河風,一邊欣賞南橋夜景,一邊聽我們唱歌,有的客人還主動掏錢和我們一起唱,那些人才是真的活得有滋有味!
呵呵,得了吧,卓瑪,我看你適合去考導游了,一定很受歡迎。怎么?你不喜歡扎西了?我忍不住有些半譏半諷,脫口而出,恨不得立馬變成一根針,也讓她感受一下被扎的感覺。
我倒是真想考導游,可惜這腿。她的眼神閃過一絲無奈,轉(zhuǎn)開話題道,這是兩碼事,不一樣的,你誤會了。丹姐,哪天你要有空教教我,我想跟你學繡十字繡,我看現(xiàn)在城里好多女人都時興繡這個呢,繡完了裝裱起來好好看哦。我想等扎西明年過生日的時候,送給他一幅我親手繡的十字繡。
那你打算繡什么圖案呢?
我都想好了,就繡這串風鈴吧。誰叫他當初把它送給我,還說要娶我,我恨死他了!我就是要讓他永遠記住這風鈴的影子!
哎,可憐的女人啊。我不由得一陣嘆息。外面起風了,風有些大,風鈴開始唱歌,白色蚊帳如游云在飄動。我怕她的腿著涼,起身去關了窗戶,再躺下時,已聽見那只鳥籠里傳出微微的酣聲。
二
天一擦黑便下起了陰冷的毛毛雨。
舒唯開著黑色豐田停在我們“怡杏”茶樓的時候,正趕上我下班。他搖開車窗,探出烏黑的平頭向我摁了幾聲喇叭。不用回頭我就能感受到身后吧臺里那些羨慕的目光,它們會像探照燈一樣一直照著我們遠去的車影,但愿它們無法拐彎。
寶貝兒,半年不見,想我嗎?還沒等我馬上回答,他不迭地繼續(xù)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杭州總部那邊給我下達了新的指標,如果完成了任務,年底我的年薪將會上漲百分之二十。高興嗎?
我默默聽他滔滔不絕,他熟練地握著方向盤,豐田在濕潤的夜幕下,在閃爍的紅綠燈里像條穿梭的鰻魚。而我似乎就坐在這條鰻魚的身上,任它帶我到一個可以忘記白天那些瑣碎和煩惱的地方。
想吃什么?好久沒去南橋了。他側(cè)頭掃了我一眼,還握了握我有些冰涼的手。我明白他的意思,和來過這座城市的所有男人一樣,他一貫都喜歡吃那里的炒大蝦,喝那里的夜啤酒,聽那些靚女俊男美妙的歌聲。我矜持地點點頭。
別這樣,寶貝兒,總是一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樣子,在這么著,我的心都快碎了。他故意裝出一臉的苦相,我不禁咯咯失聲大笑,很久沒能這樣開懷地笑了。心想,他真不愧是搞銷售的,嘴上就是比一般男人多一層討女人喜歡的蜜。可人們常說,吃蜜要適量,不然心會被蜜蜇疼的。我好像在潛意識里始終沒有忘記過這句話。說真的,我還真有些想回避南橋那地方,因為那里夏天人氣特旺,沒準就能碰上卓瑪了,我可一直沒有告訴她關于我和舒唯之間的事。不是我不相信她,這年月,變化比計劃快,就是怕沒兩天萬一我和他分手了也難說,反倒多添一個笑話我的人,何必呢?但當我和舒唯面對面一落座,就看見卓瑪了,她正靜立在不遠處的客人堆里唱《天路》,藏裙里裹著她的一襲美體。旁邊的幾個藏族青年彈著吉他為她伴奏。
有男人抿口白酒,嘴角斜叼香煙,半瞇縫著兩眼說,真他媽漂亮,可惜啊,維納斯!
側(cè)里的女人狠狠瞪了那男人一眼。
我的視線剛好正對著卓瑪,真希望能和舒唯對調(diào)一下位置,但她那雙幽深得像兩汪湖泊的眼睛還是看見了我,遠遠沖我甜笑。舒唯本能地扭過頭去,眼神時不時瞟向卓瑪,我看見那目光里的驚異、迷惑、贊嘆以及夾雜的某種深深的遺憾,盡管他一句評價都沒有。隨著喝彩聲,客人們把一張張面值不等的鈔票放進了藏族青年們的禮帽內(nèi)。沒等我緩過神,舒唯在和我干了半杯紅酒后,竟然起身主動跑過去放進一張百元的人民幣。卓瑪感激的忙不迭地說,扎西德勒,扎西德勒,謝謝,謝謝!又沖我難為情地笑笑。我只得勉強回她一個微笑,心里竟有些莫名的窩火。
一首歌,按規(guī)矩收費,十塊錢就足夠了,至于給那么多嗎?你也太奢華了吧?是不是有錢的男人都喜歡這么擺闊,以顯示自己高貴的身份?我無法掩藏大多數(shù)女人天生的小心眼,雖然沒把這話說出口,但我那一貫不善偽裝的眼神立馬被他一眼識破。
殘疾人嘛,多不容易。他直率地說道。
我明白,只是你要真能作個徹底的慈善家,我倒也為此自豪。可惜這世道有幾個能真正堅持做到?人的感動是一時,還是一世?我終于無法再偽裝了,口氣一點不示弱。從這一刻起,這頓晚餐對于我來說,開始變味了。
你看你,我看她在沖你微笑,估計你們肯定認識。她叫什么?
在送我回來的路上,他開口了。寶貝,別不開心。
我開心得很,我怎能不開心呢?只是某些人一眼就轉(zhuǎn)移目標了,肯定比我更開心。我感到嘴里有些酸酸的感覺。
哎,你們女人啦,天生就喜歡喝醋。他呵呵大笑起來,差點一個急剎車,冷不防,他突然把微微有些酒氣的嘴湊近我的唇,那充滿無限柔情而又灼熱的眼神竟讓我有些迷醉,恍惚。
寶貝兒,我就喜歡看你喝醋的樣子,好可愛。今晚我想破戒,這么久沒見了,別太殘忍。好嗎?
我知道他說的破戒意味著什么,此前他從未踏進過我和卓瑪合租的3—06宿舍,每次送我都是在樓下就打住。他說他尊重我的意見,只要我開心就好。可是,男人的這些話又有多少持久力呢?認識他兩年了,我一直在徘徊,像天空中一只孤獨的小鳥,渴望有一個美麗安寧的巢,一個踏實穩(wěn)定的籠,可是真正的它們究竟藏在哪里呢?令我向往卻又恐懼的這巢,這籠,時不時在夢里,向我敞開那扇半啟半閉的門。
我有些困難地搖了搖頭,他足足僵持了幾秒鐘,呵呵苦笑兩聲,收回了期待的眼神,然后默不作聲地加快了馬力,往前疾馳。我倒是希望他能歇斯底里地狂吼兩聲,反而能讓我滿足一個女人那點可憐的虛榮心,然后他再繼續(xù)堅持著逼迫我,用他那痛苦無奈的柔情逼迫下去,我終會乖乖投降的,臣服的。偏偏他善于忍耐,往往這一點又讓我感到他身上有種深沉男人的魅力。
倦怠的身心半陷在愛情的沼澤地里,我似乎看見了一簇燦爛的鮮花,但一會它們又變得若隱若現(xiàn),令我舉足不前了。
三
白天,卓瑪經(jīng)常會到大街小巷加入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地攤族,賣一些仿制的藏飾。雖然她喜歡漢族女人的裙子,可她也只是偶爾在寢室里或者出去散步時,才會穿上我淘汰給她的半新半舊的裙子,只要是到外面去唱歌或是賣東西,她依然喜歡穿上自己的藏裙,蹲在街邊,餓了就買個一塊錢的白面鍋盔或者是五毛錢一個的手工饅頭。每次出門前,她總會記得把涼開水盛進那個空空的礦泉瓶。剛進初夏,城里細皮嫩肉的女人們一看見太陽就戴起了墨鏡,撐起了遮陽傘。卓瑪不舍得花錢去買墨鏡,她暗自慶幸自己在老家從小就曬慣了太陽,對紫外線有一定的抵抗力,雖然她知道自己的皮膚和城里女人比更像是非洲人,但她并不自卑,甚至有些自豪,因為只要是我倆在寢室里特開心的時候,我常叫她“黑牡丹”。
她靜靜地看著從面前走過的路人,尤其是那些衣著時尚的女孩子,驕傲地昂著頭顱,挽著帥氣的男朋友,這令她不由得想起了扎西,想起了他們曾經(jīng)在陽光下的寨子后面,在那片無垠的青稞地里的第一次瘋狂。她感覺喉嚨里有些渴,像被火舌舔著,仰起頭,猛喝了一口白開水。從早上到現(xiàn)在還沒賣出去多少,她把零星的一點鈔票從衣兜里掏出來又數(shù)了兩遍,才賣了二十三塊錢,心里感到有幾分失望。
也不知什么時候,城管辦的車嘎然而至,攤主們趕緊各自顧著收攤離去,卓瑪因動作遲緩,落在了最后,城管辦一個瘦高個的小伙子走到她跟前,一看是個殘疾姑娘,也沒多說什么。等城管辦的車開走了,她長長松了口氣,無奈地背起背包準備回去。可一會她看見那些攤主像孫悟空變戲法一樣,又將各自的攤子迅速展開了,她也跟著把背包放下來又重新擺列了起來。誰知道,半小時后城管的車又折了回來,車上這次下來的是兩個壯實的小伙子,力氣大,火氣更大,一下就逮住一個攤主,把他的西瓜全沒收了,還把那攤主狠狠訓斥了一頓。卓瑪在旁里看著,心直發(fā)抖,還沒等她緩過神來,她的藏飾物品也全被沒收了。其中的一個壯小伙狠狠瞪了她兩眼,卓瑪央求著說下次不這樣了。小伙子惱怒道,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必須跟著走一趟!
卓瑪暈頭暈腦地被推上了車,又云里霧里地跟著進了城管辦公室,她只知道嘴里頭一個勁地承認錯誤,希望小伙子能把那口袋的藏飾退還給她。小伙子口氣堅決地說,可以,但必須罰款五十。卓瑪掏完了口袋里的錢,說,我只有這點。小伙子冷冷地白了她一眼,別裝蒜,那就等你家的人送錢來取東西吧。
卓瑪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她想給唱歌的那幾個老鄉(xiāng)打電話,可是他們都手頭不是很寬裕。無奈中,她想起了我這根半生半熟的救命稻草,可她又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她覺得一旦把情況告知了我,這根稻草以后一定會瞧不起她。她有些想哭,可眼淚在眼睛里轉(zhuǎn)了幾圈還是退回去了。她索性想,那就這樣吧,看你們能把我殺了不成?
不知什么時候,耳邊傳來一個聲音,你可以出去了,帶上這個!以后多注意點!我們也是為了搞好工作。那個工作人員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她好像做夢一樣,擰著包袱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城管辦。路邊有人在摁汽車喇叭,她一回頭,一輛黑色轎車里一個帥氣的頭探出來,嘿,朋友,上來吧。她感覺好生面熟,哦,想起來了,好像是丹姐的那個男朋友,那晚在南橋見過的,只是丹姐不大提,她也不好問,但卓瑪心里明白。
卓瑪靦腆得臉一下緋紅,僵持在原地不動了,執(zhí)意不上車。小伙子也不勉強,以最慢的速度開著車。
你知道是誰把你弄出來的嗎?
是誰?她詫異地問道。
是你的歌聲!
你叫什么名字?丹姐沒有告訴我,但我知道你是她的男朋友。她感激得不行了。謝謝你幫了我這個大忙,謝謝。
我叫舒唯!這算什么大忙啊,區(qū)區(qū)小事,不足掛齒。不過我可不是雷鋒!我們還會見面的。呵呵!拜拜!舒唯加大馬力,疾馳而去。
太陽還沒西下,她背著背包,站在陽光下,感覺一陣涼爽的風從耳邊吹過,無限愜意。
四
說不清楚為什么,我現(xiàn)在越來越感到我和舒唯之間的那種若即若離了,白天在茶樓和姐妹們泡在一起的日子倒也不難捱,可一到傍晚下班以后似乎就有些寂寥了。他工作上忙我是知道的,通常情況下,我不會主動給他電話或者短信,除非偶爾有些難耐。他一般會及時回音,寶貝,是不是想我了?那你該怎樣補償我?這時,我又只好沉默了,我知道他說的“補償”意味著什么。他渴望,我又何嘗不渴望呢?我不是神。可是,我們之間始終隔著太多的阻力,他是福建人,他說過他們老家的風俗,女人結(jié)婚了就只能呆家養(yǎng)孩子,伺候公婆。我暗想我可不是他真正所需要的那種女人。我了解骨子里的自己,要徹底愛上一個人并為他而改變,對我來說不是件容易的事。
有時,我會獨自去逛逛街,至于卓瑪,她簡直就像一只四處亂飛的鳥兒,我無心去在乎她的蹤跡。只有晚上我們會在一起談談心。當她把舒唯曾幫過她一次大忙的事詳細告訴我的時候,我心里微微閃過一絲酸酸的感覺,因為舒唯一直沒有在我面前提過這個,我也裝著全然不知。我有些寒心的倒是他居然沒有卓瑪那樣真實。
圣誕前一周傍晚,我約卓瑪去了基督教堂。教堂里很安靜,沒有一個人。
丹姐,你信基督教?佛教?還是青城山的道教?
沒有,我對任何教都談不上信與不信,我只是喜歡這里的圣潔氣氛,喜歡這里的靜。
噢,我們那里的喇嘛廟有時我也去,但我沒有我阿媽那樣虔誠。小孩子沒有大人那么懂的,只知道一些祭拜的禮節(jié)而已。哦,對了,我就知道那天肯定是你悄悄讓他幫我的,雖然你一直不肯接受我的感謝,但是我還是要謝謝你的,丹姐。你真有眼力,他好帥,還那么有錢。
她那天真的眼神讓我著實有些慚愧,我的嘴角勉強擠出一個尷尬的笑,你得小心,這種男人勾引女人可是整套整套的。這年月,有眼力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詫異地盯著我,好像這些話讓她聽起來有些吃力。
說真的,我好羨慕城里的那些姑娘,穿著筆挺的職業(yè)裝,蹬著漂亮的高跟鞋,每天精神抖擻地坐在寫字樓里的電腦前,上下班開著小車,晚上還去OK廳,酒吧,咖啡廳,健身房,她們可真會享受生活。
如果你想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也可以和她們一樣啊。
我?可能嗎?你不是不知道,職業(yè)裝,高跟鞋,都是不屬于我的。她嘆口氣,繼續(xù)說,有時候,一高興我都忘記自己是個殘疾人了。
哦,對不起,卓瑪,我不是故意的。其實人外表的殘疾遠沒有人心理的殘疾可怕。卓瑪,你知道嗎?我以前大學畢業(yè)后就曾經(jīng)有過那樣的生活,可是等你清醒后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那些表面的東西并不是你真正需要的。
你一定經(jīng)歷過一些傷心的故事。她好奇地注視著我,或許希望我能打開回憶的結(jié)。
我若有所思地凝望著教堂正中的耶酥畫像,淡淡地道,也許吧,是傷心還是幸福,一言難盡,但我不喜歡回憶。這人吧,可能要受一些傷才能體驗到疼的滋味。
丹姐,我不明白,那你到底需要的是什么呢?她斜靠在椅背上,兩手托住下巴,時而看著我,時而把目光投向耶酥畫像。
以后我想到你們那里去開間茶樓或者咖啡屋。我認真地說。
好啊,可是我們那里山上只有寨子,牧民們自己會熬茶,誰肯花錢來喝你的茶,品嘗你的咖啡?她那迷人的眼眸里蕩起一層驚異的漣漪。
那就讓牦牛和羊群來品嘗吧!呵呵。
我們不約而同哈哈大笑。她笑得把椅子都搖動起來,呵呵呵,丹姐,那時我還可以去你的茶樓或者咖啡屋唱歌呢。
我大笑道,對啊,“黑牡丹”,我們和牛羊一起嗷嗷咩咩地叫,多好!
噓!她突然把手指壓在了唇邊,我這才意識到我們不該如此放肆,在這肅穆的教堂里,在耶酥面前,兩人的聲音立即壓得很低很低了。
不,丹姐,你忘了你的白馬王子,他應該陪你一起去。
他?白馬王子?我看還沒有你的扎西帥吧,藏族男人皮膚黑黑的,身體魁梧強壯,更有男人味。我說的是真的。
可我覺得你的舒唯好,對你溫柔體貼,而且他是屬于你的。扎西再好,都不屬于我了。她的眼神黯淡了,教堂里一下變得沉寂起來。
卓瑪,我和他還遠著呢。我長長嘆了口氣。
什么?你們隔這么近,隨時可以見面。怎么說是遠呢?我不明白。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好了,不說了。
丹姐,我想問你個問題。你要是笑話我,我就不說了。她欲言又止。
沒事,盡情說。放心吧,拉鉤!我們伸出食指互相拉了一下。
你和他那個過沒有?
什么那個?哪個啊?呵呵,我明白了,哈哈哈哈。你說呢?我的眼淚都快笑出來了,卻無法釋懷地笑。
你是個保守的女人,我看得出來,這么久了,你從沒讓舒唯上過樓來。我和你不一樣,不瞞你,我和扎西做過愛,所以我一直忘不了他,尤其晚上特想特想他,想得好強烈!真難受。那時在寨子,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寧愿不吃不喝都感到幸福,而且總是渴望時間就停留在那一刻。其實我知道他家不會同意我們的婚事,他是個軟骨頭。有時恨他的時候真恨不得殺了他!我到這里來其實是為了徹底忘記他,前年他來這里做過藥材生意,給我買了那串紫色的風鈴。當初我不管家里多反對,我發(fā)誓要來這座城市。以后,我打算在這里找個好男人,生個孩子,要是對方愿意,我可以為他生兩個。我就是要讓扎西看看,我卓瑪不是沒人要沒人疼的女人!
剛才她那一臉的笑意全然消失殆盡,憂傷的表情讓我的心直發(fā)軟,那你準備在這里找個漢族男人?
也許吧,其實自從離開扎西后,我早就想好了,今后無論對方是什么族別,無論對方是貧窮還是富有,只要這個男人真心愛我,不嫌棄我,就足夠了。
看著她那副充滿無限憧憬的樣子,我感覺她好像是在教堂里發(fā)著莊嚴的婚誓,只可惜沒有扎西,也沒有一個現(xiàn)實中的他,更沒有主婚的牧師。
五
開春后,溫江家里的父母來電話叫我回去一趟,說我外婆病危了,我只好向茶樓老板娘請了十天的假。老板娘倒通情達理,說只按天數(shù)扣我當月工資就行了。舒唯雖然很想開車送我回去,可我思來想去,還是拒絕了。我知道,我和他最終是很難走到一起的,只是一時半會,要徹底斷絕來往似乎又難以割舍。正如他說的,你對我是如食雞肋,對吧?我反駁道,不是這樣的!他苦笑著,把車里的歌碟——陳楚生的那首《有沒有人告訴你》放得聲音好大,我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下車時,我啞啞地對他說,走吧,去我那里坐坐。你還不知道吧?你幫過的那個女孩是我的室友。我以為他會欣喜若狂,但是他冷漠地搖搖頭,踩動引擎,消失在夜幕深處。
回到溫江,得知外婆得的是腦溢血,醫(yī)院經(jīng)全力搶救,還是沒能保住外婆的性命。最讓我難受的還不止這些,外婆尸骨未寒,她的子女們就開始為外婆留下的幾間鋪面和房產(chǎn)開始爭執(zhí)不休。這其中也包括我的父母在內(nèi),幾家親戚天天是面紅耳赤。我很厭煩這一切,我不想?yún)⒑线M去,我告訴父母我得盡快回都江堰上班。母親只冷冷地拋了一句,要走也沒人留你,隨你的便吧。父親更是特別地激動,我已記不清我出門那天他的表情了,我只感覺有個聲音在耳邊咆哮,像頭怒獅,老子這輩子是白養(yǎng)了你!看看這個家,你哪像個當姐的?都火燒眉毛了也不幫自家和那幫畜生理論。你給我聽好了,今天你邁出這道門檻,以后我們爭取到利益了,都是你弟弟的,沒你份!短命的死丫頭!
我雖然恨不得脫口痛擊幾句,但我還是強烈地抑制住了,畢竟他們是老人,是生我養(yǎng)我的父母。可我不明白金錢的鋒芒為何如此銳利,它怎么可以把親情傷得如此的不見血?我不想表白我為這個家承擔過多少,為讀書的弟弟承擔過多少,因為他們的潛意識一致認為,那些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是不能用言語傾瀉出來的,一旦傾瀉,硝煙將會彌漫。所以現(xiàn)在,我腦子里唯一盛滿和反復重復的只有“離開,離開,離開。”
我呆在車站的一個角落里茫然地等待著,一班又一班的班車,我卻忘了立即搭上去。我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這樣地孤獨無助,這樣地渴望舒唯的出現(xiàn),渴望毫不猶豫地投入他的懷抱,放聲痛痛快快大哭一場。可是這幾天他一直沒給我來過電話,我想也許他心里有些不痛快,也許工作太忙。直到最后一班回都江堰的車在催促著,我只好上去了。坐在高速路上的大巴里,我拿出手機,想叫他到車站來接我,但我還是猶疑了,一是想給他個驚喜,二是不想在他面前顯得太脆弱。我始終覺得一旦男人看見了你的脆弱,他會像戰(zhàn)場上的沖鋒手那樣讓你勢不可擋,他的溫情會徹底將你曾經(jīng)所有努力積攢的清高、自我全都淹沒。等你清醒之后,那種若有所失的感覺會很折磨人的。這次回去,我決定將徹底放棄我的所有戒備,打開我情感的所有閘門,把一個女人視為最珍貴的第一次全部毫無保留地都給他。一路上,我在心里不停地說,舒唯,我愛你,我需要你,我不能沒有你!我再也不那樣倔強防范了。原諒我吧,好嗎?
回到都江堰時,天已經(jīng)黑了。因為連午飯都忘了吃,這會著實感覺胃部有些不適,于是我趕緊去了一家小食店,匆匆吃了碗牛肉面。可是,吃完以后又覺得少了些什么,便去了一家酒吧,里面正歌舞升平。我要了杯紅酒,一個人在那里慢飲著,心里還是很難受,卻不敢繼續(xù)放肆地喝下去,因為已經(jīng)快十點鐘了,索性打的回寢室。我喝得不多,腦子還很清醒。可是,就在我走到樓下的時候,卻意外地看見了舒唯的豐田車。這么晚了,他怎么會在這里?他并不認識這里的人啊。我懷著一絲不祥的預感,走近了3—06的門邊,里面竟傳來一陣輕微的呻吟和喘息聲,時而有人在低低說著親密肉麻的話。天啊,我?guī)缀蹩鞎灹诉^去!那聲音雖然很低,但我非常熟悉,卓瑪和舒唯的聲音。一瞬間,我只覺得天搖地旋,像被強電流擊中了心臟!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我能怎么辦?我夢游似地跌跌撞撞下了樓,在夜市里茫然地徘徊,像個孤獨的幽靈。我一個人呆坐在南橋的橋頭,看燈火闌珊,看燈紅酒綠,都像是變了形的魔鬼在舞蹈。河風好大,要真能把我就這么刮走得無影無蹤該多好!我好想大聲地沖著滔滔的河水吼出聲來,可是喉嚨猶如失聲了一樣。等我從懵懂中清醒過來時,我才知道,失聲的不是我的喉嚨,而是一顆破碎飄零的心。
六
可想而知,你以為接下來我會和卓瑪決一死戰(zhàn)嗎?說實話,我平常從來不去網(wǎng)吧玩游戲,但那天晚上我卻專門去體驗了一下游戲激戰(zhàn)的刺激。我試想過我們將為此而發(fā)生決斗的種種慘烈的場面,但最后都被我自嘲地在內(nèi)心一一給否決了。也許你會以為我是一個很懦弱,很無趣的女人,那就暫且由著你這么定義吧。我突然間感覺世界是如此的滑稽可笑,僅十天功夫,世間的人和人,人與人的情誼,竟是如此的變幻莫測。
我看見她窗前的那串紫色的風鈴已經(jīng)變成了粉色,是我的視力有問題還是她真的又重新買了一串,不得而知,我也不想知道。
搬家公司的司機在樓下急促地摁著喇叭,就在我轉(zhuǎn)身抱起自己的最后一件東西,準備開門轉(zhuǎn)身離去的瞬間,一直悶聲的她終于說話了,丹姐,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冷笑著說,你認為現(xiàn)在還有必要說對不起嗎?你以為他真的愛你?愛你一生一世?作夢去吧,卓瑪,我告訴你,都江堰四肢健全的美女多如牛毛!
她激動地站起身來,美麗的兩只瞳孔里猛然間像是跳進了兩只發(fā)怒的牦牛,丹姐,對不起,我真的很愛他,很愛。不錯,我是個瘸子!我也清楚我配不上他!但這些對于我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嗎?自你走后,有一天,他酒喝多了,跑到這里來找你,又鬧又吐的,我告訴他,你不在這里。可他看見了我的風鈴,非要拿下來玩,說很好看,要給你也買一串,結(jié)果不小心摔碎了。后來他清醒了,就買了這串賠我。沒兩天,他又來了,居然告訴我說他很喜歡我,很愛我。還說他要幫我到全國各地尋醫(yī)問藥,看看能不能治好我的腿。
我哈哈冷笑起來,找我?他那點花花腸子我還不清楚?至于風鈴,你不說我還忘了,奉勸你一句,男人是風變的,縱使你變換無數(shù)串風鈴,也抓不住男人的心!風,有心嗎?風,懂得真愛嗎?僅僅十天,這世界變化可真快啊!哈哈哈!你傻呀!你真的以為他會愛上一個瘸子?!你真的相信他會舍得用他的銀子治你的腿?!像他那樣精于算計的商人,會慷慨到大把大把地花掉自己好不容易賺來的銀子,將維納斯的斷臂給接上?
她爆發(fā)了,是啊,我是個瘸子,但我不是傻子!舒唯不是你說的那種男人,是你一直在拒絕著他,不給他機會!其實你根本不了解男人。既然你愛他,為什么要拒絕他?你虛偽!他本來很愛你,是你不懂得珍惜他。我和你不一樣,要愛就大膽去愛,喜歡他就給他,接受他,沒什么丟人的!我不喜歡遮遮掩掩!要愛就愛,要恨就恨!即使他有一天真的不要我了,我也認了。我就這命!
我愣了一下,無比惱怒,卻無意再和這個為愛幾乎失去理智的女人再理論下去了。我也不想保持什么風度,重重地摔門而去。然而,始料未及的是,這一去竟成了和這個藏族女人的永訣。
天有不測風云,兩個月后,震驚世界的5·12汶川大地震發(fā)生了。那天,我被老板娘指派到成都學習茶道已經(jīng)有一個禮拜了。成都當時震感強烈,很多市民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驚嚇。當天手機通信幾乎全部中斷,當我心急如焚地用座機和老板娘取得聯(lián)系后,第二天便火速趕回了都江堰,老板娘一家都還平安,框架結(jié)構(gòu)的茶樓完好無損。至于我溫江的家里人在得知我安全后也放了心。鎮(zhèn)定之后,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那就是卓瑪。
站在已被警察們示以警戒的廢墟旁,我曾經(jīng)那樣熟悉的3—06已不復存在。房東太太顫栗地牽著我的手,告訴我說,這個殘疾女人原本已把隔壁的一個王老太救了出來,可誰知道她大聲驚叫著說要回去拿什么東西。那天,逃到樓下的人驚魂未定,大伙看見她像一只斷翅的紅鳥飛進了搖搖欲墜的危樓里。結(jié)果,樓垮塌了,她被徹底埋在了廢墟下面。當專業(yè)的救援人員冒著生命危險,把她從廢墟里挖出來時,她已經(jīng)斷氣了。但她的手拽得好緊,幾個大男人費了好大的力才得以掰開。讓大家不可思議的是,她的手里面緊緊拽著風鈴上殘存的幾顆粉色水晶珠。
房東太太有些哽咽地繼續(xù)道,柳丹啊,你是知道的,這女人真可憐,以前是個賣唱的,有時還擺地攤。聽她隔壁的老太說,前段時間,一個開小車的男人經(jīng)常來找她。聽說是個搞銷售的,那種男人成天到處跑,沒個影兒。最近那男人沒露面,可她肚子里懷上一個娃娃。她說要把孩子生下來自己撫養(yǎng)。哎,真是造孽喲。
我欲哭無淚。
幾天后,卓瑪?shù)挠H人千里迢迢地趕來,將她的骨灰從都江堰帶了回去。我沒想到舒唯也從外地像個幽靈似地冒了出來,面對一片廢墟,他淚流滿面。聽說,后來他匿名給卓瑪?shù)牡ぐ图依锛牧硕f元,還匿名資助那里的一些失學兒童。
(作者地址:四川都江堰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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