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多河因其從折多山而來故得其名,轟轟隆隆,穿城而過,讓康定這座小城始終充滿了生機。
折多河不大,也不寬,流經城區的這一段,最寬處,大約也就10來米。但折多河湍急,從折多山一路奔騰而下,就沒它休息的地方,想找個地方喘口氣也不行,于是它便發怒,發出大聲的咆哮,把白色的唾沫揚得老高。清花綠亮的水,一路沖撞下來,就只能看見白色的浪花在河床中跳動,那清亮的本色早已被錘打得無影無蹤。
生活在康定城的百姓,早已習慣了折多河的脾氣,你愿吼就吼吧,大家懶得同它斗氣,說話都很細聲,于是一座安靜的小城,一條怒號的小河,同處在一起,相安無事,倒也各得其樂。
初到康定的人是不適應這聲音的,尤其是夏季,河床里的水多了,小河的脾氣就愈發見長,時不時還把河床中的巨石推動來為自己助威,這時的聲音就不只是河水的怒吼了,還夾雜著巨石翻滾的聲音,如同陣前的擂鼓聲,那陣式真讓人膽顫。
我的家就在折多河邊,出門一個院子,過馬路就是小河。那時的康定,還不是現在的水泥森林,清一色木架結構,一樓一底,間隔都是木板,那是不隔音的,各家各戶,在做什么,隔壁從聲音就能判斷出來。好在那時民風純樸,翻是非的人很少,如果放在眼下,真不知要鬧出多少亂子。“吱呀”一聲,伴著一陣銅鈴響,那是隔壁人家起床開門了,接著便會傳來用“降筒”打茶的聲音。孩子哭泣,大人說話,全無秘密可言。夜深人靜,那是欣賞河水怒號的最佳時刻,甚至能清晰地聽到石頭在河床中滾動,一個石頭停了下來,另一個石頭又來了,如果來的石頭較大,撞擊之間,它還會發出一陣微微的震顫,這一定是水又漲了,第二天一早,大人準會自言自語地說。冬季,是一年中水最小的時候,沒有了石頭滾動的聲音,河水只一味嘩嘩地流,那是最好的催眠曲,聽著,聽著就進入了夢鄉。童年,是一個多夢的時代,一生中的夢想都是那時孕育的。
穿城而過的小河,給世代居住在兩岸的百姓帶來了不少的方便和歡樂。那時的河邊還不是現在一溜平的大街,從下橋往上,直到將軍橋,河西一帶都是建筑,也有不少的吊腳樓,打個水,淘個拖把什么的,腳不出屋,即可搞定。陽光明媚的夏天,坐在吊腳樓上,沏一杯上好的花茶,沐浴著暖烘烘的太陽,聽著腳下的濤聲,那是再舒適不過的。那時的人,環保意識沒有現在的人強,一味就是圖個方便,什么都可以順手就朝河里扔,甚至連政府建的公廁也都建在河邊,康定人稱之為“官茅房”。然而就是如此,折多河好像也沒有出現過什么污染,兩岸的婦女一樣在河邊淘洗衣被,高興了,就在河邊唱上幾聲,那悠悠的拖腔,我聽不懂,大人們說是藏族山歌。但弦律卻讓人心動。洶涌的河水也讓人膽怯,只要一失腳,那是斷然救不上來的,每年都有一、兩個人為此而喪生,所以從小家長都要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誡我們,不讓我們去河邊玩,其實哪里管得了我們,河壩兩岸不知留下了我們多少腳印。
一條小河將小城一劃東西,連接兩岸的就是橋梁,城內不足一里的河上,從我們記事起就有四座橋梁,分別稱之為上、中、下橋和將軍橋,都是木制的,站在橋上觀一河急水,浪濤洶涌,聽濤聲高歌,一路激昂,成為了小城文人的一大雅趣,稱其為“四橋雪浪”,引得不少墨客來此抒情,曾在康定謀生的文化人黃大愚就曾以此為名填寫了一首《滿庭芳》,其中寫道:“橋影搖虹,浪花撩雪,兩岸臨水人家,潮生潮落,山澗貫城斜?!睂⒋司皩懥藗€活靈活現。另一位在康定生活過的大文人劉衡如也曾寫過一首《摸魚兒》來描述霜天涼夜,款步橋邊,悄然懷舊的情緒,也是十分的精彩:“貫山城四橋流雪,溪中無限清淚,浪淘沙盡愁無盡,凄絕夜潮還起,蟾欲墜,流影蕩,金波明滅寒光碎。”我在舊時的一本雜志上還見過一位叫王春冰的人在康定借景抒情地寫過一首表現此景的七絕,也是很有意思:“風簸瓊珠下四橋,樓臺卷動地天搖,不平何事君知否,浪比錢塘十倍高。”可以說這些詩詞將這河,這橋,這城算是寫了個淋漓盡致。讀來甚覺酣暢。到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有記者來康定,將此景拍下,在《中國城鄉》雜志上作為封面登出,康定城終于形象地走出了大山。
應該說這是康定城的一大美。殊不然,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康定人突然有一天在當地的報紙上發現,康定城要蓋河建街了,而且專家都說可以,并且說干就干,從下橋開始,打樁的打樁,砌堤的砌堤,很是熱鬧,引得眾人非議。
那一年康定的雨水來得特別早。端午節剛過,康定已是大雨連連,恰在這時,省委書記來到康定。一天清晨,還沒上班,書記來到新建的人民橋上同一群晨練的老人閑談,眾人不知來人是省委書記,便對著一河洪水,口無遮攔地講起了對蓋河工程的不滿。書記聞言,心事重重,當日下午在瀘定召開的會上,專門講到此事,希望慎重行事,否則兇多吉少。誰知此話一語成讖,當天晚上更是暴雨如注,第二天凌晨,康定就發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咆哮的折多河,將康定沖得面目全非。蓋河工程就此夭折。
九五洪災之后,康定進行了大規模的恢復重建工程,沿河的舊建筑或是毀于洪水,或是在災后因重建需要而拆除,總之,河邊再沒有房屋了,改建起了兩條寬敞,筆直的沿河街,河堤用康定特有的麻條石重新進行了砌筑,河中淤積的沙石,被機器進行了清除,發出隆隆轟鳴的挖掘機,裝載機在折多河的河床中夜以繼日地工作,一條已被沙石填平了的河床,硬是被機械呼啦啦掏了出來。那些天,大概也是康定人感嘆最多的一段時間,機器竟然開到河中間進行施工,這是壓根就沒有見過的東西,不論是男女老少,只要一有空,就朝工地跑,他們就是要看一下,這機器是怎樣把河刨出來的。有些老人竟然端把椅子整天守在工地上,大有不看過水落石出,絕不罷休的架式。這不能怪康定人大驚小怪,這折多河哪朝哪代這樣翻了個底朝天,河床中隨便刨個石頭出來,也可以考證到幾百年前,過去只能聽它滾動的聲音,那可是祖宗八代以前聽的,現如今,我們卻見到了真身,能不激動嗎?
一場災難,使折多河有了一次脫胎換骨的機遇。河床更規整了,河堤更堅固了,野悍的河水,被人類作了一次成功的變性手術,從一個無拘無束的偉岸男子,變成了一個小家碧玉的女兒。幾百年聽聞慣了的浪的高歌,沒有了,水與石合作的大型交響,也沒有了,當然河兩岸的木架子房更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一幢幢水泥澆鑄的大樓,漢白玉石的河欄,鋼筋水泥架筑的大橋,河水流動發出的孱孱聲響。
河床失去了它的沖刷能力,上游每年帶下的沙石只有淤積于河中,于是縣上的職能部門又多了一個工作,就是每年冬季,趁河水小的時候,將河床清理一次。
沒有了河的喧囂,康定的夜更清靜了,住在水泥澆鑄的大樓內,隔絕了鄰里的干擾,躺在舒適的席夢思上,覺睡得十分的沉穩,夢卻比兒時少了。
(作者單位:四川省甘孜州政協)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