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城縣志》第383頁:布根登真,又名布根·洛桑達洼,藏族,1872年生于鄉(xiāng)城木差寨布根家,幼年出家桑披寺。1890年率木差寨民眾抗匪,表現(xiàn)突出,受到鄉(xiāng)城僧俗擁戴。1894年,清政府駐鄉(xiāng)城守備李朝福封其為“鄉(xiāng)城民兵統(tǒng)領”。由于有李朝福的提攜,布根登真在消除匪患的戰(zhàn)事中逐步建立威望,終成為鄉(xiāng)城三十六寨之首領,名噪一時。
《鄉(xiāng)城縣志》第386頁: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冬,色爾寨頭人沙雅平措買通布根登真的情人,里應外合將其暗殺。布根登真卒年29歲。此后,鄉(xiāng)城形成多股勢力,爭斗不休,四方匪患再起,黎民連年遭難。
1901年11月27日,夜
1
鄉(xiāng)城的冬夜一如亙古,粘稠而靜謐。色爾寨頭人沙雅平措在夜幕中謀殺了人人景仰的大英雄布根登真,把一束熊熊燃燒的生命之火撲滅于初冬的夜晚。
那晚,脫去戰(zhàn)袍的布根登真赤條條躺在情人豐腴的胸懷里,并不知道此刻,這個千嬌百媚的女人可以讓他進入的,只有身體,而心靈,已經(jīng)因為另一個男人而向他關閉。當他嬰兒般嫻熟地叼著女人的乳頭吮吸著的時候,如影隨形的英雄神不得不暫避三舍,孤獨而不安地徘徊于碉樓外的習習夜風中。英雄神是多么靦腆的神啊,桀驁不馴的個性里蘊藏著近乎童真的羞澀,不懼刀槍,卻懼女色。
在鄉(xiāng)城,百姓們都說布根登真是格薩爾史詩里叱咤風云的戰(zhàn)將轉世,心甘情愿地生活在他的統(tǒng)領和恩澤下。此前,面對連年匪患,鄉(xiāng)城幾萬黎民就像一盤散沙,形不成強有力的抵抗,各路土匪無論看上哪一個山寨,通常只需從山梁上放一串排子槍,寨子里的百姓便留下牲畜、財產(chǎn)四散逃命。而維護一方平安的唯一的武裝隊伍——清政府駐軍,卻老是陷入無力自保的境地,只能坐視一段段血腥悲情的故事在他們眼皮下上演。
后來,在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抗匪戰(zhàn)事里,年輕的布根登真開始嶄露頭角,被清軍守備李朝福慧眼看中,委以“鄉(xiāng)城民兵統(tǒng)領”重任,專門負責組織鄉(xiāng)民抗擊土匪。天生異稟的布根登真果然不負眾望,動員和團結起三十六寨頭人百姓,全民皆兵,先后讓幾個入侵匪首命喪鄉(xiāng)城,使鄉(xiāng)城成為了四方匪眾不敢涉足的祥和之地。鄉(xiāng)城男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身上也流著先祖尚武的熱血,過去的懦弱和退讓只是因為缺少一個好的領導者。
幾年下來,布根登真迅速成為了鄉(xiāng)城一呼百應的民間領袖,也成為了活著的時候就進入民間說唱故事的英雄人物。他的故事被流浪四方的藝人帶到了連藝人自己也不知道是多遠的遠方。而清軍守備李朝福也因“以夷制夷”之略大獲成功而得到上司褒獎,從此更加倚重布根登真。
在這個需要和愛戴英雄的時代,一個被奉為英雄的男人鶴立雞群就意味著很多男人被忽視和埋沒——英雄的身軀擋住了太多的陽光和視線,叫他們不得不龜縮于角落,在陰影中落寞地等待一個時代的過去。
而自命不凡的色爾寨頭人沙雅平措顯然不甘于等待,尤其是當李朝福任命布根為“鄉(xiāng)城民兵統(tǒng)領”之后,眼看著布根登真的權勢和威望越來越如日中天,無端生出的嫉妒和仇恨叫他徹夜難眠。他決定聽從內(nèi)心深處嫉妒之魔的召喚,冒天下之大不韙,動手推開布根登真的身軀,挺身站到鄉(xiāng)城的歷史舞臺,沐浴獨屬于英雄的陽光,呼吸獨屬于英雄的空氣。
此時,沙雅平措安排的幾個槍手就埋伏在夜幕最黑暗的角落,像幾匹嗅覺靈敏的山狼,興奮而不安地等待著。他們?yōu)榻裉煲H手殺掉布根登真這樣一個聲名顯赫的人物而興奮,又為同樣的原因而恐懼。兩種情緒在他們身體里碰撞絞擰,擠出了一手一臉細密的汗珠。他們不斷用手背揩去額際的汗水,又把手在衣襟上翻來覆去地擦拭。
像耕耘的農(nóng)夫犁開一片黑油油的田地后靠著地頭的草垅小憩,布根登真愜意地嗅著女人的體香,枕著她柔膩的手臂進入了夢鄉(xiāng)。
布根登真從不與女人共度一整宿,這在鄉(xiāng)城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在他睡得最酣的時候,女人輕輕從他頭下抽出手臂,躡手躡腳取下掛在床頭柱鉤上的黃金包邊的護身金剛盒。鄉(xiāng)城人都知道這個金剛盒是一個薩迦派云游活佛賜予布根登真的,里面住著魯莽強悍的金剛神,他的職責就是為主人消災化難。曾有人在戰(zhàn)事中親眼目睹布根登真從長袍胸襟里抖落一把黃燦燦的彈頭,那都是金剛神幫主人擋在體外的敵人射來的子彈。布根登真戴著護身金剛盒東征西戰(zhàn),視其如生命,只在與女人同眠時才會從身上解下來高掛于潔凈之處。
女人知道怎么對付看不見的神。她默默詛咒著把金剛盒從胯下穿過幾次,又把它原樣掛了回去。
面對女色,如果說英雄神是羞澀的神,那么金剛神則是無欲的神,人間的一切骯臟勾當——比如偷情,都會玷污他高貴的神性,讓他失去法力。可以確信,在看不見的世界里,追隨和保護布根登真多年的金剛神,不得不逃離被女人惡毒的詛咒和骯臟的地方所褻瀆的棲身之地,躲到了別的什么地方——比如碉樓頂迎風招展的經(jīng)幡或星云之上的天界。布根登真的靈魂從來沒有這樣孤單過,而他卻毫無察覺。也許這是他的生命線使然——據(jù)說每個人的額頭都有前世注定的,只有得道高人可以辨析走向的生命線。
當然,除了女人的背叛,英雄神和金剛神的離開都只是暫時的,在主人和這個險惡女人分手之后,它們自然會回來,畢竟離開主人,他們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而精心謀劃這一切的沙雅平措需要的就是這樣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
布根登真從夢中醒來時,女人已經(jīng)摟著他沉沉睡去,嘴角的淺笑和均勻的呼吸讓布根登真覺得她睡在自己身邊是那樣的踏實和幸福。他輕輕搖醒她,告訴她分別的時候到了。女人緊緊摟住他不肯松手,和往日一樣風騷纏人。英雄聽見屋外銅蹬子相撞發(fā)出的清脆聲音,知道兩個貼身隨從正在備馬。他還聽見自己那匹渾身雪白的汗血寶馬亢奮地把嚼子咬得嘎嘣脆響。
他從頸下挪開女人的臂膀,一翻身又把她壓在身下。布根登真粗重的喘息,女人快活而壓抑的呻吟把碉樓里的空氣從沉睡中驚醒,變得騷動而曖昧。這是怎樣一個女人啊!她投入地應和著將會被自己害死的男人。天亮之前,這個在她乳頭留下唾液,在她身體里留下精血的男人,就會在亂槍之下結束生命旅程,孤身走進另一個只有靈魂可以抵達的世界。這個健壯有力的男人的身體,就會流盡熱血,冷卻成一塊冰冷的石頭。
布根登真并不知大禍將至,甚至連一星半點的預感也沒有。按鄉(xiāng)城的說法,天命不凡的英雄人物之所以喪失死亡預感,是因為他額頭的生命線到頭了,如同一股山泉已從高崖墜下,任誰也改變不了粉骨碎身的結局。
半夜時分,布根登真在女人的引領下走出碉樓。女人手里舉著一束焰光熊熊的火炬,火焰發(fā)出咝咝的聲音,仿佛在把松脂柴一層層剝離下來。濃黑的煙霧在逃離火把強光之后,迅速融入深邃夜色。火光下,布根登真稍顯疲憊的眼里流露出盡興后的滿足。
剛剛邁出門檻一丈多遠,女人側身離布根登真遠了些,右手斜斜地把火把伸到他身前,說了一句:阿則(大哥),走好。
這是英雄布根登真在人世間感受到的最后一縷女人的溫情。
當女人把火把照在布根登真身前時,沙雅平措安排的槍手們就著火光把長槍短槍齊齊地瞄準了他。女人一聲“走好”出口,頓時槍聲大作。布根登真胸前開出幾朵碩大的紅花。女人驚悚地大叫一聲,把火把扔在地上跑回了碉樓。盡管曾對這血腥一幕有過設想,但她還是被嚇壞了。
突然之間,槍聲沉寂,遙遠的天邊只有一縷余音在倉惶逃遁。夜又恢復了空曠而落寞的寂靜。扎成火把的松枝零亂地散落在布根登真身前,把他罩入一片晃動的煙火。布根登真仰面躺著,眼睛茫然地瞪著夜空,右手抽搐著去摸腰后的手槍,但一陣陣痙攣讓他的手怎么也夠不著槍柄。
當兩個隨從趕到時,一切快結束了。他們胡亂朝四周放了幾槍,揀起地上燃燒的松枝去照看布根登真。火光照到布根登真臉上時,布根登真一咬牙關,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吃力地掏出腰后的手槍,大叫一聲:來啊!對著前方叩響了一梭子,又在隨從的幫助下上了一梭子子彈。這個瞬間,游蕩在他身外的英雄神和金剛神似乎匆匆趕到,支撐起了這個數(shù)彈穿心的身軀。然而太晚了,布根登真圓瞪雙眼,吐出一口鮮血,直挺挺朝后倒了下去,連身強力壯的隨從都拉他不住。當他平躺在地上時,持槍的右手筆直地指向天空,居然又叩響了一梭子。
2
到這個時候,躲在幕后的沙雅平措算是大功告成了。當他終于從色爾寨的家中聽到相隔不遠的巴烏寨傳來急促的槍聲時,一骨碌從被窩中爬起來,心急火燎地順著獨木梯爬到碉樓頂,藏身于經(jīng)幡塔后面悄悄觀望。最后響起的槍聲讓他大吃一驚。他辨得出那是布根登真的二十響的聲音,清脆圓潤,拖著長長的尾音。一直到寨子對面的松林里有火光詭秘地晃了幾下,他心頭的石頭才落地。他知道派出去的槍手得手了,知道那個女人忠實地聽從了自己的安排。
他悄悄潛回臥室,點亮油燈,打開窗戶問從對面碉樓窗戶中探出頭來的鄰居:哪里來的槍聲?
得到的回答是:是啊,哪里來的槍聲?
一匹快馬的蹄聲由遠而近。月光下,一個漢子騎著馬沖到沙雅平措窗下,顧不上下馬,只喊了一聲:布根登真老爺在巴烏寨被人暗殺了!又一陣風似的朝另一個寨子馳去。
這當口,沙雅平措充分顯示出了他的表演天賦。他在窗口大叫一聲:天啦!接著便像中了彈一樣滾落到臥室的地板上,胡亂穿好衣服,拿起擱在枕邊的長槍就往外沖。家人和下人們慌不迭地跟了出來,心腹手下藏爭手里還拿著主人的羔皮襖。
然而他們已經(jīng)趕不上沙雅平措了,緊張快活的心情讓他腳底生風。他沿著熟悉的山路,像山間的麝一般靈巧而迅速地奔跑在夜色中,直奔巴烏寨而去。
當沙雅平措趕到巴烏寨時,英雄布根登真的遺體被抬放到了女人的碉樓經(jīng)堂里。
女人避開人群,獨自一人坐在一個時辰前還和布根登真顛鸞倒鳳的木床上,雙手掩面嚶嚶哭泣。身下的熊皮墊上還殘留著他們溫存時的余溫。她覺得自己一定會下地獄,天上的諸佛都睜大眼睛看著呢。
她開始后悔了。雖然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一個曾經(jīng)甘愿為她付出任何代價的深愛的男人。但現(xiàn)在,她卻對這個男人生出無限的恨來。無需多說,這個男人就是沙雅平措。
沙雅平措趕到以后,抱著布根登真的遺體嚎啕大哭。他不住地重復一句話:完了,完了,鄉(xiāng)城三十六寨的門閂斷了,鄉(xiāng)城三十六寨的門閂斷了……那悲痛欲絕的樣子給在場的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他腳上的靴子左右竟然穿反了,一只靴子拖著未纏好的靴帶,另一只壓根就沒纏帶子。有人提醒他穿好靴子,他卻置若惘聞。這個細節(jié)把他的表演推向了高潮,也收到了預期的效果。
掌管鄉(xiāng)城三十六寨的頭人們也紛紛聞訊趕到,刻意作出的悲痛表情之后,其實也有著抑制不住的興奮。沙雅平措立馬召集他們商量布根登真的后事和尋兇報仇事宜。
1901年11月28日,晴
1
當東方魚肚發(fā)白,會議宣告結束。
在沙雅平措的啟發(fā)下,他們首先推斷殺害布根登真的元兇極可能是與鄉(xiāng)城隔了五座山的亞丁雪山腳下的尼瑪?shù)ぶ轭^人。因為就在去年,他的堂弟扎改達洼曾帶領幾十名手下到鄉(xiāng)城搶劫,被布根登真指揮下的鄉(xiāng)城百姓圍而殲之,尼瑪?shù)ぶ橐恢睘檫@事耿耿于懷。幾天前還有人看見他的幾個手下在巴烏寨附近活動,行蹤十分詭秘。
人們的確沒有看錯,暗殺布根登真的幾名槍手過去還真在尼瑪?shù)ぶ槭窒赂蛇^,但都已經(jīng)離開了尼瑪?shù)ぶ椋@次是被沙雅平措重金收買,意在嫁禍尼瑪?shù)ぶ椋患p雕。
不明就里的頭人們個個義憤填膺,恨不能就此召集鄉(xiāng)城人馬殺到亞丁雪山腳下,把尼瑪?shù)ぶ榍У度f剮。
不過也有一位謹慎的頭人表示了懷疑,他說:據(jù)我所知,前幾天人們在巴烏寨附近發(fā)現(xiàn)的尼瑪?shù)ぶ榈氖窒拢ツ昃鸵驗橐恍┬∵^節(jié)而離開了他,就算殺害布根登真統(tǒng)領的是他們幾個,也不一定和尼瑪?shù)ぶ橛嘘P系。
沙雅平措對這話嗤之以鼻:你相信這種說法嗎?讓他們離開自己也許正是陰謀的一部分呢。
一位性情剛烈的頭人附和道:我們知道你和尼瑪?shù)ぶ槭鞘澜唬蚁M麣⒑Σ几钦胬蠣數(shù)氖虑榕c你無關。
那位頭人因為不合時宜的話而遭到了無端的猜疑和譴責。他只好搖著頭不說話了。
報仇雪恥的空氣陡然膨脹,不僅填滿了碉樓的每一個角落,還從門窗里溢出去,飄蕩在鄉(xiāng)城山水的上空,連長年落戶于碉樓間的麻雀也感覺到了鋪天蓋地的殺氣,閉上了它們擅長聒噪的小嘴。
會議行將結束時,在多數(shù)人的提議下,頭人們一致推舉沙雅平措臨時主持鄉(xiāng)城大局,儼然把他當作了布根登真統(tǒng)領的繼任者。
一切都在按照沙雅平措的計劃推進。他先是謙虛地推辭了幾句,在幾位頭人義正詞嚴的規(guī)勸下,才勉為其難地應承下來,大有受命于危難之際的意思。
對于沙雅平措來說,除掉布根登真不僅意味著橫在身前的大山被搬開了,同時也給他提供了召集鄉(xiāng)城的頭面人物獨攬大權的機會。布根登真突遭暗算,揪出真兇是所有鄉(xiāng)城人的共同心愿,然而群龍無首,自然要有人出來發(fā)號施令。在鄉(xiāng)城,沙雅平措的威望雖不及布根登真,但卻在其他頭人之上,除了他,人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擔此重任。
當沙雅平措意氣風發(fā)地召集第二次會議的時候,坐在會場角落的一位獨眼頭人說話了。這個人叫中追莫莫,是布根登真的表兄,掌管著碩曲河上游六個寨子,被尊為“上游頭人”。第一次會議的時候,他一直緘默不語,那只獨眼暗淡無光,讓人覺得失去表弟給他造成了極大的打擊。而這一次,那只獨眼炯炯有神,威懾著在場的每一個人。他的話不多,句句干凈利落。
他用具有上游地區(qū)標志性特點的重鼻音說:我兄弟已死,這也是他的命。人死不能復生,我在這里代他感謝諸位在危難之際挺身相助。冤有頭,債有主,此仇不報,我們布根家族就沒有臉面在鄉(xiāng)城立足了。不過,我請求大家不要輕舉妄動,且容我中追莫莫把真兇查實。查出兇手后,也該有我們家族的人去討還血債,不到拼死最后一人,絕不連累在座朋友。
一席話說得有理有節(jié),會場陷入了沉默。
沙雅平措不得不發(fā)話了,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就要到手的權力就此化為泡影。他說:中追兄弟,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要明白,布根登真大哥不光是你們家族的人,他還是咱鄉(xiāng)城三十六寨的統(tǒng)領,我可以肯定他的死,決不是因為家長里短的私仇。誰不知道布根登真統(tǒng)領是遠近各路匪眾和土司頭人的眼中釘?這種時候,你們家族的人不需要出面,我們自會報此大仇,不到拼盡最后一人,絕不讓你們家族的人流一滴血。如果把此等報仇大事交由你們,我們在一邊坐視,那咱鄉(xiāng)城男人跟穿長裙的女人又有何區(qū)別?以后我們又怎么去見天上的布根登真大哥……說著竟熱淚長流。
一席慷慨陳詞,又把頭人們的情緒煽動起來,大家爭先恐后地表達了為布根登真統(tǒng)領報仇的決心,請求中追莫莫不要插手,只管在一旁看他們行動。
紛亂而激昂的氣氛里,中追莫莫欲言又止,雙手合十向大家表示了謝意,又坐回了會場的角落,獨眼里的光芒像燃盡燈油的酥油燈一般撲閃幾下滅去了。
沙雅平措確信自己已樹立足夠的威信時,太陽已經(jīng)偏西。
英雄布根登真的遺體放置在碉樓經(jīng)堂中,四周點上了幾千盞酥油燈,把偌大一個經(jīng)堂烘得溫暖如春。因為怕遺體在高溫下腐壞,酥油燈和遺體之間還擺放了幾個盛滿冰塊的大銅缸。
從鄉(xiāng)城最大的寺院桑披寺匆匆趕來的德高望重的帕初格西,正率領他的弟子們在經(jīng)堂里大作佛事,一個個絳紅色的身影在如潮的誦經(jīng)聲中定格、移動,為事件憑添了另一種肅穆的悲劇色彩。
帕初格西是桑披寺的住持,小時候曾和沙雅平措一起去拉薩朝佛,有同甘共苦的經(jīng)歷。只見他口里念念有詞,一把把抓起青稞籽撒向四方,青稞籽落在壁板、地板上噌噌有聲。忙乎一通之后,他深吸一口氣,朝著布根登真的遺體狠吹了一口。在那一瞬間,在場的人都看見遺體猛地把頭抬起來一尺多高,又“撲”地落了回去,似乎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就這樣,英雄的靈魂沿著頭頂一條看不見的路直達天界,留下軀殼在瑯瑯的頌經(jīng)聲和雄渾的法樂聲中永遠地睡去。在帕初格西的教義里,死只是肉體的消亡,而主宰一切的靈魂,會永遠存在于某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時空中。
四方百姓奔走相告,蜂擁至巴烏寨女人的碉樓前,用哭叫聲、咒罵聲和啐吐聲來吊唁他們的英雄。正如鄉(xiāng)城老話所說:男人行路可以腳踩路邊,女人出門不可眼看四方。他們毫不介意自己所敬仰的英雄死在了與女人幽會的時候,卻十分介意那個女人有著克死男人的命。不知是誰第一個說出來的,一句針對女人的刻薄話像風一樣刮過人群,進駐每一個人的頭腦,然后又不斷地從他們口中噴涌而出。這句話是:這個克死布根登真統(tǒng)領的蕩婦,這個給鄉(xiāng)城三十六寨帶來不祥的災星!他們罵一句吐一口唾沫,感到從未有過的酣暢淋漓。
而蜷縮在碉樓最小最暗的房間里的女人聽到外面?zhèn)鱽淼脑{咒和唾罵時,絲毫不感到意外。在此之前,她就已經(jīng)陷入了深深的罪惡感中,眼中不斷地涌出淚水,心里不斷地滴著鮮血。她感到茫然——為什么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英雄會毀在自己一個弱女子手中,難道是上天注定自己要扮演這么一個十惡不赦的妖女角色?
她躲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像一只躲在地板下黑暗里的老鼠,小心翼翼地傾聽著外面的動靜。她感到一對乳頭真真切切地酥癢著,仿佛布根登真的嘴還在上面不停地吮吸,要吸盡她的乳汁和血液。渾身上下被布根登真撫過吻過的地方都像被燒紅的烙鐵烙過一樣灼痛難忍。一種鋪天蓋地的恐懼使狹小房間里的空氣愈來愈壓抑,幾乎就要令人窒息了。
小屋的門窗緊閉著,有一束夕輝穿過窗板上將要脫落的結疤縫隙射了進來,無數(shù)細小的塵粒懸浮在光束中,顯得那樣的無助和憂傷。女人知道白天要過去,黑夜要降臨了。她想:要是以后的人生只有長長一個夜晚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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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時分,一個熟悉的腳步聲朝女人的小屋響過來了。沙雅平措拿著一壺酥油茶,半塊面餅,幾塊干牛肉走了進來。這是很順情順理的一件事,一個才被推舉為臨時頭領的漢子,忙碌了一天之后,突然想起已故頭領的相好幾乎餓了一天,動了惻隱之心,給她送點吃的過去。沙雅平措覺得自己的舉止應該十分得體,連布根登真的獨眼表兄也不會產(chǎn)生懷疑。
沙雅平措手里還拿著一個酥油燈,進了門以后,把燈放在女人的床頭,用憐惜的口吻對她說:吃吧,餓了一天了。
女人幽怨地看看他,咬了咬嘴唇,沒有回話。他又說:吃吧,餓了一天了。
沒想到女人卻突然冒出一句話來:布根阿則可是什么也吃不上了,這都是你我作的孽呀!
嚇得沙雅平措連忙用手去掩她的嘴,卻被女人緊緊咬住了手指,疼得直冒冷汗,又不敢叫出聲來,怕驚動別人引起懷疑。
他壓低了聲音呵斥道:別說瘋話,咱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殺人的事都做了,還有什么堅持不下來?
這時,窗外傳來流浪藝人桑珠沙啞的歌聲。他唱道:站在高山望高山,一山更比一山高,山高高在視野里,哪如青天無止境?歌聲像雨季里渾濁的溪流,跌跌撞撞卻又肆無忌憚地流淌在空寂的夜里。
女人聽了這歌,忽然安靜下來,松開沙雅平措的手指,和著桑珠的歌聲輕聲哼唱起這首廣為流傳的山歌,眼睛里流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
山高高在視野里,哪如青天無止境?此時此刻,這首歌無疑寄托了懷念英雄布根登真的感情,女人和流浪藝人的男女重聲,更是加重了傷感的韻味。女人越唱越投入,聲音高到幾乎要讓外面的人聽到。
沙雅平措默默地看著,一種從來沒有過的不安和悲哀從心底生起。他感到布根登真雖然已經(jīng)不在人世,但他的影子卻無處不在,從無數(shù)百姓到流浪藝人再到女人的記憶,依然像活著時那樣高不可攀。他側耳聽了一下屋外的動靜,頂上門閂摟住女人,用嘴堵住了她的歌聲。在他狂吻的間隙,依然有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從女人嘴里涌出。
沙雅平措剝光女人的衣服,一口吹滅了油燈。女人沒有任何順從或拒絕的表示,只不斷重復著那首讓人不安的山歌。忙亂了一通之后,沙雅平措發(fā)現(xiàn)躺在身下的女人又軟又冷,像一堆枯枝朽葉,散發(fā)出隱隱的霉味。熊熊燃燒的情欲在一瞬間突如其來地泯滅了。他只好垂頭喪氣地起身離開。女人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繼續(xù)低唱著她的歌謠。
1901年11月29日,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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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啟明星剛掛上天邊,沖天的火光映紅了巴烏寨。女人燒掉碉樓,為英雄布根登真和自己舉行了火葬。
當夜住在碉樓中的布根登真的親友和幾十名僧侶都安全逃了出來。急于逃命的他們竟然忘記了搶出英雄的遺體,也忘記了碉樓最黑暗的房間中,還睡著英雄傷心欲絕的情人,當他們醒悟過來時,火勢已經(jīng)不容他們靠近,只剩下捶胸頓足的份了。
沒有人去救火,誰都知道這樣大的火勢,救火不過是于事無補的舉動。
衣冠不整的沙雅平措呆呆地愣在人群中,淚流滿面,嘴里不自覺地哼出那首讓自己一夜無眠的歌謠:山高高在視野里,哪如青天無止境……身邊的人們?yōu)榕舜罅x徇情的壯舉發(fā)出陣陣惋惜和驚嘆的聲音,仿佛只經(jīng)過這么一場火,克死英雄的蕩婦就變成了重情重義的烈女。
沙雅平措被失敗的感覺重重擊中。
他像一個木頭樁子般戳在火光中,大口大口呼吸著嗆人的煙氣。他不明白女人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舉動,她到底愛著誰。如果她是這樣地愛著布根登真,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為什么會和自己有那么多的山盟海誓,為什么還會幫自己除掉他?如果她是愛著自己的,又為什么要在自己將要取代布根登真出人頭地的當口,永遠地離開自己?這是怎樣的一個女人,是一個難解的謎,還是一個美麗的謊言?
他用顫抖的聲音喊出了一個名字:卓嘎!
卓嘎就是女人的名字。現(xiàn)場十分混亂嘈雜,沒有人聽見沙雅平措喊出的這兩個足以叫人產(chǎn)生無限聯(lián)想的字。
一個破衣爛衫披頭散發(fā)的漢子悄然站到沙雅平措身邊,他就是流浪藝人桑珠。說唱格薩爾傳說是桑珠最主要的賣藝手段,和別的藝人不同,他不收賞錢,只收食物和青稞酒,一天到晚醉醺醺的。他說唱的格薩爾傳說從不重復,多年以來,每次都是接著上回的故事往下說,而且回回精彩曲折,常常聽得人們身臨其境忘乎所以。
桑珠常常以神授藝人自居,聲稱每晚都會在夢里進入格薩爾時代,跟隨嶺國將士南征北戰(zhàn),出生入死,有時幾乎就回不來。他說他回不來的那天,就是完成上天賦予的在人間傳播格薩爾功德的使命的時候,也是離開人世回到天上(好像他本來就來自天上)的時刻,接下來的故事,自會另有神授藝人接上。他斷言雄獅大王嶺國英雄格薩爾的故事永遠不會終結。
桑珠拍了拍沙雅平措的肩頭,沙雅平措轉頭去看,一股酒氣撲面而來,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桑珠夸張地笑了,一臉皺紋隨之顯現(xiàn),像平靜的水面被一塊石頭打破。
桑珠說:平措老爺,我桑珠就那么叫人討厭么?
沙雅平措忍住心頭的不快,推開桑珠朝院門外走去。身后傳來桑珠呵呵的笑聲。那笑聲猶如一股陰森森的冷風,讓火光炙烤下的沙雅平措脊背發(fā)涼。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是半年前的一個月夜,他和卓嘎在巴烏寨后的果園幽會,神魂顛倒之際,耳邊似乎就聽到了這么一聲竊笑。他剛要停下親熱凝神傾聽,卻拗不過懷中已經(jīng)被撩撥得急不可耐的卓嘎,便再次復歸忘我的兩人世界,繼續(xù)那欲罷不能的情愛游戲。事畢之后,他有些擔心,但又疑心是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或者是誤把卓嘎陶醉的呻吟聽成了別處傳來的笑聲。后來見一切如舊,沒有聽說任何關于卓嘎和自己的流言,也就逐漸淡忘了這事。
今天偶然聽見這熟悉的笑聲,沙雅平措不由大吃一驚。他回過頭去看的時候,流浪藝人桑珠已經(jīng)不見蹤影。在他站立的位置,那位布根登真的獨眼表兄,上游頭人中追莫莫一個人面向熊熊燃燒的碉樓而站,孤獨的影子在火光映照下顯得飄忽不定。
沙雅平措定了定神,走過去說:不必太傷心,帕初格西已經(jīng)超度了他的靈魂。肉身遭此劫難,一定是上天要把他完完全全地收回去。
中追莫莫轉過身來,用舌頭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對沙雅平措說:我不傷心,人死如樹倒,燒了倒干凈。
沙雅平措說:這就對了。咱們該舉行的佛事都得照常進行,有什么要求,你盡管告訴我。
中追莫莫眨了眨他唯一能眨的眼睛,沉默片刻說:后事我倒不擔心,有帕初格西親自操辦,不會有問題的。我只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應?
沙雅平措心底咯噔一下,升起一縷不祥的預感。他硬著頭皮回話:你盡管提出來,只要我能辦到的事,都可以答應你。
中追莫莫說道:我兄弟布根登真死得不明不白,現(xiàn)在大家都懷疑尼瑪?shù)ぶ轭^人是躲在幕后的元兇,報仇的決心也很大。但是,在沒有確鑿證據(jù)以前,我們不能輕言報仇,如果冤枉了別人,不僅大仇不能報,反而白白連累鄉(xiāng)城的頭人和弟兄們。
沙雅平措思忖了一下,覺得從他的話中聽不出什么異樣,但又不好回話,便假作沉思狀,不說話。
中追莫莫又道:我打算明天就啟程會會尼瑪?shù)ぶ椋嗣嫒缃穑蝗蓦s色,我相信兩個人一見面,一切都會水落石出的。
沙雅平措急道:這怎么行,一個人去太危險。如果尼瑪?shù)ぶ檎媸悄缓笤獌矗氵@一去不正好上門送死嗎?
中追莫莫的獨眼炯炯有神:布根登真已死,我豈能貪生。平措大哥,這里的一切就拜托你了,在我的生死有消息之前,你千萬不要讓鄉(xiāng)城的弟兄們輕舉妄動。現(xiàn)如今,你是我最信得過的兄弟,兇手若真是尼瑪?shù)ぶ椋桓傻羲覜Q不回來見你。如果我失手了,就拜托你和鄉(xiāng)城的頭人們替我們倆兄弟討回公道。
沙雅平措還要說什么,中追莫莫卻逮住他的手使勁搖了搖,回身消失在火光映照之外的黎明的熹微之中。
火勢漸小,狂吠了一夜的巴烏寨的看家狗們也累了。一只忠于職守我行我素的公雞,渾然不顧今天與往日的不同,在該打鳴的時辰喔喔打起鳴來,一時間引起許多公雞的呼應,倒又讓才歇停不久的看家狗們不知所措,茫然而又勤奮地跟著叫起來。
流浪藝人桑珠又像鬼魅似的來到了沙雅平措身后的人堆里,口里哼哼唧唧唱著鄉(xiāng)城人耳熟能詳?shù)母柚{:慈母勤叮嚀,莫去懸崖邊,怎奈靈芝草,天生崖峰上。
沙雅平措朝他招了招手,他卻搖頭不肯過來。這更加重了沙雅平措的疑心,便走進人堆來到桑珠身前。桑珠揚著通紅的酒糟鼻,看著沙雅平措呵呵傻笑。沙雅平措又聽到了熟悉的讓他不安的笑聲,心里一發(fā)狠,右手不由握住了揣在懷中上了膛的手槍。流浪藝人卻一改拖泥帶水的腔調(diào),壓低了聲音對沙雅平措說:平措老爺,得饒人處且饒人,我明天就要離開鄉(xiāng)城,到金沙江西岸去尋找我的歸宿了。
沙雅平措問:好好的,為什么突然想到要走?
流浪藝人又恢復了瘋瘋癲癲的樣子,大聲說道:我已經(jīng)很久不能入睡,自然也夢不見格薩爾了。我就要失去神靈賦予的感知了,我得換個地方,換一個山谷的泉水喝,換一個山地的糌粑吃,換一個山寨的姑娘看……
有人打趣道:桑珠啦,你是不是想找老婆了?
眾人哄笑,只有沙雅平措面無表情地盯著桑珠,慢慢地從懷中取出手來,手里多了一個鹿角鑲金的鼻煙壺。
太陽出山以后,巴烏寨的空氣依舊充滿了濃烈的煙味。卓嘎的碉樓燒得只剩下黃土夯筑的空殼了,黑洞洞的門窗像一張張驚訝的嘴巴,叫人看了不由悲從心起。
2
鄉(xiāng)城的百姓們又從四面八方趕來,黑壓壓擁擠在巴烏寨的巷陌之間。帕初格西在許多紅衣僧人的簇擁下,親自指揮人們從廢墟中尋找英雄布根登真的遺骨。昨天還信誓旦旦要為布根登真報仇雪恨的頭人們不屑于和自己的子民為伍,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沙雅平措叫過心腹手下藏爭,讓他去把頭人們請到寨后的果園中,就說有要事相商。
又一個一箭雙雕的計劃逐漸在沙雅平措心中醞釀成熟。事到如今,他已經(jīng)別無選擇。恰在此時,身后的人群中有誰驚喜地叫了一聲:看啦,鷹!
人群頓時沸騰了,呼啦啦站起來一大片,好像鷹不是出現(xiàn)在天上,而是出現(xiàn)在前方一樣。沙雅平措順著人們的目光朝巴烏寨西北面的巴姆山頂望去。
幾只巨鷹突然出現(xiàn)在山頂。
先是一只,它并不煽動翅膀,悠閑地繞了個小圈滑翔回山后。之后,有兩只鷹相逐而出,在同樣的軌跡上飛翔。接著,又飛出一只,也不知是不是最先那一只,當它的身影和陽光形成某個角度時,通身亮了一下。這轉瞬即逝的亮光讓人們認定它就是已經(jīng)升天的布根登真的化身,紛紛口誦六字真言合掌膜拜,有幾個老人已是淚流滿面。帕初格西率領僧人們奏響了法樂。
這一瞬間,沙雅平措心中的罪惡念頭被眼前的奇觀和耳邊的樂聲蕩滌得一干二凈,一顆心空曠得沒了邊際,耳邊的樂聲仿佛來自時空深處,飄渺而空靈,鷹們似乎就循著它的韻律在天地即將彌合的縫隙里穿梭翻飛。他產(chǎn)生了一個幻覺,只覺得佛國和塵世就只隔了這么一座山,寨子里的炊煙和桑披寺的晨鐘暮鼓隨時可以飄過山頂?shù)竭_佛國凈土。
就如碧海掠波,也像曇花一現(xiàn),那些鷹很快就從視野中消逝。人們?nèi)匀徊桓市模粋€勁地用目光搜尋天空,嗡嗡的交談聲不絕于耳。
沙雅平措的心像是懸在半空,久久放不下來。這一次,他后悔了,也害怕了,他感到自己的所作所為已招天怒,一旦敗露,自己將會死無葬身之地。
正巧,一群野鴿從巴烏寨上空飛過,沙雅平措只覺得額頭一涼,伸手一抹,才知是一顆鴿糞。他從懷中取出氆氌手帕,不動聲色地擦凈額頭。這是一個預兆么?是怎樣的預兆?他不愿多想。如果說看見鷹的時候,他有過一絲懺悔,但野鴿飛過的時候,他又擺脫了自責心境,迅速變回了野心勃勃的平措頭人。
藏爭氣喘吁吁地跑到沙雅平措身邊:老爺,按您的吩咐,所有沒離開巴烏寨的頭人都到齊了。
沙雅平措點點頭:讓他們等等。
他徑自走到帕初格西身邊,摘下圓盤帽,恭恭敬敬地打斷了格西的法事。帕初格西是個濃眉大眼氣度軒昂的人,一身金黃的袈裟穿在身上,如同披著霞光的雪峰,冷峻中透著寬容。沙雅平措對帕初格西沒有別人那樣的敬畏,他們之間實在是太熟悉了。他說:格西,請為我占上一卜。
帕初格西抬眼看看他,客氣地問:原來是平措老弟,你要為何事占卜?
沙雅平措道:最近老有些心浮神躁,剛才又有鴿糞落在我頭上,想問問您是否需要做些法事以消災避難。
格西開顏一笑:鳥糞落在頭上,是誰都可能遇上的小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有時所謂預兆,不過是人心自擾罷了。
沙雅平措懇求道:格西,您就好歹占上一卜吧!
見推脫不掉,帕初格西便從侍從那里取過自己的紫木念珠,放于雙掌間輕輕搓了搓,然后雙手合十放于胸前,低頭頷首,口中念念有詞。如此反復三次后,格西把念珠攤開在手心里,一顆一顆地數(shù)了起來。第一卜下來,格西的臉色有些凝重。接著,他又占了兩卜,緊鎖眉頭微閉雙眼不說話。沙雅平措直愣愣地盯住格西,嘴唇一張一合欲言又止,只覺得一股冷氣從腳底直往上冒。
過了約莫吸一指甲鼻煙的功夫,帕初格西把眼睛睜開,慢騰騰地開口了:平措老弟,從卦相來看,你得趕緊安排一些佛事,一個“朗則東切”,一個“多澤”。
沙雅平措知道,這兩個佛事都是普通百姓做不了的,開銷很大。“朗則東切”要請一百個僧人,點一萬盞佛燈,而“多澤”則是一種費神費時的密宗驅(qū)邪儀式,鄉(xiāng)城只有帕初格西一人會主持這種神秘的宗教儀式。沙雅平措心知卦相不妙,也不敢多問,謝過帕初格西以后,倒退幾步轉身直奔果園而去。
他現(xiàn)在還顧不上回家安排佛事,當下最急的是要盡快處理中追莫莫要去見尼瑪?shù)ぶ轭^人的事情,否則兩個人一見面,自己就會前功盡棄,說不定還會叫他們查出真相,那就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忠誠的下人藏爭跟在他身后,吭哧吭哧地咳嗽著。他是沙雅平措多年前隨布根登真遠征時,從一個瓦需牧主那里搶回來的娃子,忠誠勇敢,看起來像病秧子,打起仗來卻像豹犢子。這次暗殺布根登真的事情,除了沙雅平措請的殺手、卓嘎和沙雅平措本人,就只有他最清楚了。
果園的入口是一個架在土墻上的原木梯,只容一人上下。當沙雅平措踩上木梯頂端就要進入果園的時候,朗朗晴空下忽然起了一陣夾著沙礫的勁風,吹落了他的圓盤帽,骨碌碌滾了老遠。藏爭連忙幫他揀起來,拍拍土遞給他。沙雅平措往帽子里啐了口唾沫,重新把它戴好。
突然,不祥的預感再次像風一樣刮過心底,讓他心跳加速。他在木梯頂上坐了下來,咬著下唇陷入了沉思,直到藏爭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老爺。他才像從夢中驚醒般點著頭從木梯上跳了下來。他對藏爭說:好兄弟,大哥有事求你。
藏爭吃了一驚,連忙回話道:大哥,我這條命都是你給的,不管什么事,你只管吩咐,我藏爭決不讓你失望。
沙雅平措給跟了自己多年的心腹交代了兩件事:一,馬上去見帕初格西,帶一句話——如果兩根金條可以做下“朗則東切”和“多澤”兩件佛事,就請格西代勞,明天就在桑披寺把佛事做完;二,把話給格西帶到以后,馬上回家?guī)仙逞牌酱氲膬鹤樱h離鄉(xiāng)城投奔云南折曲寨頭人尼瑪意西,不是自己親自來接,一生不許回來。
交代完兩件事,沙雅平措轉身又上了木梯,卻被藏爭拉住了。藏爭撲通一下給沙雅平措跪下,哭道:大哥,這個時候,我怎么能離開你,就讓我跟你生死在一起吧。
沙雅平措扶起他,也是眼眶濕潤:好兄弟,我做下了不仁不義之事,如果事情敗露,你也知道咱鄉(xiāng)城的規(guī)矩,中追莫莫他們一定會斬草除根。要是你不幫我這個忙,就算你和我戰(zhàn)死在一起,我也會死不瞑目。
藏爭聽了,知道沒有回旋余地,也不敢多耽誤時間,只問了一句:他們會知道真相嗎?
沙雅平措苦笑道:就看老天肯不肯放過我沙雅平措了。
目送藏爭漸漸走遠,沙雅平措不由淚流滿面,從后面喊了一句:記住我的話,一定把我兒子照顧好,不要叫他在異地他鄉(xiāng)受委屈。
這個時候,他的內(nèi)心完全被一種悲壯情緒所籠罩。僅僅隔了一夜,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喪失自信,變得如此瞻前顧后優(yōu)柔寡斷。本來以沙雅平措的個性,就算槍頂在胸口刀架上脖子,不到最后時候,絕不會去安排退路。在他看來,安排退路是一種不吉的征兆。
如果幾天前就有這樣的心境,他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謀殺布根登真,會不會把對權力和尊嚴的追求建立在如此孤注一擲的冒險之上。為什么一定要做和別人不一樣的人?自古以來,這就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多少錚錚鐵骨的好漢就死在揭示答案的過程中,在永遠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不管心里有沒有答案,最刻骨銘心的,都是深深的遺憾。
3
冬天的果園一片蕭索,高大的野梨樹枝頭,只有亂枝交雜的地方還殘留著幾片蜷縮的紅葉,固執(zhí)卻徒勞地緬懷著曾經(jīng)的春華秋實。小路在果樹間彎彎曲曲延伸,路邊枯黃的長草一排排整齊地向后倒著,像是拼命要離小路上的塵灰遠一些。
這個果園是沙雅平措十分熟悉的,特別是過去不久的秋日,熟透的野梨營造出帶著酒香的纏綿氣氛,一次次把他和卓嘎熏得迷迷糊糊忘乎所以。他們都把對方當作花朵和果實,像蜂蝶一樣忙碌了整整一個秋季。
到現(xiàn)在,沙雅平措才覺得那種偷來的幸福是多么地珍貴,兩個相愛的靈魂相互交融,就為片刻的愉悅而相思幾十天、幾個月,又為相聚之后的別離而盡情享受相聚。雖然現(xiàn)在看來,他和卓嘎的愛情可以說是以悲劇告終,但曾經(jīng)擁有的過去,卻叫他無怨無悔。他深深地沉浸在對卓嘎的想念中。她的音容笑貌猶在腦海,但不像相處時那樣具像,而是遙遠的,變幻的,伸手可及卻又無法觸摸的。
他為自己謀殺布根登真找到了另一個原因,那就是女人。如果說嫉妒布根登真的權勢,想取而代之是他殺人的動機,那么,要在卓嘎心目中取代布根登真,徹底完全地擁有一份令人心旌搖曳的愛情,就應該是他殺人的動力所在。卓嘎的死讓沙雅平措清醒了許多,但又讓他迷惘了許多。
藏爭剛把沙雅平措的話給帕初格西帶到,十幾個上游頭人中追莫莫的手下就把他團團圍住,一個年齡稍長的中年漢子摘下帽子托在手中,躬身走到格西身邊說:格西,中追莫莫頭人讓我告訴您,殺害布根登真老爺?shù)娜瞬皇莿e人,是沙雅平措頭人。
帕初格西渾若未聞,只對藏爭說:好的,你放心,我會給平措老弟辦好佛事的。
藏爭知道今日難逃一劫,撲通給格西跪下,請格西給自己摸頂賜福。格西閉上眼睛道:當年是平措老弟的父親用兩根金條資助我在拉薩完成格西學業(yè),按理說今日該我救下平措老弟以報此恩德。可是他犯下的罪孽太重,我無能為力。也罷,我救你一命,你去把他的家人安置好吧。
說完,格西便對中追莫莫的手下說:你們不要為難他,沙雅平措做下的事,應由他一人承擔后果。
中追莫莫的手下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一向溫和待人的帕初格西怒目如炬,嚯地從座上站起來,伸出右手打了一個響指,頓時平地里刮起一陣狂風,卷著草屑木灰,吹得人睜不開眼。風停時,中追莫莫的手下們已經(jīng)退下。藏爭對著格西連磕了幾個響頭,說:我代平措大哥謝謝格西。
帕初格西擺擺手,示意他趕快離開。
藏爭沒有回色爾寨,而是急匆匆往果園跑去。他想攔下沙雅平措,勸說他一起逃離。
可是一切都已經(jīng)遲了。
當他趕到果園的時候,沙雅平措已被中追莫莫等人抓獲,反綁在一棵一人合抱的梨樹上,兩邊都站了荷槍實彈的李朝福守備的清兵。一見藏爭趕到,十幾個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他。藏爭面無懼色,嘴角帶笑,徑自朝槍林里走去。中追莫莫從人堆里站了出來,把手槍頂在藏爭胸口上說:小子,看在帕初格西的面子上,我本想饒你不死,你倒自己來送死。
藏爭對沙雅平措說:對不起,大哥,我來遲了。
沙雅平措苦笑著搖搖頭:我就知道你會來。
中追莫莫的槍響了,藏爭似乎愣了愣,低頭看看胸口,又抬頭看看沙雅平措,踉蹌著退了幾步,轟然倒下。
沙雅平措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中追莫莫惋惜地嘆了口氣,吩咐手下把藏爭的尸體拖到一邊。尸體沉得像裝滿沙子的皮口袋,軋過路邊的干草時,留下了一道紫紅的血痕。
李朝福守備拖在腦后的長辮子油光可鑒,黝黑的臉上堆滿了過度操勞的疲態(tài)。他走上前來拍了拍中追莫莫的肩頭:這里的事就交給你了,按你們藏族人的規(guī)矩辦吧。
中追莫莫點點頭,道了一聲謝,恭送李守備和他的兵勇離開果園。他們的腳步聲在小路上消失后許久,中追莫莫還呆呆站在原地,不言不語。其他頭人們沉不住氣了,有人問他怎么處置沙雅平措。他說:殺人償命,自古如此。
沙雅平措聞言,張開眼睛說:中追兄弟,如果你肯放過我的家人,我到了地獄,也會記著你的好處。
中追莫莫道:你也是懂規(guī)矩的人,我怎么可能放過他們,為自己留下后患?
剛剛升起的希望之火被無情地澆滅了。沙雅平措舔了舔嘴唇,瞪著血紅的眼睛,掃視其他頭人的臉,想尋求他們的幫助。頭人們有的搖頭,有的不肯和他對視。他知道這里沒有人會幫自己了。最后,他把目光停在中追莫莫臉上,說:你會放過我的女眷,對嗎?
這時,帕初格西匆匆趕到,他并不理會其他頭人的請安和問好,旁若無人地逮住中追莫莫的手說:兄弟,看在我的薄面上,放過他的家人,我保證以后他們不會找你報仇。
中追莫莫對帕初格西十分崇敬,猶豫著不肯回話。
沙雅平措趕緊在一旁大聲說道:請帕初格西轉告我家人,我沙雅平措死有余辜,不怨任何人,只怨自己一時糊涂,做下了該死之事。我今天在此立誓,從今以后,沙雅家族無論男女長幼,誰要提及為我報仇,上天就罰我沙雅家染上麻風惡疾,斷子絕孫。
中追莫莫沉思片刻,緩緩地對帕初格西說:來不及了,我已經(jīng)派人去色爾寨了。
沙雅平措長嘆一口氣,說:也罷,也罷,就讓我們一家人在地獄團聚吧!
果園里聞訊而來的百姓越集越多,他們看見帕初格西在為沙雅平措求情,誰也不敢公開對沙雅平措表示憤慨或痛恨,只是三五一堆低聲議論。中追莫莫對他們說:父老鄉(xiāng)親們,今天的事大家也都看到了,我中追莫莫抓到了殺害布根登真的真兇,他就是沙雅平措頭人。也許你們不會相信,布根登真英雄半生,最后竟會死在自己最好的朋友手中。現(xiàn)在,咱們就請尊貴的沙雅頭人告訴我們一切吧。
中追莫莫的手下用槍管抬起沙雅平措的下頜,怒斥道:快點,當著父老鄉(xiāng)親,把你的罪惡勾當講出來。
沙雅平措開口了:我要和中追兄弟單獨聊幾句。
中追莫莫點頭應允,走過來把耳朵湊近沙雅平措。
沙雅平措問他:是卓嘎出賣了我?
中追莫莫搖頭。
沙雅平措:是流浪藝人桑珠提醒了你?
中追莫莫還是搖頭。
沙雅平措問:到底是誰?
中追莫莫說:是你自己。
沙雅平措大惑不解。
中追莫莫言簡意賅:早在一個月前,流浪藝人桑珠就在無意中把你和卓嘎的關系透露給了我。昨夜,你和卓嘎在小屋里的談話,我一字不落全聽到了。你離開后,我找過卓嘎,她沒有出賣你,只是一個勁地叫我殺了她。
沙雅平措怒目圓睜:是你殺了她?
中追莫莫說:我沒有殺她,我只是把她鎖在了房間里,我想留她到今天,讓她當著大家認罪。她是畏罪自焚。既然她已經(jīng)死了,你和她合謀的事,今天不必提起。
沙雅平措知道他不想讓鄉(xiāng)城百姓了解他們所愛戴的英雄布根登真,不僅被出生入死的兄弟出賣他,就連跟了多年的女人也出賣他。正好沙雅平措也不想在這種時候提到卓嘎,他不想她在死后還遭眾人唾棄,便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提出了最后一個問題:你和尼瑪?shù)ぶ轭^人聯(lián)系上了?
中追莫莫點點頭:前天夜里,我就派得力兄弟騎著快馬去找尼瑪?shù)ぶ轭^人。為了表示清白,尼瑪?shù)ぶ橐呀?jīng)解決了你請的幾個槍手。那些槍手都是硬漢,寧死不降,還打死了尼瑪?shù)ぶ榈膬蓚€手下。
沙雅平措冷笑道:真有你的,為了咱鄉(xiāng)城自家的事,不僅驚動漢人駐軍,還聯(lián)合了外縣頭人。我給你一句忠告——小心會引狼入室。
中追莫莫說:我自有分寸。
至此,沙雅平措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他把后腦勺朝梨樹上狠狠地撞了幾下,朗聲對圍觀百姓說:不錯,是我殺了布根登真。我想取代他的位置,為三十六寨百姓做點我想做的事。只要有這個機會,我會讓你們知道,除了布根登真,咱鄉(xiāng)城還有我沙雅平措這樣一個英雄好漢!其實,我和布根登真也是好兄弟,但一山不容二虎,不除掉他,就永遠沒有我的出頭之日。我敢說鄉(xiāng)城三十六寨頭人中有這種想法的人不止我一個,他們只敢想不敢做,而我卻做了。好漢做事好漢當,我愿意用我的命去抵布根登真的命。各位鄉(xiāng)親,咱們同是喝碩曲河水長大的,剛才我和中追頭人談過了,他已經(jīng)派人去解決我的家人,如果他們中有僥幸逃生的,將來討飯討到您門前,還望賞一口飯吃。我沙雅平措在這里先行謝過了。
圍觀的人群嗡嗡地議論開了,其中有人低聲說了一句:沒想到沙雅平措是如此豪情之人,可惜呀可惜。被沙雅平措聽得真真切切,不由百感交集淚眼模糊。這話無疑給了他莫大的安慰。
4
日落時分,五花大綁的沙雅平措被馱在一匹黑馬上,和中追莫莫一行十幾人行進在去往桑披寺的山路上。山路沿碩曲河岸的高崖盤旋而上,有的地方僅容一匹馬過去,險要異常。
冬日的山風刮在臉上,刺骨地疼。沙雅平措緊緊閉著眼睛,不停地抽著鼻涕,山風把他的臉吹得通紅。
就在此時,中追莫莫派去的殺手正在色爾寨大開殺戒。沙雅平措的獨兒子和幾個男仆在反抗中被亂槍打死,而他毫無還手之力的老母親、妻子和女仆們也都難逃厄運,被吊死在后院的核桃樹上。沙雅家是幾代單傳,這一來,整個家族就算是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中追莫莫要的,也是這個結果。
當殺手們把沙雅家的牲畜都圈進碉樓底層,鎖上大門,正要放火燒掉碉樓時,色爾寨的百姓們越圍越多,每個人臉上都寫著悲傷和憤慨,堵住了他們的退路。一個須發(fā)盡白的老漢開口了:你們殺了他全家還嫌不夠,連不會說話的牲畜都不肯放過。我們好歹是世代同處一寨的老鄉(xiāng)親,讓你們這樣恣意作為,傳出去豈不讓人恥笑?
老漢身后的人群沸騰了,不知誰高喊了一聲:打!人們拿著柴棒、鐵鍬、石塊一步步逼了過去。殺手們雖然手中有槍,但一見這群情激憤的陣勢,也是傻了眼,三十六計走為上,趕緊離開了色爾寨這個是非之地。
幾乎就在同時,沙雅平措一步一搖地在馬背上晃蕩,心中已是萬念俱灰,壓根沒有了一絲求生的欲望。他對這個已經(jīng)沒有了家人和情人,也沒有了尊嚴和權力的世界已經(jīng)毫無留戀。他心里很清楚,到了桑披寺,中追莫莫等人就會逼迫自己在菩薩面前認罪悔過,然后會當眾處死自己。
以前他也參與過一次處死通匪內(nèi)奸的事,親眼看見亢奮的人們拿來一張才剝下的新牛皮,把受刑人裹在里面縫合起來,丟在夏日的陽光下暴曬,曬到牛皮變硬變緊,生生叫人窒息而死。想到這里,他不寒而栗,艱難地從馬背上側過身來,對跟在他后面的中追莫莫說:兄弟,你可以叫我死得痛快些么?
中追莫莫不置可否,只說:這得問大家。
沙雅平措接著問:你自己的想法呢?
中追莫莫說:咱們是老交情,我只要你一命抵一命,怎么死法,倒是無關緊要。說實話,我也不想太為難你,一個有野心的男人為地位和女人做了錯事,我能理解。
沙雅平措一聽此言,呵呵大笑,叫一聲:謝了!使出渾身力氣,單腿往山路里側的巖壁上一蹬,連人帶馬墜下懸崖。還沒等中追莫莫等人回過神來,崖腳的碩曲河里傳來一聲巨響。山路上的馬隊一陣躁動,人們紛紛翻身下馬,使勁拽住自己的坐騎。
碩曲河的急濤中,沙雅平措那匹黑馬鼻孔朝天迅速游到岸邊,一個縱躍上岸,叉開四腿,濕漉漉地立在岸邊瑟瑟發(fā)抖。而沙雅平措?yún)s如巨石入水,沉下去后再也沒有浮起來。
中追莫莫和隨從們一字排開,站在崖腰的山路上無言地盯著水面,誰也沒有打破沉寂的氣氛。此刻,他們都不知道別人在想什么。有頭暈的人,只覺得腳底癢得像有蟲子在爬,蟲子慢慢向上爬,爬到心口附近時,不由得下意識地往后退步。
中追莫莫靜靜地站在風中,百感交集。
隨從中有人發(fā)出感嘆:老話說罪孽深重之人入水即沉,今日看來,果然不假。
中追莫莫回過頭來,雙眼噴火地打量隨從們,一字一頓地說:誰在多嘴?要不要親自去驗證一下老話說得對不對?
1901年11月29日之后,陰晴不定
震驚鄉(xiāng)城的一段公案就這樣在三日內(nèi)告結,沙雅平措用跳崖維護了最后的尊嚴,出人意料地得到了人們的同情和贊嘆。此后,雖然鄉(xiāng)城匪患再起,紛爭不斷,但誰也不會把這一切歸咎于沙雅平措。隨著歲月的流逝,無論誰講起鄉(xiāng)城的過去,沙雅平措和布根登真都是齊名的好漢,故事里的他們幾乎沒有了正邪善惡的區(qū)別。1901年的這三天,留給鄉(xiāng)城的僅僅是一種積久的遺憾和惋惜。歷史驚濤駭浪的旁觀者們,不必為歷史的真實而固守什么,他們僅僅是一群好奇的人,英雄主義和傳奇色彩是他們唯一熱愛和追捧的東西。
而故事外的世界,正鋪開一卷卷時代布景,上演著一出出悲喜鬧劇,把一個個主角、配角、反角、丑角的歡笑、眼淚、仇恨、幸福一股腦攪拌成粘合劑,把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不露痕跡地銜接起來,匯入歷史長河的滔滔激浪……
2006年12月二稿
(作者單位:四川省甘孜州海螺溝景區(qū)管理局)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