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白云
前面就是山梁,像是橫在越野小車前面的一道屏障。屏障后面是天空,很多好看的云朵停在天邊上,可以讓人隨意想象。其實最點題的是山梁上那一溜羊群,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的確就像一排移動著的雕像,雕像的邊沿讓太陽光鍍上了一層銀光。
“停車!”老祝喊道。
老鄭已經把相機伸出了窗外:“再往上爬就照不到羊群了。”
車停下了。
老祝和老鄭的相機都對著公路經過的山梁處,那里呈凹形,左邊高坡上是一排隨風飄動的彩色經幡,右邊高坡上是一大堆砌成石塔似的嘛呢石堆,確切地說應該叫山口。山口處散落著紛亂的龍達(祭山神撒下的)。嘛呢堆和彩色經幡周圍緩緩地行走著吃草的羊群。山梁上綠草青青,植被很好,在遠天移動的白云映襯下,景色出奇地絕美。不像他們走過的那些地方,草坡上幾乎看不到草的顏色,褐色的地上有尋草的羊群,那些極有耐心尋草的羊兒就顯出了令人憐憫的樣子。這里不,青山綠水藍天白云構成的景色就讓人心曠神怡。
老祝一邊擺弄著相機一邊嘆道:“山口上那些經幡很有氣勢。”
德青吉局長問:“那些旗桿像不像箭桿?”
老鄭說:“一定有它的含義,局長肯定知道。”
德青吉說:“它們的確有寶箭的含義,是送給山神的武器。你們再看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龍達’,上面拓印的的確是送給山神的戰馬。”
“山神就是保一方平安的護法神?”
“有這個意思。”德青吉局長點點頭。
“嘛呢堆邊上是不是人?”
“應該是放羊人吧!怎么老是那么畢恭畢敬的姿勢?”
“是在向山神祈禱?”
都搖頭。
越野車又上路了,朝著山口處。
那個穿皮袍,肩上放著牛毛褡褳的老藏人的身影從山口處一點一點地冒了出來。他是和越野小車同向的。越野小車翻過山口就行在了他身后。他走向了公路一旁的小徑,把相對寬大的公路讓給行駛的小車。那個一直保持著畢恭畢敬姿勢的放羊人,忽地從高坡上沖了下來,橫在了小車前面。小祝不得已踩了剎車。后座的德青吉局長忽然叫道:“遇到德呷活佛了!活佛怎么一個人走在路上。”
德青吉局長下了車,對放羊人說:“羅爾卜,我知道你是怕小車撞了活佛,可你也不能這樣子冒失地往公路上跑呀!”
“局長,你知道‘人中間最尊敬的是活佛’呀!”
活佛已經轉過身來。活佛飽經風霜的臉上帶著憨厚長者的微笑,最讓人注目的就是他脖子上掛著的一串金黃色的佛珠。
“德青吉局長,你這是要帶客人們上哪里?”活佛顯然和德青吉局長是熟人。
“上俄洛草崗!這個季節可是天堂花園呀!”
“我知道你那份心思,是為煨桑節做準備吧。”
“什么事也瞞不過活佛的眼睛。”
活佛搖頭:“客人多了是我們俄洛的好事呀!”
“活佛請上車,前面還有幾公里路。”
活佛搖頭,笑道:“我還得到山林中去看看。”
活佛告辭了,又隱入了公路邊的山林。
“這個活佛喜歡云游。”小祝邊開車邊說。
德青吉局長搖頭笑道:“活佛是前面俄洛草崗下郭薩寺的活佛,這是他的家鄉,所以活佛不是云游。”
老鄭說:“局長,能講講這個活佛的故事嗎?”
德青吉說,“郭薩寺修建于六百年前,歷史久遠,周圍兩百里的村寨沒人不認識德呷活佛的。我們剛才翻過的山口叫剪子灣山口,原意是羊子歇氣的地方。你們知不知道,護法神當京多吉列巴,就是你們漢族三國時期被稱作諸葛亮手下的郭達將軍,這個將軍就是騎羊的,而且是為諸葛亮打箭的鐵匠將軍。在藏傳佛教里,當京多吉列巴是現世佛,他是一個性格急躁的神。在護送佛祖入藏的路途上,當京多吉列巴逢山開道,遇水推船,不知辛苦。到了剪子灣山口歇氣時,佛祖表揚了眾多護法神的功勞,卻忘了表揚當京多吉列巴。當京多吉列巴心懷不滿,在心里暗暗抱怨說,那我就不再護送佛祖進藏了。佛祖洞察此情,便對他說,你現在是去不了拉薩了,看你一路辛苦,就在此地建寺一座,以受人供奉。”
老祝說:“這就是活佛和他的寺廟的故事?”
德青吉點頭:“德呷活佛還真是鐵匠出身呢,你們說巧不巧?”
“活佛的事真的很讓人費解。來之前我就看過很多有關藏族活佛的書,其實什么也沒搞懂。”小祝說。
德青吉局長問:“你們對這周圍有什么感覺?”
“什么感覺?哦,山清水秀的,挺美的。”
“你們沒發覺公路上和山林間都很安靜嗎?”
“真是的,跑了幾十公里了,除了剛才在山口上見過那群羊和那個放羊人、活佛外,還真沒遇上其他人!”
“這與活佛有關。”
“局長,快說說聽。”
“活佛說了這三天寨子里的人都不能進山林。”
“為啥呀?”
“這個季節也是山林里松茸成長的季節,這三天是小松茸長大的日子,不能在小松茸還沒成型的時候就采摘了,如果沒有節制地亂采,以后山林就會變貧窮。”
“活佛是為保護生態平衡嘛。”老祝贊道。
“這可是小祝在書里看不到的呀。”德青吉局長輕輕拍拍小祝肩頭。
小祝笑道:“我好像看到林子里松茸一個勁往上冒。”
老祝點頭道:“活佛其實很有頭腦的。”
“沒聽那個放羊人說的呀,‘人中間最尊敬的是活佛’。”
寨子中間的白塔邊,男男女女都在轉經塔。“嗡嗡嗡”的誦經聲伴著經幡獵獵的飄動聲在山谷中回蕩。天上的白云游蕩久了,紛紛潛進了山林的懷抱中。在通往郭薩寺的土路上,活佛佝僂著背,正緩緩地走進寺門。
晚風拂過草崗
“我好像聞到一股麥香的味道。”姓鄭的河南佬自言自語地說。
那一陣,山風確實起了,軟軟的,吹在臉上有如一只稚嫩的手在揉搓。初夏開滿邦錦花的八百里俄洛草崗在晚風的吹拂下,很愜意地掀起層層疊疊的草海花浪,歸窩的鳥兒在草浪間飛上躥下地鳴叫,讓人沒法不陶醉。
馬主人——扎朵兄妹已經把三匹馬團到一起了。扎朵正在把三個旅行者的行李包往棗紅馬背上捆。妹妹娜茜一邊幫阿哥扎朵整理黑駿馬肚帶,一邊悄悄地對阿哥說:“那個姓鄭的伯伯說麥子,……嘻嘻……”扎朵也悄悄做個怪像,“嘻嘻……麥子?”一旁空著鞍墊的銀鬃馬揚揚尾巴,昂起頭來很是愜意地“吭”了幾聲,好像在招呼客人們“回了。”高昂的“吭”聲在風里傳得很遠,增加了草崗上曠邈遼遠的氣氛。
“老鄭,你還在那聞啥麥香?快過來照幾張,湖里出現晚霞了!”姓祝的廣東佬在三十碼外的草海里擺弄著相機。兒子小祝抱著三腳架,不知是該支上還是該收了,眼睛卻老往扎朵兄妹倆脧。老鄭的話小祝聽得很清楚,小祝也朝空氣里嗅了嗅,心里立馬就笑了。這空氣里彌漫的青草味、馬尿味其實比麥香味還讓人癡迷,這就叫原汁原味的自然。草海中間是一片月牙形的湖泊。縣旅游局年青的女局長德青吉似乎無所事事地坐在“月湖”邊,嘴里正咬著一節草梗發呆。其實德青吉心里明白,自己的影子現在正倒映在水里,成了老祝忙亂的原由。她帶過很多外地來的旅游人,當然也當過很多旅游人的“模特”。
“你還愣著干啥!我跟你說過的,攝影就抓個早晚時間。腳架。你沒聽到呀?”老祝在急切地斥責兒子。
小祝淡淡地說:“他們在收拾了,要回了。”
風里蕩漾著悠然的馬鈴聲,三匹馬兒都在甩頸刨蹄,只等主人一聲吆喝就回了。扎朵拉著棗紅馬的韁繩原地坐下,他對妹妹娜茜說:“遇到搞攝影的客人你得有耐心,他們就像夜貓子變的,沒個早晚。”娜茜也傍著哥哥坐下,笑道:“上次那個大胡子客人不是還等月亮出來嗎。”
“上次?”扎朵問,“是不是還有那個不怕狼的姐姐?”
“對呀,她好像是大胡子的戀人,也是德青吉局長帶來的客人。”妹妹娜茜說。
“上次他們就想等月亮出來,你知道為什么?”
“那姐姐不是老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嗎?”
“漢人的歌你也聽懂了?”
“電視里不也老唱嗎?”
“其實山歌里也這樣唱。”
扎朵用胳膊碰碰妹妹,低聲說:“他好像看上你了?”
“誰?”妹妹揪揪哥哥的耳朵。
“那個廣東小伙子,真的,我看得出他眼里有一股滾燙的火。”
妹妹撲哧一聲笑了:“我給他一對眼,他那火就藏到山背后去了。草原鼠的膽兒!”
“你得防著,這些漢人心里鬼的很。”
“昨晚半夜里他起來了,你知不知道?”妹妹說。
“半夜里?你看見了!”
“你瞪著牛眼干啥!我不是睡在火塘邊嗎?他起來了就站在蓮花窗洞前望外邊。”
“他就癡癡地望天上月亮?”
“是想家了。”
“想他家里老婆了,眼神光看出來的。”
“你的防著。”
“給他八個雪豹膽他也不敢,我就討厭草原鼠。”
“你的防著,真的,男人的心你不知道。”
“就像阿哥一樣,心里想著寨子東頭的拉姆,晚上卻去爬阿桑姐的墻頭。”
“你得聽阿哥的話。”
妹妹娜茜用袖筒捂住嘴,說道:“你以為我是傻子!”
“我是怕……”
娜茜打斷哥哥關切的話:“你是怕妹妹嫁人了,沒人陪你上山聞馬糞味了?”
扎朵笑道:“我真的是怕妹妹離開俄洛草崗,那滿山遍野的邦錦花會枯敗呢。”
“有德青吉局長呢,邦錦花草崗會越來越漂亮。”
“她沒你漂亮,她快老了。”扎朵說,“德青吉局長三十多歲了。”
“哥哥,我們這里要是沒了德青吉局長這么熱情地工作,還不知道要等到牛年馬月才會開發。”
扎朵點點頭:“不這樣,她怎么能當上局長。”
“阿爺說,她該的。縣里來的干部都這樣說。”
“當然該的。沒她,我們這會兒還窩在家里出不得門。”
妹妹娜茜說:“寨子里的人家這三天都窩在家里呢!德呷活佛說了,這三天不能上山撿松茸,松茸還沒長大。”
“活佛說的是真話。不過我們上山是德青吉局長讓村長安排的。”
“阿哥,你說妹妹比得上德青吉局長嗎?”
“我說過了,她沒你漂亮,她快老了。”
妹妹娜茜雙手忽地纏上扎朵脖子,倆兄妹滾倒在草叢里,嘻嘻嘻的笑聲在風中飄飛……
月湖邊,老祝按下相機快門,對兒子說:“你看人家兄妹倆,多好!”
小祝也看了眼說:“這高原上的人家,讓人好羨慕。他們真是兄妹?好像戀人。”
“別瞎說,藏族人家,很純潔的兄妹。你發啥呆?”
“得讓霞來看看。”兒子呢喃道。
老祝點點頭,又搖搖頭:“你那媳婦。”
“一個月后就是‘煨桑節’了,德青吉局長說了,他們要舉辦熱鬧的民族節日。我得再來。”
“都來,動員你媳婦也來。大城市的嬌小姐,日子都過得變態了,來這里看看好。”
……
湖畔,德青吉立起身來,拍拍屁股上沾的草渣,腰上的銀配飾隨著她的拍打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攪得晚霞染紅的湖水泛起一陣陣絢麗的漪漣。二十碼外的老鄭正端著相機瞄著她:晚霞中,身著鮮艷藏袍的德青吉像仙女臨湖,留下美的剪影。在老鄭忙不疊聲的咔嚓中,德青吉竟然保持著那個優美的姿勢好一陣。樂得老鄭笑歪了嘴,心里一個勁地贊道:這個業余模特敬業呀!
其實,德青吉在伸腰的那一刻,一雙明亮的眼睛卻盯在了湖左岸那一堆只剩下殘垣斷壁的牧馬山棚子處。上次,也如今天這個傍晚時分,她和那個名叫丁紅櫻的游客就坐在殘墻堆上……
“德青吉局長,我也是藏族呀。確切地說,我的血統里有一半屬于藏族。”
“應該叫‘團結族’,我知道的,你媽媽就是藏族。”
“所以我得留下來,在這個草崗上,一個月時間就足以彌補我二十六年的藏鄉情結。”
“你的‘大衛’會同意你一人留在這里?”
“這是我的自由,他會尊重我的。”
“可我的職責是保護你們的安全。再說,你真的敢一個人住在這個草崗上?”
“應該是天意要我留在這里。一個月換來我的故鄉情感,值。”
“可是這里晚上有狼。”
“你沒看過《與狼共舞》。”
“我知道你是作家,可也太浪漫了,現實是……”
“現實是我想留下。”
“不可能的事。我會讓扎朵把你捆在馬背上馱回寨子去。”
……
老祝和老鄭走到一起了,都樂不可支地向對方炫耀自己抓到的鏡頭。老祝把相機后背窗伸向老鄭:“你看看,晚霞中臨湖而坐的藏女!”老鄭也把相機舉到老祝眼前:“你也看看,這張晚霞中的仙女剪影!”小祝在一邊暗笑,兩個老爺子,一說到風光攝影就較上了勁。老祝和老鄭原是部隊上的戰友,老鄭原來在鐵道兵部隊干過記者,老祝是一家軍報退伍下來的老編輯。老祝是廣東人,兒子小祝五年前就辦了一家公司,自任老總,公司業績不錯,這趟出來就是兒子親自當司機,送兩老出來游山玩水的。
“我說老祝,是不是等到月亮出來,今天月亮會出來的。”
“當然,既來之則安之嘛。”
“可你看他們好像準備回了。”老鄭呶嘴示意。
老祝卻望天空,說:“我敢肯定月亮要出來。要是從前,我們兩個老伙計在這燒一堆篝火也能過夜。”
老鄭符合道:“興許現在也行。”
“可他們不會同意我們留在這草崗上的。我是說從前,現在到底是上了歲數了,這風吹在身上感覺出涼意,要過夜怕是熬不過。”
“等月亮出來了再回也不遲的,我知道你們想拍月亮。”說話的是德青吉局長,她身上的銀飾沒響,人卻走到了身邊。“很多游客都是等到月亮出來才回轉的,你們也不會例外。我說對了嗎?兩位老師。”
老祝笑道:“還是德青吉局長善解人意。”
老鄭也說:“有你這個女局長陪游真是我們的福分。”
德青吉笑道:“我可是有代價的喲。”
老祝說:“這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何況這里太美了,來過的人都會迷上的。”
老鄭也說:“小祝的公司也開了一家廣告部,‘煨桑節’這事他不幫忙也不行呀。”
德青吉局長笑道:“我可付不起廣告費呀!”
“小祝這點責任還是擔當得起的,何況……”老鄭用嘴朝小祝那邊呶,“你看他都發怔了呢。”
這會兒小祝的確對著月亮湖在發呆。銀盤似的月亮悄無聲息地游進了碧湖,而湖水中紅紅的晚霞還沒褪去。晚霞浸漫的湖水里倒映著扎朵倆兄妹和馬的影子,湖水輕輕地起著微漣,水中的影子便活靈活現地擺動著。
“回了。”不知什么時候有人喊了。
“回了。”小祝從沉迷中醒過來也回應了一聲。
德青吉的笑聲在月夜的草崗上很清亮:“一個月后的‘煨桑節’你們一定得來呀!”
“當然得來。”兩個老頭都應道,“到時候我們還得組織一大批人來呢。”
“那就拜托你們了。”
小祝忽然說:“是不是今晚還在寨子里住一夜?”
“哈哈哈……”兩個老頭爽聲大笑起來。笑聲、馬鈴聲在夜的草崗上隨風飄拂,驚起一對在草叢里歇夜的雀兒,撲棱棱地朝月亮飛去……
麻格宗的老嫗
公路對面的崩科樓頂,一個婦人在太陽光的直射下洗頭。她赤裸著上身,微呈臘黃色的奶子墜在胸前,無所顧忌地晃蕩著。她的頭發很長,垂散開來幾乎拖到了腰際扎在一堆的藏袍上。這棟崩科樓有一些年代了,褐色的土墻上有很多長長短短的裂痕。在裂痕斑駁的土墻下,并排擺著一溜大小不一的石頭,這些石頭經長年累月日曬雨淋和人屁股的打磨,已經變得油黑發亮。這會兒,有五個臉上的皺紋如土墻裂縫一樣的老頭老嫗坐在滑亮的黑石上曬太陽。八月的天氣是很能讓人迷醉的。一般在夜里下幾滴讓玉米灌漿的雨,白天的太陽就會給人無限的溫暖。
青麥阿婆就坐在他們中間。她是他們中間歲數最大的老婆子了,今年已經82歲。在整個麻格宗,她也是最年長的人。麻格宗意為媽媽村。青麥很早以前就被人們稱作是“媽媽村”的老媽媽了。
“昨晚上又做了那個夢。”青麥給一起曬太陽的老伴們講。
“牦牛隊又出發了。”手里搖著長柄經筒的扎西老頭瞇著老眼說,“是不是又出現了那個洋布姆(女子)?”
捻著佛珠的巴姆老婆子應道:“太陽光一照到身上,我就聽到牦牛頸下的鐵皮鈴聲,一直在風里響。”
“你是受青麥阿媽做夢的影響。”
“真是的,青麥去年開始就老做那個夢,我也是聽了她的夢后耳朵里才開始響起牛鈴聲的,怎么就沒個完。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吆牦牛走茶馬古道的日子了。”
有兩個老人就抬起頭來望剪子灣山,林叢中有一道舊年陳跡的馱路如指甲劃過的痕跡時而隱匿在山林中,時而裸露于山坡上。山坡上靜闃無聲。倒是盤山公路上時不時響起汽車的轟鳴……
“該來的就會來的。興許今天青麥老婆子就會如愿呢。”老扎西說。
巴姆老婆子撇了撇無牙的嘴:“老扎西啦,你的話怎么如德呷活佛說的一樣?”
“本來就是活佛說過的話。青麥去求過活佛的。”
“可是我們好像都等了一年了,怎么……”
“不是一年。”青麥說,“是幾十年了,你算算日子。那時候還沒格桑卓嘎呢。”
“她在樓頂上洗頭,都40歲的婦人了。”
青麥搖頭:“該有60多年了,怎么那個洋布姆的影子就沒從心里抹掉呢。”
太陽下山后,坐在土墻下的老人們搖搖晃晃地回家了。
青麥阿婆也蹣跚著進了自己家里小巧的經堂。神龕上那盞酥油燈仍亮著,只是有了微黑的燈結。青麥又朝里面加了一砣酥油。隨著燈焰的晃動,青麥無牙的嘴唇蠕動著,念出一長串六字真言。然后她從小抽屜里的布袋中捻出一顆豌豆,輕輕地丟進小桌上的一只木碗里。那粒豌豆在木碗里劃了一道圈,落進了碗底。在燈苗跳動中青麥聽到了豆粒劃動的聲響,如陽光劃過山脊一樣嘩哧一下便沒了。已經有半木碗豆子了,每天一顆,這是第三碗了,她知道從開始做這件事起已經一年時間了。她相信那個夢是真實的,就像是在太陽下看得見摸得著的事:那個洋布姆……
叮當、叮當……夜里的夢是伴著馱鈴聲開始的。夢里的故事有時很長,有時很短,但總是和那個洋布姆有關。叮當聲不是馬頸下的銅鈴聲,而是很早很早以前馱道上響著的鐵皮筒鈴聲,有些暗啞,但很多掛著鐵皮筒鈴的馱牛走在山道上,聲音就大了,仿佛是三弦琴沉悶的低音。那個洋布姆的笑聲就特別地清亮悅耳……今夜的夢真長,就如幾十年的歲月一樣,從麻格宗頭頂天幕上的星秀兒眨著眼往山林里跳的時候就開始了。這是那年最大的一次馱幫大聚會,是不約而同的一次大聚會,碰巧兒馱隊走到一起了。茶馬古道上小小的麻格宗寨里寨外,坡上地里到處都是馱牛群。麻格宗所有人家里都住滿了剽悍的康巴馱腳漢子。還有一半的漢子們無法擠入崩科房了,只能在山坡地里搭上牛毛帳篷。那黑帳篷和蠕動的牦牛群一直連接到了兩里以外的香格宗。香格宗原意是有狼出沒的地方,如果不是馱隊太多了,一般馱腳漢子們歇夜是要避開香格宗的。那個夜晚,麻格宗所有的崩科樓和曠野上的黑帳篷炊煙裊裊,熬茶的火焰和天上的星星交相輝映著沒有停歇。從第一顆星秀兒跳進林叢起,就有馱腳漢子開始吆喝馱牛上馱包了。鐵皮筒鈴聲和牛蹄叩在石頭上的響聲此起彼伏,喧嘩聲一直持續到天明。星秀兒一下全扎進了山林,天光大明,剪子灣山口至麻格宗的馱路上,牽成線的馱牛隊首尾相連地蠕動著,口哨聲、吆喝聲響徹整個山嶺……
“天上的麻鷂子,地下的馬腳子”,康巴馱腳漢子粗礪直硬的性子如山梁上裸巖一樣暴露。上千馱牛在山道擁擠,難免不擠出狂躁的火花。終于在一處山彎上,兩個莽撞的馱腳漢子為爭道先行拉下了臉皮。在馱牛群慌亂的擁擠中,鐵皮筒鈴聲大亂,兩把錚亮的腰刀露出半截子刀鞘……刀出鞘就要見血,緊要關頭,有人站出來了。其實這樣的事在馱道上是經常遇見的。勸解下,爭斗的雙方都壓下了火氣,把評斷事非的希望帶到了拉薩,請噶廈地方政府判定。誰知,這兩個馱隊的主子都是一家人,事情當然就不解而終了。幾十年過去了,青麥心底一直烙著那個畫面:隨馱隊進藏的一個意大利神父為平息馱腳漢子的爭斗,在他的勸說下,刀入鞘,人入了“畫”。他為兩個漢子拍了一張照:兩人都各自抱了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站在眾多的牦牛前。寓意是不難理解的。而其中一個小女孩就是如今的青麥阿婆,另一位卻是神父的女兒……窗外的夜風吹著,又飄雨了。枕著夜雨,青麥阿婆進入了夢鄉。明日仍然會是一個八月陽光明媚的好天氣。
熾烈的陽光仍一如既往地普照在山巒谷地里。風將山坡上橫牽豎掛的經幡吹得嗶嗶作響。曬太陽的老人們的影子印在土墻上,成了歲月難以抹去的印跡。
“她真的對你說過她會來的嗎?”
“扎西大哥啦,我都這一把年紀了,還會瞎說嗎!”青麥阿婆一邊數著佛珠一邊說,“他父親也說了,他會讓她把照片帶給我的。”
“幾十年了你都沒放下這事?”
青麥阿婆點頭:“我相信她,因為她海子般深的眼睛里沒有一點塵灰,那時候我就感覺到了。真的。”
巴姆老婆子也說:“活佛也說了,該來的就會來的,你們忘了活佛的話啦?”
“呀、呀!該來的就會來的,興許今天……”
年底,青麥阿婆升天了,是活佛主持的天葬儀式。在桑煙壇冒起濃濃大煙時,活佛把一張乏黃的合影照輕輕地放進了火中。青麥阿婆的女兒,那個愛在崩科樓頂裸著上身洗頭的格桑卓嘎說,“是一月前,一個黃頭發的年輕洋布姆隨著旅游團來到麻格宗,特意送來了這張當年的合影照。離開時,她跪在青麥阿婆面前,額頭碰著青麥阿婆的腳背,叩了三個頭。她是神父的重孫女。”
(作者單位:四川省甘孜州《貢嘎山》雜志社)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