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
“懶蟲,快起來!再睡,山神的禮物都讓人家幫你收了。”父親一推開門,河水的喧囂夾雜著濃烈的魚腥味和嗆人的硝石味撲面而來。
“又漲水了?”我欣喜地問到。我知道在我們這個地方漲水才意味著夏天的真正到來?!班?”父親點點頭,我一躍而起,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和膠鞋,跟著父親向河邊趕去。
來自夢筆山的松都河和來自虹橋山的梅帕河在扎納山下這塊突然開闊的地方交匯,新的河流便有了新的氣勢和名字,啻嘎覺卡河。
現在,平素溫柔恬靜的河流變得狂躁不安,混濁泛黃而又略帶黑色的河水洶涌著,不時吐著白色的泡沫。河底的卵石被洪水巨大的力量推動,滾動著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響,我感到腳下的河岸在不停地抖動,不由得退后幾步。
洪水把夢筆山和虹橋山上風吹倒的青岡樹、云杉樹、紅杉樹、樺樹等沖了下來,當然,還有很多叫不出名的樹的枝枝丫丫,不過這些我們是看不上的。“只有娘們兒才要那些沒用的家伙!”父親高舉著鴨角子,對那些雜柴視而不見。鴨角子鋼鐵的利嘴在清晨的陽光中閃著銀色的光輝,鷹一樣驕傲地注視著河水中起伏前行的漂木。突然,它又閃電一樣撲進河中,緊接著一根粗大的銀杉被父親拖上了岸。
到喝早茶的時候,我們打撈的漂木和河柴已堆成一座小山?!白甙?,回去吃點東西。人要沒了力氣,謹防被這些家伙拖了去獻給莫爾多山神!”父親把鴨角子往一根云杉上一啄,粗糙寬大的手掌在我頭上拍了一下,示意我走。
“阿爸,真有莫爾多山神嗎?”
“當然!”父親走在前面頭也不回。
“那地方有多遠?不知那些漂木什么時候能到那兒?”我很好奇。
“喔,這個這個!”父親仿佛被我的這些問題難住了,沉吟片刻道,“莫爾多山神我沒見過,莫爾多神山我是到過的!好像騎馬要十多天,現在有汽車了,或許就要不到那么長時間了!”他回過頭望著河水中魚貫前行的漂木又說,“至于它們什么時候到莫爾多山神那兒,只有天曉得!樹跟人一樣都有自己的命運,說不準哪棵樹走不多遠又被誰打撈起來就終止了前行的腳步!就連樹自己都不知道它這一生是老死在山上,埋葬在水底,化為灰燼還是成為任人擺布的家具?!?/p>
從河邊回到家里要經過兩階臺地,第一階狹長的臺地是土質很差的沙地,也是以前生產隊唯一的果園,里邊大多是直到中秋節才勉強有甜味的酸蘋果和幾棵結佛珠大小香味濃烈果子的花紅樹,再就是一些光開花不結果的桃樹和核桃樹。果園下邊是生產隊的磨坊,磨坊的堰溝從果園中間穿過,把果園一分為二,平時堰溝水跟經營磨坊又看護果園的老頭一樣平靜安詳,今天卻變得莫測深淺起來。
果園上一階是一大片寬闊平整的長方形土地,筆直的馬路沿著土地盡頭的山坡腳下通向遠方,幾條小路從土地邊緣和馬路連接,活像一本橫陳的線裝書。
而現在,這本線裝書已是五彩斑斕,碩果累累。雨后的小麥翠綠欲滴,遠處的蕎麥正開著紫紅的花,白里透紅的蠶豆花上還帶著露珠,一壟壟馬鈴薯開著白色、鵝黃色的花,經過雨水一夜的浸泡,泥土里的馬鈴薯發出醉人的清香。這種久違的香味使我不由自主地流下了口水,我發覺我是真的餓了。
房頂的土陶罐中又升起了濃濃的柏煙,大門的門框上掛著兩大束川芎和艾草,今天是端午節。這是個剛傳入我們這兒不久的節日,要是不漲水,很多人都會忘記。
阿媽已經把早茶準備好了,“來來來,肯定餓壞了,雪水浸著骨頭餓得特別快啊?!蔽覀円蛔?,她就把和好糌粑的奶茶遞過來。我接過茶碗,不顧冷熱一口喝完,才發現奶奶不在。
奶奶又到莎迪貢巴山上轉經去了,自從爺爺去世后,奶奶幾乎天天都到莎迪貢巴山上,一呆就是一整天。她還常常帶上糌粑團兒或者剩下的燒饃去喂山上破廟邊的那窩螞蟻。“看看吧,它們多么可憐!一年到頭辛苦奔忙,到頭來卻連肚皮都填不飽。說不定一場大雨,一把大火,就沒有了小命?!蹦棠涛刮浵仌r經常這樣喃喃自語。
屋里的光線突然暗了一下,一個人走了進來,原來是釣鹿子?!笆悄?,怪不得狗都不敢叫一聲!”父親站起來把一碗奶茶遞過去?!拔揖瓦@點本事?!贬灺棺幼聛恚t虛中帶著點炫耀的意味。
釣鹿子是很多年前到我們這兒的少數幾個漢人之一,據說來的時候還在襁褓中,現在已年近半百。他是我們這一帶的名人,金木水火土什么活兒都是匠人中的匠人。最神奇的是他還會什么法術,他安的套索只套麝香、金錢豹、火狐等值錢的野獸。但他的命運似乎不是很好,好不容易娶了個妻子,沒幾年又掉到河里死了,留下個兒子又是癡呆的癱子。有人悄悄在背后說他是殺生太多,造孽太多遭到的報應。“他現在得意,臨終時才曉得痛苦,這種人幾天幾夜死不下去不說,靈魂還得不到超度!”我幾次聽到別人談起他時,奶奶總這樣罵道。
釣鹿子要父親把加工漂木的活兒讓他來做,在野獸越來越少的今天,他已經到了買不起煙抽的地步,更主要的是,他那癱兒子的藥也斷了。父親爽快地答應了,是的,在我們這個地方,一個是他需要這個活干,更主要的是,誰還能比他做得更好呢。
一、信件
洪水消退后,天氣一天天好起來。太陽把人曬得渾身沒勁,我放牧的幾頭豬在馬路邊樹蔭潮濕的泥土中哼哼唧唧地翻滾了幾下就發出了滿足的鼾聲。我坐在花剛謝盡綠葉覆蓋的老梨樹下,在滿是小麥香味和馬鈴薯香味的一絲絲微風中昏昏欲睡。
“信,莎迪楊中介的信!”不知什么時候,鎮上的郵遞員已悄然站在我面前?!笆沁@兒吧?”郵遞員把信在空中揮了揮,“是,可是我爺爺已去世好多年了,誰還會給他寫信?”“是就好,我只管把信送到,管不了別人死活!”郵遞員把信扔給我,跨上自行車一溜煙走了,留下一串清脆的鈴聲。
吃過晚飯,我們一家圍坐在火塘邊。父親把信從懷中掏出來交給我,“給我們念念,看寫的什么。”我就在昏黃的電燈下拆開了那封厚厚的信,母親怕我看不清,趕緊點燃油燈給我照著。
信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寄來的,內容大致如下:
尊敬的中介大叔、阿初大嬸,澤貴兄弟、卓瑪妹妹你們好!
一別二十幾年,不知你們現在過得好不好,身體都還健康吧?
我和淑芳都已退休,三個兒子都參加了工作。老大是醫生,老二在林業廳工作,老三在大學當教師。孩子們都很爭氣,我們也就放心了!
淑芳身體還可以,經常到公園跳跳舞。我們倆是高血壓,這都是山里工作時留下的后遺癥。每到天氣變化時,我的舊傷就要發作,疼痛不止。這傷一發作就讓我想起那些崢嶸歲月,就想起因為我而受牽連的你們。
想你們的時候,我就和淑芳到嘉陵江邊走走,望著那滾滾而流的江水,我真恨不得逆流而上,回到我曾經留下無數歡笑和淚水的地方,回到你們身旁。但是,現在這個高血壓阻止了我倆,怕是翻不過巴郎山了。所以,我們盼望著你們出來,到山外來看看我們,再過幾年,大家都走不動了,這輩子恐怕就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我們期待著你們的到來!
張永良敬上
1993年5月13日
一滴水珠落在信紙上,我抬頭看見母親滿含著眼淚。我把信紙疊好裝進信封遞給父親,父親吧嗒著一鍋蘭花煙,死盯著火塘?!靶抛x完了,阿爸!”我把信朝父親晃了晃?!班?”父親接過信塞進懷里,繼續盯著火塘出神。
“嗡嘛呢叭咪,多好的人,可憐的人,愿菩薩保佑他!”奶奶搖著經筒喃喃著,一頭銀發在火光的映照下,像夕陽下的莎迪貢巴雪峰。
我們最終沒有能走出去看看山外那遙遠的朋友,直到奶奶和父親先后去世。有幾次,我看見父親獨自一人站在河邊望著奔流不息的河水發呆。“如果想他們,就去看看吧!阿爸?!蔽抑栏赣H在想什么。“算了,見了面我都不會說話了,過去的事留在心里也就可以了。何況還有這條河!”
終于,在一個黃昏,父親在嘩嘩流淌的河邊給我講起了信件背后那些遙遠的故事。
二、牧羊
梅朵蓋碧草甸一年中的黃金季節即將來臨,這是森林中突然冒出的一塊巨大草甸,四周的云杉、鐵杉、水杉和葉子寬大的樺樹、青岡樹、野櫻桃樹形成天然的柵欄,東西南北的風都被樹的柵欄阻擋在外,陽光毫不吝惜地鋪撒著。所以,哪怕是雪風凜冽的冬天,梅朵蓋碧草甸都是十分暖和的。
現在的梅朵蓋碧草甸是一張巨大的、五彩斑斕的地毯,水靈靈、綠油油的牧草中間時不時冒出一兩朵金黃色、火紅色的邦錦梅朵花,那些牧草稍淺的地方則是一片一片藍色的、淡黃色的無名小花。雪白的羊群漫在草地上,咩咩著一點點向遠方游去,再遠,就像干凈的天上那一絲絲兒云彩。
我躺在柔軟的草地上,嘴里嚼著一種叫酸溜溜的野草,這種野草既好吃又可以消除睡意。是的,這會兒的太陽比家里的被子還要舒服暖和,瞌睡一陣強似一陣,我擔心稍一眨眼,隱藏在草甸起伏的淺溝中的豺狗和森林狼就會把那些可愛的羊羔叼走。盡管他們一般不會也不敢襲擊有人看守的羊群,但餓慌了可就說不準。
我聽見了母親叫我的聲音,我站起來看見母親在草甸和森林銜接的草坡上向我招手,她背后的樹林中藍色的炊煙正裊裊升起。我知道那兒就是生產隊為我們搭建在巨大云杉下的窩棚,那個我們從春天到秋天的家。
哥哥和四姐也回到了窩棚,他倆是到林子里砍一種毛茸茸、渾身長刺名叫五加皮的藥材去了??粗绺绾退慕惚晃寮悠ご虅澠啤⒉粫r滲出鮮血的臉和手,母親心痛不已。“你們咋不帶個揚叉?用揚叉就不會被刺劃著了嘛!”母親又罵道,“下次挖細芹的時候再不帶上點兒鹽巴,你們還要被螞蟥咬得更慘!”
母親和她放牧的母羊一樣,幾乎隔一兩年就生下一個孩子,到我頭上已是第六個了。勞動的人少,吃飯的嘴多,她只好常年承包生產隊的幾百只羊來放牧。這樣,放羊的同時就可以采集點野菜、野果、野菌和偷偷挖點藥材來堵住這些嗷嗷待哺的嘴。
母親把幾個盛有薄薄一層糌粑的木碗一字兒排開,依次給我們倒上奶茶?;鸲雅杂幸欢讶錾消}巴烤得香噴噴的杉木菌,這就是我們美妙的午餐了。
誰敲了幾下我們窩棚的門,“進來喝茶吧,深山老林的還客什么氣!”母親欠身說到。門推開了,一個左眼深陷、滿是白翳,矮矮瘦瘦的男人走了進來?!坝胁鑶幔楷敶蠼?好渴!”“當然。坐吧,釣鹿子!”母親在一個木碗中放了點糌粑再倒上奶茶。“你看,我們也不多了,將就吧!”母親歉意地說,好像她在討吃似的。
釣鹿子一連喝了三碗奶茶,吃了四五朵杉木菌才停下來說話,“這幾天一直在山上吃野物肉,山泉水根本解不了渴?!薄耙步獠涣损I吧?”他剛才還狼吞虎咽現在就這樣大言不慚的樣子令人十分討厭,我忍不住嘲笑他。他站起來摸摸我的頭,笑道:“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小家伙,可惜瘦得跟猴子一樣!跟我來,我送你們一樣東西?!?/p>
釣鹿子拉著我的手來到窩棚外的一棵巨大的云杉樹下,他取下掛在樹枝上的一頭獐子交給母親,“拿去吃吧,我看你們好久沒有粘油葷了!”母親堅持不要?!半y道你們還敢吃生產隊的羊子?”釣鹿子有點生氣了?!昂冒桑嘀x你了!”母親趕緊接過獐子,她知道釣鹿子是有本事讓羊子說死就死的。“可是弟妹和侄子吃什么?”母親十分不安。釣鹿子拍拍肩上脹鼓鼓的挎包說,“有這些寶貝,害怕他們沒有好吃的?”我知道那挎包里面裝滿了麝香,這個基本上以打獵為生的家伙從不殺母獐子,“既欠命債又賺不到錢的事兒我可不干!何況那些母獐子還有發展的任務呢,一下子把它們都殺完了,不就是等于自殺嗎?”釣鹿子經常四處發表自己的這番高論,并為自己隨心所欲的狩獵方式和手到擒來的狩獵能力暗自得意。
釣鹿子走了,整個下午我都在為這頓晚飯忙碌著,焦急著。我跟著哥哥和四姐到森林里去了,他們倆挖細芹,我就在螞蟥出沒的小溪邊采一些開紫色小花的石桿菜、有著修長身軀羽毛狀的扁擔韭和戴一頂毛茸茸大帽子香味濃烈的野火蔥,想到用這些野菜配獐子肉的味道,我的口水就流了下來。
等我采滿一小背簍野菜時,細細的腿上也爬了上兩根吃得圓滾滾的螞蟥,但對夜晚的向往已讓我顧不上疼痛和流血。不用說,這個有著豐盛晚餐的夜晚是多么地美妙。
太陽暖暖地照著,我坐在草甸隆起的草坡上看著那灰色的小野兔在草地上跑來跑去。那是昨天我在草地的青岡林邊去采摘草莓時發現的,當時它蹲在幾顆碩大的草莓前,像一只老鼠。我捧起瑟瑟發抖、眼淚汪汪的小野兔,把它帶回了窩棚。這種情況經常發生,時不時地還有獐娃子和盤羊混進我們的羊群,一塊兒在草地上悠閑地吃草呢。我想,過兩天小野兔就可以自己在這片山林里生活了。
“嘭!嘭!”對面山崖傳來幾聲沉悶的聲響。我抬眼望去,山崖臺地的一棵巨大云杉上有七八個黑乎乎的東西在移動,嘭的一聲,又一個家伙掉了下來。啊,是狗熊!我爬起來向窩棚跑去。
母親手搭涼棚望了半天,陰沉著臉道:“是老熊,秋天還早著呢,這么早摔膘可不是什么好兆頭!”這時遠處傳來轟隆轟隆的響聲,循聲望去,只見啻嘎覺卡河流下游很遠的地方升起幾縷灰白色的煙霧?!澳鞘鞘裁?”我好奇地問道。母親搖搖頭,面色凝重地回到了窩棚。
父親來看我們了,他給我們帶來了糧食和一個驚人的消息?!奥犝f我們這兒要來很多漢人!”父親的臉在柴火跳躍的火光中有一絲不安?!澳切┽灺棺右粯痈墒莸臐h人?他們來干什么?我們這兒又不種大煙了!”母親一臉的不解。“誰知道呢?聽啻嘎覺卡河下游來的人說他們正在修什么馬路,天天放炮,把他們的耳朵都震聾了!”
“馬路是什么東西?修它干嘛?”母親問到?!奥犝f那是一條用來跑馬車和一種不吃草卻力大無比的家伙的路?!备赣H說?!肮植坏美闲墁F在就開始摔膘了,兆頭不好啊!”母親不說話了,陷入深深的憂慮之中。
三、馬路
當第二場雪落在梅朵蓋碧草甸上時,我們開始收拾下山了。背簍里被太陽曬干的野菌和藥材散發著香味,油光水滑的羊群又增加了三十多只乖巧結實的羊羔,滿載而歸的我們哼起了歌謠。
當我們穿過一片又一片森林,出現在寨子背后的山坡上時,我看見山坡下大地的邊緣很多人螞蟻一樣忙碌著,人群中,一條新開的土地正一點點向前蠕動。
“馬路!馬路!那肯定就是他們所說的馬路!”我興奮地向一旁土堆上休息的母親吼叫著。見母親一臉的陰沉,趕緊閉上了嘴。
是的,馬路來了。
馬路帶來了螞蟻一樣眾多的人和很多我們聞所未聞的東西。跟馬路一起出現在大地邊上的這些人衣著光鮮,精神抖擻,勞動時還不時唱上一曲歌。“那些人白白胖胖、干干凈凈的,一點都不像釣鹿子那么邋遢。”父親給我們講述他的見聞,“特別是他們那不吃草的家伙太神奇了,力大無比、不知勞累,叫聲全是‘爸爸,爸爸’!”“這些東西恐怕連釣鹿子也未必見過喲?!睜敔旙@奇地附和說?!斑@些人到這兒干嘛,他們是被洪水淹怕了還是有見不得人的勾當?要知道民國年間那些洋人來時還帶了千里眼呢!結果松都雪山的金雞被盜,害得我們這里每年都要挨一場冰雹不是嗎?”柴煙后傳來奶奶冰塊一樣的話語,爺爺和父親都緘口不語了。
這些后來叫著森工的漢人開始在大地下邊的荒灘上建立營地。那是多年前啻嘎覺卡河曾經流淌過的河床。曾經無數次被啻嘎覺卡河水撫摸親吻過的卵石已被泥土深埋,曾經是冷水魚嬉戲的空間也被紅柳、沙棘和高山蘆葦占據。每到夏末,白色的柳絮就飄蕩在啻嘎覺卡河新的河床上,一任新的河水把飄落的柳絮帶到新的遙遠的地方。
起先,荒灘上撐起的是一頂頂黃綠色的帳篷。很快,一排排白墻黑頂的營房建立起來,不久,十幾座青磚紅瓦的大房屋也拔地而起。
釣鹿子來了,他是從荒灘地的營地過來的?!拔蚁肟纯从袥]有家鄉人!”釣鹿子悠悠地說?!罢?他們長得可不像你!”父親開玩笑說?!白屇阏f準了!那兒的確沒有我的家鄉人,聽這些人講他們到啻嘎覺卡河下游的另一條岔溝去了?!贬灺棺佑挠牡卣f,“不過,他們身上的味道讓我想起了我死去的老漢。對了,那是我老漢常說的紅薯味道!那味兒很濃,就像當初你們身上的酥油和馬鈴薯的味道?!贬灺棺舆€告訴我們:“那些漢人是來砍樹的,荒灘上那些林立的房子中有食堂,有醫院,有學校,有電影院。他們修了水電站,晚上跟白天一樣亮!”釣鹿子講的這些名目繁多、聞所未聞的東西讓父親啪嗒著旱煙的嘴巴半天難以合上,不用說,父親又失眠了。
我們正喝早茶,門外黑虎突然狂吠起來。黑虎是父親的寶貝獵犬,一身油黑、壯碩而又靈巧,兇猛無比。這個地方除了釣鹿子外,沒有誰見了不害怕的。父親趕緊放下茶碗走出去,只見村長帶著兩個穿短裝的漢人站在門外的石墻上正死盯著黑虎。
他們是來動員孩子上學的?!拔覀儸F在建立了學校,可以幫你們培養一下孩子,孩子沒文化是不行的!何況這兒也沒有學校?!蹦莻€胖乎乎的人眼睛看著我說。我覺得他肉嘟嘟的白臉很好看。“我去看過了,學校操場寬大平整,比生產隊的曬場大好幾十倍!就讓孩子去吧。”村長拍拍我的頭說。“他們砍了我們的樹還不夠,還想把我們的孩子變成漢人!”奶奶不滿地嘟噥著,“你看那些漢人,坐在火塘上首不說,放那么響的屁臉都不紅一下,要是我們這兒的人早就跳河了!”“一方一俗嘛,人家不興這些!”村長一邊用藏語勸說奶奶一邊帶著兩個漢人到另一家去了。
這次爺爺和爸爸沒聽奶奶的,當陽光剛一照在莎迪貢巴雪峰上,我就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朝那向往已久、充滿神秘的荒灘營地走去。
荒灘上的營地像一個萬花筒又像一個巨大的磁場。營地里邊的新鮮事接連不斷,不出多久,我就知道了那不吃草的家伙叫汽車,那把夜晚照得跟白天一樣的東西叫電燈,每次我在火塘邊講述新的發現,柴煙后就會傳來爺爺和父親嘖嘖的羨慕聲。
很快,啻嘎覺卡河兩岸寨子里的老老少少都被荒灘上的營地吸引住了。一到下午,小伙子們就跑到營地學校的操場邊看那些年輕的漢人打籃球。一擦黑,寨子里每家每戶的人就蜂擁而至,爭先恐后地走進電影院。這樣一來,勞作的人們原來總覺著長夜難捱,現在卻發現藍天上那溫暖的太陽是走得越來越慢了。
起初奶奶對這些非常反感、不屑一顧,后來在母親的百般勸說下走進電影院后再也不缺席了?!氨M管我聽不懂那嘰里呱啦的漢話,不過確實太神奇了!那白布上的人兒是從什么地方鉆出來的呢?”奶奶經常提一些我們解答不了的古怪問題,弄得一家人頭暈腦脹。
“這些豺狗變的,連魚都要吃,還有什么不吃的?要餓死了也不能這樣啊!”奶奶從大地下邊的磨坊背糌粑回來,罵罵咧咧地走了進來。原來,她在磨坊的堰溝邊遇到了一個一手握著根竹竿一手提著裝滿魚的網兜,三十上下的漢人,漢人名叫張永良,是營地醫院的醫生。張醫生熱情地打著招呼,奶奶看了一眼還在網兜里撲騰著的魚兒,呸了一下,扭頭走了。
奶奶萬萬沒想到,這個后來形同家人的家伙,會以這種不愉快的方式同她見面。這就是后來爺爺的好朋友,父親的好兄弟。
四、兄弟
半夜,奶奶突然病了。
寨子里唯一的喇嘛被生產隊安排到了莎迪貢巴山上放牧耕牛,父親叫哥哥和我馬上到啻嘎覺卡河對岸的寨子去請釣鹿子,看到奶奶一聲緊似一聲的呻吟,我倆也就顧不上對夜的恐懼,趕緊朝對岸的寨子跑去。
釣鹿子在火塘的上首開始做法,嘴里念念有詞地點燃三只香和一些黃褐色的紙錢。接著,他把父親佩戴的一把小藏刀刺進自己的腮幫里,又從火塘中取出燒得通紅的鐵鏵穿在赤裸的右腳上開始繞著火塘轉圈。釣鹿子腮上的刀子獠牙一樣猙獰著,腳掌嗤嗤地冒著焦臭的煙。閃爍的火光中,那張原本就丑陋的臉顯得格外恐怖。我不由得渾身發抖,趕快鉆到母親的懷里。
當大汗淋漓的釣鹿子做完法事時,奶奶的叫聲卻更大了。“地脈龍神我都通了,游魂野鬼我也驅趕了,看來只有送到荒灘營地的醫院去了!”釣鹿子望著火塘邊熊皮上痛苦蜷縮著的奶奶,有些焦急地說。
當奶奶被送到營地醫院時,叫聲已經很微弱了。
“不行,是急性闌尾炎,得馬上動手術,否則要死人的!”張醫生也不管爺爺同不同意就安排手下準備手術。
當奶奶從營地醫院回來的第二天,爺爺和父親硬是把張醫生拽到了家中。火塘的牛頭鍋中煮著過年用的豬頭,家里那只大公雞也宰了。那晚,當一壇珍藏多年的青稞酒啟封時,那個曾經被奶奶詛咒的家伙就成了他丈夫的朋友,兒子的兄弟。
就這樣,荒灘營地那個嶄新的世界里有了我們的一個“親戚”。
年幼的我很快就學會了一口流利的漢語了?,F在,在我們寨子里,尤其是在我們家里,那嘰里呱啦的漢語顯得好聽起來。就連奶奶都開始要偶爾冒出一兩句語序顛倒、令人捧腹的漢語了。
一有空,張醫生和他的愛人就到我家來,經常給我們帶點水果糖和花生什么的。有時,張醫生還叫我們吃下一兩顆圓錐體狀、味道甜甜的藥丸,不出幾天,我們就會拉下一大堆蛔蟲。
總是這樣,他們一來,奶奶就會拿出珍藏很久的好吃的,所以,我盼望過年一樣盼望他們到來?,F在,至少在我幼小的心靈中,他們成了我們不可或缺的家庭成員。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不可或缺的家庭成員,當他遭遇不幸的時候,也給我們帶來了一場劫難。
五、特務
馬路蛇一樣從大地邊緣一天天向夢筆山游去,啻嘎覺卡河上的漂木就一天天多了起來。“啻嘎覺卡流的不是河水,純粹是木頭!”釣鹿子感慨地說,“看看,馬路上拉的是木頭,河里流的是木頭,他們砍那么多樹要干嘛?”父親搖搖頭道,“聽張醫生說是國家需要!”“國家是誰,他修那么大的房子干什么?”奶奶的話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樹也是有生命和靈魂的,砍多了不僅破壞風水,對砍樹人自己也不好!”釣鹿子悠悠地說,臨走還自言自語道,“等著吧,遲早會出事的!遲早會出事的!”
冬天說來就來了,空氣和土地都變得硬邦邦的,封凍的啻嘎覺卡河也變得清靜起來。但是,馬路依然車水馬龍,滿載原木的卡車搖晃著一輛接著一輛,消失在巨大的煙塵中。
釣鹿子的愛人死了,她是掉在啻嘎爾覺卡河中淹死的。往常冬天的啻嘎爾覺卡河凍得石板一樣堅硬又光滑,很多抄近路的人走在上面??蛇@幾年冰好像沒那么厚實了,加之營地的人常在這個時候炸魚,釣鹿子的愛人從悄然斷裂的冰上掉進河里,連尸體都沒有找到。不,釣鹿子是知道他的妻子停留在什么地方的,不過他說既然自己沒有算到她的死,打撈起來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天意難違啊。
釣鹿子站在封凍得死寂的啻嘎爾覺卡河岸上,不停地自言自語著:“我說過要出事的!河流開始發怒了,大山還要發怒,是的,要發怒了!”他瘦削的臉上掛著一行淚,風雪中,干瘦憔悴的釣鹿子顯得更加蒼老。
半夜,張醫生突然來了,他背著一口烏黑的木箱,神色慌張?!爸薪榇笫?,這箱子里是我收集的一些中草藥資料,請你幫我藏好。我怕那些造反派抄家時給毀了!”原來,荒灘營地里那幫人已炸開了鍋,像張醫生這樣的知識分子成了他們的玩偶,他們給這幾個可憐的人戴上各種名目的帽子。文化最高的張醫生得了個最嚇人的名字——特務。
造反派們一口咬定這個美帝國主義特務家里藏有一臺發報機,乘搜索之機把張醫生所有值錢的東西洗劫一空。沒有找到發報機的造反派們把他推到高高的臺上審問和羞辱,見張醫生拒不認罪,一個壯實的伐木工人使出看家本領,他掄起一根青岡木棒朝張醫生身上揮去。瘦高的張醫生像一棵風干的枯樹,隨著一道白光轟然倒地。
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更可怕的是,來看張醫生的爺爺恰恰在這個時候看到了他揪心的一幕。他不顧一切地沖上臺,揮拳將手提木棒的家伙打倒在地。人群騷亂起來,手執各種武器的造反派們把爺爺團團圍住,爺爺拔出了藏刀,悲劇一觸即發。造反派頭頭考慮到營地和寨子的關系,揮手讓出一條路來。爺爺順利地回到家里,災難也悄然接踵而至。
營地高高木樁上的喇叭成天喧囂不已,令人心煩意亂。“那是一窩瘋狗!哎,不知道張醫生怎么樣了!”爺爺整日長吁短嘆,我們一家人都陷入了憂愁的陰影中。不久,營地的瘋狂瘟疫一樣開始在啻嘎爾覺卡河兩岸的寨子中蔓延。
在梨花如雪的初夏,鎮上的造反派把爺爺推到了寨子的曬場中間。爺爺那一拳為他贏得了里通外國的美名,這個做夢都鬧不懂什么叫里通外國的家伙,這個說藏語的美國特務,被瘋狂的人們推來搡去,像一只被豺狗爭食的可憐的獵物。淚光中,我看見倔強的爺爺幾次被人打倒又站了起來。當他把一口帶血的唾液吐到造反派頭頭的臉上時,再次被打倒在地的爺爺終于沒有站起來。
爺爺受了重傷,根本無法出席批斗會。這期間我家稍稍平靜了一些。奶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勸誡爺爺要忍氣吞聲,保住性命要緊。傷勢漸愈的爺爺火氣也大了起來,“那幫瘋狗,他們要我交待一些我根本搞不懂的東西,我能說什么呢?”得知張醫生被造反派押送到河流下游很遠的地方,生死未卜時,爺爺咬牙切齒地說,“等著瞧吧,我要讓他們知道什么才是特務的模樣!”
當啻嘎覺卡河又一次漲水時,康復的爺爺再次被造反派帶走。爺爺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原來,當他們走到啻嘎覺卡河那座索橋上時,爺爺突然抱著造反派頭頭跳下了沸騰的河水中。
特務消失了。一個被人們押送到河流下游很遠的地方,一個被河水帶走,不知所蹤。營地高高木樁上的喇叭也像熱情日漸褪盡的人們,聲音漸漸小了下來,啻嘎覺卡河兩岸慢慢地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六、女鬼
秋天收割后的麥地呈現出另一番景象,金黃色的大地變成了乳黃色,像誰放在那兒的一塊巨大的酥油餅,看著就讓人流口水。
沒膝的麥茬中嚶嚶嗡嗡的蜜蜂纏繞著一種叫甜蜜蜜的野花,間或有粉紅肉嫩的田鼠崽嚇你一跳。我們在開始變得柔和的陽光下揮鐮,村長說這些麥茬割下來可以賣給營地做馬草和讓苗圃的小樹苗過冬。
妻子死后釣鹿子仿佛變得更為矮小瘦弱了,和那癡呆的癱子一起的夜晚總是漫長而孤寂,他幾乎每個晚上都要到我們家坐坐,和父親一道在青稞酒中排遣黑夜一樣漫長厚重的痛苦。
“鬼,鬼,有鬼!一個女鬼!”哥哥跌跌撞撞地跑進屋癱坐在地上,一臉煞白。他從營地賣麥茬回來,在大地盡頭山彎的馬路上遇見了一個披頭散發、赤身裸體的女鬼。女鬼哼著歌向他走來,哥哥丟下架子車沒命地逃了回來。
山彎灌叢中那片墳墓埋葬著營地七八十個伐木工人,這些工人在砍倒無數大樹的同時,也被悲憤的大樹壓倒在地。經常有人說在那兒看到了鬼火,聽到了奇怪的聲音之類。“我就知道這些人壞事做得太多得不到超度!自己靈魂孤苦伶仃地游蕩不說,還到處嚇人,呸!”奶奶罵完又嘰哩咕嚕地念起了經文。
釣鹿子望望父親,“今晚我就去收了這個害人精,敢不敢隨我去?”父親點點頭。釣鹿子就取來家什叫上父親和幾個膽大的小伙子,手執火把捉鬼去了。
昏暗的月光下,磷火一樣起伏的點點火光中,大地邊緣馬路上的幾個黑影時長時短,鬼魅一樣向大地盡頭的山彎飄去。
人群的腳步慢了下來,誰的心跳聲在靜寂的夜里咚咚作響。是的,確實有鬼!山彎馬路坎下的河邊傳來了一個女鬼裊裊的歌聲:
河水啊,你翻白浪,黑心肝來黑心腸。
河水啊,你蕩青波,搶走了我的黑牛哥。
河水啊,你慢慢流,請留下我的阿黑牛。
河水啊,你快結冰,我和黑牛要成親。
……
歌聲如泣如訴,凄美動人,釣鹿子不禁流下了眼淚?!斑@哪里會是鬼,是鬼也是個善良的冤鬼!”釣鹿子想起了被河水淹死的妻子,哽咽著告誡大伙兒:“待會兒千萬別傷害了她?!逼鋵嵥膿氖嵌嘤嗟?,這伙人早就手腳癱軟了,誰還有本事去傷害女鬼呢。
終于,在火把的照耀下,釣鹿子靠近了女鬼。他沒有使出自己的家什和法術去降服她,而是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女鬼身上,把她送回到荒灘地營地里。
有人認出了女鬼,她就是營地學校的音樂教師。但這個年輕漂亮的女教師怎么就瘋了呢!
原來,年輕漂亮的音樂教師和流送隊的副隊長戀愛了,這個綽號黑牛的小伙子在球場上征服了矜持的音樂教師。每天早上,她目送黑牛走出營地的大門;每天下午,她又跑到啻嘎覺卡河岸邊,迎接手執鴨角子的黑牛趕著滿河的漂木回家。
終于在這個剛剛過去的夏天里,黑牛為救落水的兄弟,漂木一樣被狂野的啻嘎覺卡河水卷走。這個下午,當音樂教師捧著一束剛剛盛開的羊角花來到岸邊時,卻在黑牛那些哭泣的兄弟中聽到了噩耗。
撕碎的羊角花瓣像這個女人破碎的心,飄蕩著,旋即被冰冷無情的河水卷走。
據說這個瘋女人被營地的人準備送往河流下游某個地方醫治的途中,縱身跳下了啻嘎覺卡河,當時她異常興奮地說她看到了她的黑牛哥,我想她是看到了。
女鬼消失了,啻嘎覺卡河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夜色籠罩下的大地又呈現出往日的寧靜和安詳。
釣鹿子卻不安起來,他說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越是這樣,越有大事要發生了。
七、洪水
釣鹿子耷拉著腦袋從莎迪貢巴山上回來了,他平生第一次打了母獐子。這對他這樣的狩獵高手來說簡直就是莫大的恥辱,他曾經四處宣揚的原則和象征權威的標準第一次被降低甚至被打破了?!斑@些不要臉的家伙,到處安著鋼索,從來不管野物的雌雄老少!這幾年都把野物給弄絕了?!贬灺棺恿R道,“看看那些山林吧,凡是像樣點的樹全被砍了,光禿禿的山溝只剩下細細矮矮的箭竹,像只沒拔光毛的雞,難看死了!哪里還有野物生存的地方喲?!?/p>
營地上的工人用一根根粗大的原木在啻嘎覺卡河上修起了水庫,蓄滿水時就像一汪湛藍的海子。水庫一開閘,翻滾的水流就像一輛巨大的卡車,托著滿河的漂木向下游奔騰而去。
母親從梅朵蓋碧草甸回來時一臉的不快,梅朵蓋碧草甸四周的樹全被砍光了,風毫無遮攔地從四面八方吹來,被四處亂滾的原木早就弄得皮開肉綻的草甸塵土飛揚?!岸嫉轿逶铝?,梅朵蓋碧還沒有一點嫩草的跡象,今年羊子吃個球!”母親說了一句從營地聽來的臟話。
聽母親說梅朵蓋碧草甸山崖上那棵老熊摔膘的大樹也消失了,就連窩棚外那棵釣鹿子曾經掛過獐子,給我們帶來童年美好夜晚的巨大云杉也被砍掉了。
巨大的云團在釣鹿子和母親的詛咒抱怨中不期而至,烏黑的云團先是罩在夢筆山和虹橋山晶瑩的雪峰上空,漸漸就壓在了寨子頭上。
一陣陣閃電把寨子照得透亮,霹雷炸得房屋顫抖著吱吱作響,昏暗的電燈忽明忽暗,鬼魅的眼睛一樣讓人害怕。暴雨倒了下來,門外盡是瀑布的嘩嘩聲。我們圍坐在火塘邊無人出聲,就連釣鹿子這會兒都一臉不安地吧嗒著旱煙,不聲不響了。
暴雨從下午一直下到半夜才慢慢停了下來。這時,剛剛變得靜寂的夜晚傳來了沉悶的聲響?!霸懔?,走妖了!到屋頂去看看?!贬灺棺泳o張地說,我們就隨著釣鹿子和父親爬上屋頂去觀望。
沉悶的聲響來自遙遠的松都河和梅帕覺卡河。很快,沉悶聲變成了巨大的轟隆聲,轟隆中,我感覺到大地和房屋開始顫抖。
啻嘎覺卡河上出現了兩個燈籠一樣的亮光,亮光所到之處發出山崩地裂的巨響,這時還飄來了濃烈的硝石味。亮光在水庫停留了一會兒,隨著一聲更大的巨響又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去。
釣鹿子說這是修煉得道的蜈蚣螞蟻之類要到大海中去了,一木出林,萬木遭殃,不曉得一路上要禍害多少無辜的人。他很擔心。
天亮時營地傳來了哭喊聲,昨晚的洪水沖毀水庫后以更大的氣勢把營地林立的房屋夷為平地,喧鬧的營地成了無聲的澤國。營地有十幾個來不及逃跑的人被洪水卷走,更多的幸存者站在馬路邊的高地上一片哭喊。
啻嘎覺卡河這場有史以來最大的洪水災難引起了巨大的轟動,更多的人從河流下游和夢筆山后涌了過來,正當人們猜測災后的營地會以更大規模出現時,隨著喧囂奔忙的救援隊伍的離去,曾經繁華的營地開始日漸衰落。
不知不覺中,營地里的人們像消退的洪水,悄然離去了。河水平靜下來,剩下一兩根擱淺的漂木橫陳在亂石林立的岸邊,孤零零,像誰家遺棄的孩子。
不知什么時候,河水又回到了荒灘曾經繁華的營地。那些破碎的紅磚青瓦靜靜地躺在啻嘎覺卡河新的河床上,一任冰涼清澈的河水親吻撫摸。
春天來了,啻嘎覺卡河曾經奔流不息的河床上一些幼小的柳樹和沙棘開始發芽。
(作者單位:四川省阿壩縣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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