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鄉村社會的困局

這是一篇容易讓人失望的小說。這種失望當然不是來自于小說本身，而是來自于小說所呈現的社會現實。相信很多讀者讀罷這篇小說，都會感慨于舉步維艱的基層政權和各種矛盾趨于激化的危機局面，并對當代社會的前景產生一種幻滅感。誠然，作者在小說中對當今鄉村社會生存境況的深入洞察以及對官場流俗的深刻揭示，是讓人印象深刻的，但如果僅僅把目光停滯于此，我們看到的還只是一篇一般意義上的官場小說或社會批判小說。在我看來，這篇小說真正有價值的部分并不在這里。要想更好地理解這篇小說的深層意蘊，我們不妨沿著作者的思路進一步追問這樣一個問題:誰應該對鄉村社會的艱難處境負責?

首先，是資本嗎?立場偏左一點的作家傾向于把今天鄉村社會的總體危機歸結于資本對鄉村的滲透與掠奪。在他們筆下，所謂建設、開發等都是資本對鄉村進行掠奪的一種說辭，它們之于鄉村都是損害性的，有時還是毀滅性的。比如陳應松的《松鴉為什么會叫》和《獨搖草》，前者寫神農架地區農民曾寄予厚望的公路，并沒有給他們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相反倒是帶走了他們賴以生存的各種資源，甚至還改變了生態，給當地農民的生活造成了致命的破壞;后者寫伏水山谷中的一個占地龐大的狩獵度假村，被大火燒毀后，以前雖貧窮但還算充滿生氣的山谷成了一片廢墟，山谷里再也沒有人煙。“昔日的梯田今日的廢墟上再也無法播種了，全是石頭的高高的基礎，基礎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水泥和瓷磚。”但在孟憲歧的這篇小說中，我們卻讀不出這種對于資本的批判。小說中與資本相關的情節只有兩個:一是修路征地，二是港臺客商的投資。前者雖然引起了村民的反抗，卻是由于賠錢方面的不公平，村民對公路本身是完全持肯定態度的:“不用自己出錢，高速公路就修到了家門口，水柳鄉老百姓沒有誰說這不是好事的。”而反抗也最終由鄉里出錢提高賠償金額得以化解，作者并沒有繼續寫公路給鄉村帶來了新的困境之類的問題;而后者則完全是從正面來寫的:慕名而來的港臺客商帶來了兩個項目，這兩個項目不但解決了鄉政府的財政危機問題，也使農民大大受益:淀粉加工提純項目解決了農民賣糧難的問題;中藥材種植基地項目解決了農村剩余勞動力問題。作者還尤其強調這兩個項目都是環保項目，不會給鄉里秀美的環境帶來污染和危害，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取消了日后村民、鄉政府與企業之間發生沖突的可能性。在作者筆下，資本顯然不是“看上去很美”的“毒藥”，而是鄉村迫切需要的“良劑”，它當然不應該為鄉村社會的艱難處境負責。

其次，是基層政府及官員嗎?立場偏右一點的作家傾向于把今天鄉村社會的總體危機歸結于權力的濫用與腐敗。在他們看來，基層官員大都是些榨取百姓血汗的寄生者，是權利的異化者，在其控制下，鄉村社會只能是一團糟。如闕迪偉的《新聞》和劉醒龍的《痛失》，前者寫某鄉長與紀檢副書記深夜在抓賭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一死一傷。于是，領導紛紛出馬，要藉此大力宣傳基層干部的感人事跡。未料在召開追悼會時，鄉民們卻燒稻草表示對“烈士”的詛咒，引起了官民沖突。最終，真相大白，那兩個當官的深夜外出不是去抓賭，而是去嫖娼;后者通過孔太平的宦海沉浮寫官場對人的異化，一旦進入其中，個人的情感、人格、行為和話語方式等，都被重新編碼，個人的生存欲求都陷入了權力的欲求之中，各級官員都把創“政績”作為其升遷的政治資本，甚至為了創造“政績”不擇手段，不計后果——他們只是大大小小的政客，而不是人民的公仆。在孟憲歧的這篇小說中，我們也能讀到他對官場流俗的種種不滿，但具體到水柳鄉，我們看到的更多的則是他對基層官員同情式的理解。小說的主人公司馬茹是一個頗有姿色的中年女性，因拒絕搞權錢、權色交易被派到一個偏僻的窮鄉——水柳鄉當鄉長，迎接她的是一個爛攤子——窮困的鄉民、幾近枯竭的鄉財政、劍拔弩張的干群關系。為了收拾這個爛攤子，她整日精疲力竭、焦頭爛額，甚至放棄了家庭，一個月不和愛人見面。最終她以自己的精明強干，不但解決了班子的團結問題、化解了干群、群眾內部的矛盾，而且還在鄉里建立起了一套干部廉潔自律制度，并因此得到港臺客商的青睞。這完全是一個“人民公仆”式的正面人物，盡管她沒有更高的“信念倫理”，但至少堅守了“責任倫理”。除司馬茹以外，鄉里的其他領導，如云書記、夏鄉長、柴鄉長、丁所長等，雖然他們的形象不夠高大，甚至有些委瑣，但也都有起碼的“世俗關懷”，絕對不會對窮人的生活不管不顧。這些基層干部要面對黨和國家的政策，面對事業和分管的具體工作，面對集體和群眾的利益，無可諱言，也同時面對自己職位的升遷榮辱，機警地躲避各種暗算、排擠以及可能有形無形對自己的傷害。他們是各種力量的交匯點，這個交匯點極為重要，非知識分子與尋常百姓可比，也不是上面大官所能代替的。套用作家劉醒龍的話說，他們都是在“分享艱難”。作者如此塑造這些鄉干部的形象，顯然也斬斷了我們把基層政府及官員與鄉村社會的艱難處境勾連在一起的聯想與推論。

再次，是農民自身嗎?自“五四”以來，把鄉村社會危機的根源歸結到農民身上的作家也為數不少。他們認為，農民的愚昧、麻木、不覺醒和非理性是鄉村社會向現代轉型的最大障礙。在“五四”一大批鄉土作家的作品中，鄉村的禮俗沒有任何美善、溫情脈脈、人性道德，而是充斥著迷信(如臺靜農的《天二哥》)，道德與人性的喪失(如蹇先艾的《水葬》)，原始野蠻的民風習俗(如許杰的《慘霧》)，等等。農民身上也因此蘊積了幾千年的“精神奴役的創傷”，他們幾乎被等同于現代文明的對立面，承擔了舊文明所有的黑暗部分，直到1980年還有人(如季紅真)以“文明與愚昧的沖突”來概括時代的主題。而孟憲歧顯然不是站在這個立場來寫農民的，他筆下的農民是理性的、覺醒的，他們完全有能力表達自身的訴求。如村民夏老漢，當在鄉里做官的兒子回村做他的拆遷工作時，他面臨著一個艱難的抉擇:從血緣親情出發，他理應支持兒子的工作;但一旦支持了兒子的工作，他就等于背叛了“村莊共同體”。最后“村莊共同體”的利益戰勝了血緣親情，使他掄起扁擔打傷了兒子。盡管這個舉動有表演的成分，但至少表明，夏老漢在關鍵時刻能夠把自己從父親、利益受損者、村民等多重身份中選擇出來，找到自己的認同——這當然是一種理性選擇。此外，小說中還出現了久違的階級視野。一群在鄉里執行退耕還林政策時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的村民，聞聽縣委書記來鄉里檢查工作，迅速集結起來，“把鄉政府大門口堵得的嚴絲合縫，不準任何人出院，也不準車輛出入。”最后導致縣委唐書記——這個在興德縣說一不二，跺跺腳，興德縣的地盤都要抖三抖的主兒，“連飯都沒吃上，餓了肚子，跟一條喪家狗似的狼狽而逃”。這些村民都是處于社會最底層、并且在改革開放與社會轉型中利益受到損害的普通群眾，宣傳機器通常都是一邊無條件地讓他們繼續忍受貧窮，一邊給予他們一份“分享艱難”的榮耀。但他們并沒有頭腦簡單地被這種“新意識形態”所蒙蔽，做一個“識大體”的順民。在這種逾越法律限度的準暴力背后，我們既可以看到他們生存現實的嚴峻，也可以看到他們完全具有組織起來的能力。他們對不合理的社會現實的集體反抗，在某種程度上也代表著“階級”意識的萌發。可以說，他們是最想改變現狀的一群人，他們當然也沒有理由對鄉村社會的艱難處境負責。

如果以上分析大致不錯的話，我們會發現，無論是投資者、基層官員，還是農民，似乎都不該也無力為鄉村社會的艱難處境負責。甚至在種種利害關系的夾擊之中，他們很多時候會顯得特別無辜——我不覺得作者是在簡化或美化這些人物，我更愿意把這種簡化或美化做更復雜的理解——唯其無辜，鄉村社會的狀況就格外令人戰栗:每個人都身在其中，卻沒有人能為鄉村社會艱難處境負責，而且也找不到改變這現實的可能性力量。我們仿佛陷入一個“無物之陣”之中，找不到布陣者，也找不到破陣的辦法，只能把手里的武器一通亂舞，但任憑我們怎么舞動，現實之陣都巋然不動。怎么會這樣呢?難道鄉村社會真的已經成為“現代性”的一個病癥?一個暫時無法給出治療方案的病癥?我想，這是這篇小說留給我們的思考，當然也是這篇小說的真正價值所在。

作者簡介:徐志偉，文學博士，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廈門大學中文系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