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躺在月亮下。
她說我是個畫家。
我相信。
一
那天,偷了一支畫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知道偷別人的筆是一件不大不小的壞事,但我還是偷了,因為我喜歡。
其實我偷筆是有理由的。我愛畫畫,但只愛用偷來的筆畫畫。別人的畫筆總是裝滿神秘故事的,當我把它占為己有的那刻,它并非我的朋友,那種陌生感使我對畫畫無比著迷。當然,我會漸漸地熟悉它,等我熟悉它時,它就不屬于我了,拿著熟悉的畫筆,我沒有任何靈感。
我到底算不算畫家?除了我,沒有人這么說過。哦,還有個烏克蘭女人。
她喜歡看我畫的畫,所以我喜歡她。她是個老女人,名字很長,我直接叫她老烏克,她一點也不生氣。
老烏克是個忠誠的基督徒,有事沒事就在胸前畫十字,還不停地喊著“哈利路亞”。每個禮拜天,她都會去教堂做禮拜,我也會跟去,可我不信基督。每次從教堂出來,她都會流淚,所以,我總會備好一塊手帕和一塊奶油蛋糕,老烏克看見奶油蛋糕就不哭了,吃完奶油蛋糕就會笑。我想讓老烏克一直笑,她一不高興,就不會看我畫的畫了。
老烏克很愛干凈,可她家凡是有玻璃的地方都會布滿灰塵。她的眼睛很漂亮,藍色的,看我時總像在給我講故事,這和我周圍所有的人都不一樣。
每次有月亮的晚上,老烏克總會站在窗前,確切地說,她是站在玻璃前,然后靜靜地在玻璃上用手指畫畫。我想,她家的玻璃上的灰塵和這有一定的關系。她很和藹,但只要她一在玻璃上畫畫,我就怕她,可是我越來越喜歡她。
我曾經偷過老烏克的畫筆,沒有偷成,這事當然在我認識她之前,也因為我偷她的筆,我們就認識了。
記得那天,月光很好,我想這是一個不錯的夜晚。老烏克住的是一棟古老的歐式別墅,很大,很美。我特別喜歡看落日里的它,滄桑而又富麗。我曾無數次地幻想里面的主人,我知道,她一定是個畫家。
當我想把老烏克的畫筆放進我的口袋的時候,我原以為站在窗前的雕塑,卻緩緩地向我走來,她,就是老烏克。
老烏克告訴我,在她像我這么大時,就已經是個漂亮的畫家了,她說我也是個畫家,我相信她的話。她喜歡看我畫的男人和小孩,其實,對于男人,我只愛畫他的背。
我總是在無意間尋找目標。目標就是男人。可我不看男人的臉,也不看男人的胸肌,我只看他的背。在我看來,男人的背就是男人。
老烏克說我還只是個孩子,男人除了背,還有更美妙的地方。這一點我總不能和她達成一致。至于我畫小孩,都是為了討好老烏克。老烏克太喜歡小孩了,她說,她可以親一個小孩,一百遍都不會厭煩。當我們講到男人的時候,老烏克就默不作聲了。可她卻還是喜歡看我畫的男人,這讓我覺得很奇怪。
二
最近,我終于找到了目標。找了很久,他是一個不帥的男人,我不認識他。
我想,沒人會對我有所防備,因為我只是個孩子。而我這個孩子是有著偉大的理想的。
我喜歡跟蹤他,暗暗地看他。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他成為我的朋友,我們一旦熟悉,我將不再對他感興趣,除非他愛上我的畫。
我每出一件作品,都會經過長久的觀察。有個胖女人說,男人的背沒什么好畫的,即使要畫,也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我對她很不屑。
我觀察得很仔細,雖然他穿著衣服,但我會竭力想象他的背的每一個細節。
我要開始落筆了。但是我還沒有一支令我產生靈感的畫筆。我得偷一支。我總喜歡在月光好的時候行動,我相信月亮是保佑畫家的。
該去哪里偷我的畫筆呢?我只給自己一次機會。既然選好了目標,就要為自己的目標負責,退路越多,失敗的可能性就越大。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有畫筆,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畫家。直覺告訴我,畫家總能找到屬于他的畫筆。
我選擇了一條寬敞的馬路,像一個男人厚實的背。我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小偷,所以沒有必要去靜僻的地方像賊一樣的取出某一樣東西。
馬路的右邊是一排房子,左邊是一排樹。我一直向有房子的一邊看,這里的房子都長得一樣,一樣的平頂,一樣的白墻。
突然,有個房子的燈亮了,我本該排除這個目標,可是那燈亮得太好看了。那座房子像鬼魅一樣,使我不顧一切地走向它。房子里的燈光融化了黑黑的人影,人影在燈光里面晃晃悠悠地蠕動,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
它該是一座有個性的房子。否則,別人的燈沒亮,它也鐵定不會亮。
那座房子里果然有畫筆。老烏克也沒有騙我,我真的是一個畫家。可是,我只是看到它時,便被一個男人拽住了手臂。他氣憤地看著我,罵我是一個小偷,我搖搖手,我不是。他轉身拿起電話,威脅我說,把在他家拿的東西交出來,否則,他讓警察把我帶走。我知道他這招沒什么用,首先我還只是個不具法律責任的孩子,其次我真沒拿什么,要真拿了,將會是支畫筆,至于金銀財寶,我向來不稀罕,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要成為一個名畫家的。
那個夜晚,我很悲傷。在男人轉身拿電話的時候,我明確地發現他是我的畫的主角。原來,我依舊沒有目標,這就像別人說我不是畫家一樣的難受。
三
老烏克從來沒有拒絕過我的寂寞與悲傷。
我愛聽她的鬼故事,聽完又害怕,特別是在漆黑而又沒有人聲的夜里,特別是在我難過的時候。不過,我的難過是幸運的,如果我害怕,老烏克就會抱著我,這時,我可以躲到她的胳肢窩下,拽著她的手臂,趁機撓她的癢癢。
我們都很喜歡月亮。在月亮夠好的晚上,我先會目睹老烏克靜靜地在玻璃上畫畫,然后是她的沉默不語。這沒有關系,過一陣子就會好。等她的情緒好了,我們就到外面的草坪上看月亮。那么,我也是沒有拒絕過老烏克的寂寞與悲傷的。
我們看月亮的時候,不講廢話。她會張開四肢,安心舒坦地躺在草坪上,就這樣祥和地望著月亮,這時,我覺得月亮是個孩子,而且是老烏克的孩子,大地是個男人,老烏克的男人。而我,則學著老烏克的樣子,在她的身旁悄悄地擺好一個大字。其實,我想成為一個月亮,這樣就能做老烏克的孩子了。
有一個晚上,老烏克喊我去她的房間。我隱約覺得她會給我講一個很動聽的故事,但也許,這會有些悲傷。她給了我一張泛黃的照片,我已經看不清這張照片誕生于什么時候了。照片上有三個人,一個女人,前面有個小孩抱著她的腿,后面有個男人摟著她的腰,他們站在窗前,很幸福的一個瞬間。可我不知道為什么,照片上有兩點血污。我討厭血,討厭它的丑惡,它是一個會吃掉幸福的魔鬼。我知道,它肯定也吃掉了老烏克的幸福。
我想問老烏克關于這張照片的故事,可是我又害怕勾起她的痛苦。結果,她什么都沒有跟我說,只是呆呆地望著我。她的眼珠像埋在云霧里的地球,又像浩瀚的宇宙。
那個夜晚以后,我更加想讓老烏克笑,她本該是一個幸福的女人。我買了好多好多的奶油蛋糕,老烏克說我是個好孩子,主會保佑我的。我說,月亮也會保佑畫家的。老烏克笑了。
四
這是節死板的美術課。美術老師是個胖女人。她說這節課要畫我們的校園,前面是樓,這邊是樹。誰畫的最真實,誰就能拿高分。哦,這是節該死的美術考試課。
我討厭胖女人的課,她可從來沒有表揚過我的畫。現在,我只想靠在這棵樹上,在我的心里畫我該畫的畫。他們全都圍在胖女人的身邊,拿著他們的紙和筆,在前面搖搖晃晃,搖搖晃晃。
胖女人很滿意地笑著。他們都是一個國度的,我會祝福他們。我從來沒有討厭過胖女人,也沒有討厭過我的同學們。
我想跟巫婆學巫術。我并不貪心,只要能把老烏克變成小孩子就行。我希望她能跟我一起來上學,這樣,我的國度里將不會再只有我一個人。但是我不難過,雖然我還不會那種魔術,只要一下課,我去找老烏克,我的國度里還會是兩個人。
老烏克說,她是一顆來自異國的眼淚,而我,是長在她的眼淚里的月亮。我不喜歡老烏克說這句話,她一說這話,我便覺得她更像一個詩人。她在我的心里,只能是畫家。
五
那天,月亮還是很好。我們像往常一樣躺在月亮底下。我們都可以和月亮交流,但只在心里。其實,老烏克明白我會跟月亮說些什么,我也明白她的。
沒錯,老烏克是個畫家。可她從來沒有在我面前畫過畫。
不過,那天,她畫了。
這是第一次,我親眼看著她拿起畫筆,當畫筆觸到紙的那一刻,我哭了,哭得歇斯底里。我的心很亂,我不知道,這預示著什么。
她把那張畫送給了我。然后,我們還是一起看月亮。
那個月亮亮了很久很久。要是太陽永遠不出來,那該有多好。
老烏克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第二天太陽出來的時候,老烏克再也沒有起來過。她靜靜地躺在草坪上,很祥和地帶著微笑。我知道,當年,外祖母也是這樣走的,她們走了,就不再回來。
其實,我從來沒有跟老烏克講過話,我不會講話。是的,我是一個啞巴。我只在我的世界里,默默地當我自己的畫家。
現在,這個國度只剩下我了,再也不會有人來看我的畫,外祖母走了,老烏克也走了,月亮啊,我還能成為一個名畫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