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本《筆勢論》殘卷研究

內容摘要：敦煌發現的P.4936為世傳《筆勢論》早期的一個本子，與刊本所載者多有異同。敦煌本《筆勢論》在《筆勢論》原本篇章次第的推定、異文校勘以及其他諸方面均有著重要的價值。

關鍵詞：《筆勢論》；敦煌；篇章；價值

中圖分類號：K870.6；K8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0)03—0111—04

敦煌本《筆勢論》，現藏于法圖巴黎國家圖書館，編號為P.4936。首尾俱殘，今存20行，行24字左右。前7行殘損下半部分，第8行行末殘去正文兩個字的位置。第20行下半行文字幾乎殘缺，僅約略見字之右半部分，難以辨識。該卷正文大字單行，注文小字雙行。“原用高約29.2cm，寬約41.2cm的粗楮紙所鈔寫，并經典藏當局以薄紙裱背。字體固非上乘，但還明晰可讀。

此卷自陳祚龍定名為“筆勢論”后，各家目錄均無異辭。

案：《筆勢論》一篇，乃教人習字者也，“是一篇思想有一定體系的技巧論文”，托名王羲之而傳于世。今天所能見到最早的關于此篇的記載是孫過庭的《書譜》，其中有“代傳羲之與子敬《筆勢論》十章”云云，由此可知，《筆勢論》至少在唐初時已經流傳于世了。唐張彥遠《法書要錄》只存其目，明注“不錄”，蓋以其偽托且文辭鄙俚，故摒而不錄。至《墨藪》(題為唐韋續編)始全錄其文，不過題為《筆陣圖十二章并序》。然而，此題頗有問題。考其序文，一云“略修《筆勢論》一篇，開汝之悟”：再云“今書《樂毅論》一本及《筆勢論》一篇，貽爾之心”，則其所載者必為《筆勢論》無疑矣。其誤題之由，或因其正文第一、二章起始處多同于前篇《用筆陣圖法第九》，遂以致誤。故南宋陳思編《書苑菁華》(下簡稱《書苑》)時，收入同樣的篇章(僅有文字上的小差別)，即將題中“筆陣圖”三字易為“筆勢論”，題作《筆勢論十二章并序》。以后著錄此篇者，幾全部從《書苑》所題⑤。又，北宋朱長文輯撰《墨池編》亦載有《筆勢論》一篇，以其內容而論，與《墨藪》、《書苑》等所載者必同為一文，然篇章分合、篇章數目以及文字內容皆有較大出入，今可目之為別一系統(其出入之故，下文將為探討，此處暫不提)。此后陳陳相因，皆不出此三數本之藩籬。

今考P.4936號殘卷與諸刊本《筆勢論》在內容上多有相同、相似之處，陳氏定名為《筆勢論》，極確。

關于此卷的錄文與研究，所見亦以陳祚龍《關于坊間流傳的(筆勢論)》一文為早。此后，沃興華《敦煌書法藝術》第三章《王羲之書法對敦煌的影響》，曾對該卷作出探討。最新的成果則是2007年蘭州大學博士論文《敦煌遺書書法淺探》，其中第五章第一節為《敦煌遺書P.4936(筆勢論)》，對該卷予以專門研究。其他提到此卷，但未作研究、探討的，尚有一些，省文起見，略去不論。

以上這些研究成果，提出并解決了一些問題，但也遺留一些問題，或者有些問題解決得尚不盡如人意。筆者不揣淺陋，在以上諸家的基礎上，對以下幾個問題提出一點自己粗淺的見解。

一 關于敦煌本《筆勢論》的篇章

《筆勢論》的篇章次第，向來傳本不一。孫過庭《書譜》謂其為10章，但《墨藪》、《書苑》本(此兩本為一系統，以下凡《書苑》本與《墨藪》本無異者，只出《墨藪》本作某)所載為12章，與孫氏所云相乖；且其第1、2章內容多與世傳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后》相同，其中淆亂顯然。《墨池編》本雖作10章，然朱長文編次之時，“凡事理不可通者”徑為刪削，又持與《墨藪》本相校，內容出入頗大，篇章分合有不可究詰者；即與《書譜》所引述者相較，亦不相符，不可信其為舊有篇次。近人余紹宋于這兩種不同系統的《筆勢論》云：

兩本者，皆不可信。其互異之故，蓋作偽者故意增損，欲欺世人以為右軍真本者。《書苑菁華》本因過庭言十章，故增兩章，使不符合；《墨池編》不立章名，改為十段，亦此意。又因過庭有駁張伯英之文，復將“同學張伯英”數語刪去。然其末段稱“有丹陽僧求吾，吾不復與”云云，適與詐告伯英遺失同其鄙陋。心勞目拙，欲蓋彌張，此之謂與?

所言極是，足見刊本《筆勢論》早失其舊次。蓋學士文人早知其為偽托右軍之言，遂不足為輕重，任情涂抹，不復顧惜，非有意作偽者。

敦煌本《筆勢論》殘卷為《筆勢論》早期流傳的一個標本。然而遺憾的是，由于它首尾殘缺，故不能直觀地告訴我們其本身的篇章情況。陳祚龍謂敦煌本《筆勢論》殘卷恰為10篇：

P.4936號的一軸，實際殆系孫氏所謂為別人“偽造”的“筆勢論”原有鈔本之一!因其內容恰合孫氏所謂：“代傳羲之與子敬筆勢論十章”的數目……惜乎此一敦煌古鈔，開端全脫，結尾稍闕……

案：陳氏此段論述頗有可商之處。今考P.4936，至第10篇止，第10篇只存3行，3行以下殘缺。既然卷尾缺脫，又如何能據卷面所見，定其篇章正好為10章?陳氏的論斷蓋基于其所說的“結尾稍闕”(用“稍”字相對于“開端全脫”的“全”字，以說明結尾殘缺得比較少)。可是卷尾既已缺脫，又如何能知缺脫多少呢?所以這種判斷是不可靠的。

敦煌本的篇章不是不能推斷，但不能如此簡單，須與傳世刊本相互比勘，才能約略得其消息。

今以所存第8、9、10章與刊本相較，除第9章為諸本所無外，其第8章為《墨藪》本之第10章；第10章為《墨藪》本之第12章，適差兩章。上文言及，《墨藪》本首2章大量羼入《題衛夫人筆陣圖》后之內容。是以敦煌本與《墨藪》本之篇第差及兩章，亦可大致推得其緣由。又，細考敦煌本，其第2行“孤露影響”下，存一“第”字，且與上文“響”字空出半格，當正是章次名。唯此“第”字下面殘去，是不可知確為第幾。按其內容，此“第”字以前者為《墨藪》本第7章之內容，此以下至“第八”以前，為《墨藪》本第8、9章內容。以敦煌本篇第少《墨藪》、《書苑》本兩章計之，敦煌本前半卷殘去部分篇章為第5、6、7章，正與后題為“第八”者相銜接。而“第”字以下至第8章，以其篇幅估計，當正有兩章文字。倘所推或不誤，則該“第”字下殘去之字當為“六”字，正為其第6章。

若以上推斷不誤，則于敦煌本《筆勢論》之篇章次第可略言之矣。蓋敦煌本確如孫過庭所言，乃作10篇，托名右軍以傳于世。好事者復以世傳右軍之《題筆陣圖后》竄入，是以增成首2章，《墨藪》本所收錄者即是也。至于朱長文編《墨池編》，其中既多朱氏自撰之文，又不憚改竄傳世之書(參上文)，奮筆涂抹，定為10章，然其篇章分合，尤異于諸本，以致絕難綜理矣。

敦煌本《筆勢論》篇章次第的推定，至少可為《筆勢論》原本篇章次第的探討提供一有力參證。

二 關于“文鄙理疏、意乖言拙”的問題

陳祚龍先生又謂：將其特與前引《墨藪》及《書苑菁華》所收的有關辭句相核互究，殊屬最為符合孫氏所謂：“文鄙理疏，意乖言拙”的評斷!

言下之意，敦煌本較之傳世各刊本，更為“文鄙理疏，意乖言拙”。這恐怕過于武斷了。筆者將敦煌本與傳世諸刊本細細比觀，所見與陳氏略異。

敦煌本中，與諸刊本差別最大者為第9章，為傳世各本所無，其文云：

第九書勢數家用筆不等，一字若半死半生，亦有全生全死。死字不堪采錄，活字在(在)須記。當宇藏峰于腹內，壯氣心中，時人不別，言書鈍(“言”上疑有脫文)，此乃廣陵之曲(“曲”字原作“典”，或訛)，衷怨心中。豎則共華岳爭峰，坐(則)與(“與”字原作“興”，或形誤，而“與”者，似又為“如”字之音訛)藤蘿布地。書無翅翼，行游紫府之中；無足無手，常在丹霄之閣。是知能者既少，厥馀類等牛毛，書之功，乃獲終身之寶。

此段首論字有生死，此正是書家妙理，凡略通書法者，皆能辨書之生死，至乃一點一畫，皆有生死也；次云“藏峰于腹內”，正是中鋒用筆；“廣陵之曲”，蓋用嵇康之典；“豎則共華岳爭峰，坐(則)與藤蘿布地”取譬方類，正是書論家特色，孫過庭《書譜》中亦不乏取譬之語，且“共華岳爭峰”，“共蘑蘿布地”亦非俚俗之譬；“紫府”、“丹霄之閣”皆以道教語對稱。凡此之類，在孫過庭可稱其為“文鄙理疏，意乖言拙”，在于今日則不可，尤不可遽謂較之傳世各本更為鄙拙也。

敦煌本《筆勢論》自有其言辭鄙俗之處。如“祓字不宜大”下注日“大則如破車”，確為鄙俗不堪，諸刊本皆為刪削，又誤其上正文為“後不宜大”(詳見下文)；又如第8段中“傷疏則似溺死之人”，《墨藪》均作“疏則似溺水之禽”，而《墨池編》更作“過疏則似翔禽溺水”。兩兩相較，敦煌本俚俗顯然。然此等段落，乃諸刊本共有之段落，刊本雖略作雅辭，卻不難窺測好事者潤飾、修整之跡。

所以，若說《筆勢論》“文鄙理疏，意乖言拙”，那也是各本均有的現象，并非敦煌本尤其突出。各本雅俗也是相互參差的。

三 敦煌本《筆勢論》殘卷的價值

通過以上論述。該殘卷的價值已經揭示出一部分，此處更為總括。以筆者淺見所及，敦煌本《筆勢論》殘卷至少有兩方面的價值：1.可推測《筆勢論》原有的篇目次第；2.可謾正刊本的文字錯訛。

由于書畫向來被視為小道，所以書畫類典籍也相應地不被重視，是以傳本書畫類典籍往往訛誤滿紙，篇章錯亂。在沒有更好的校對本出現以前，對這些錯訛是沒有非常好的辦法的。由此而言，敦煌本《筆勢論》殘卷在以上兩個方面的價值就尤為重要了。該卷雖是殘卷，所存文字不過諸刊本《筆勢論》的三分之一，且抄寫得也不精善，但它畢竟是一個可以被確認的北宋以前的抄本，是今天能見到的最古的本子，其版本價值是很明顯的。

上述第一方面的價值已于上文第二部分探討過了，此處不再贅述。以下專論其在謾正刊本文字方面的價值，為免繁瑣，此處僅舉兩個例子：

1.《墨藪》本“當須遞相掩蓋，不得孤露形影”，《墨池》本“形影”作“影象”，敦煌本作“影響”。案：“影”對應“形”，“響”對應“聲”。連貫上文，此處所言者，蓋指寫字須上下照應，如影隨形，如響隨聲，不可使“影”與“響”沒有對應的“形”與“聲”，否則即是“孤露”。作“形影”者，既已兼舉形與影，則與“孤露”二字于義不合：作“影象”者，蓋因聲近而改，于義實為不合。“影響”二字古人常有連用者，如偽《古文尚書·大禹謨》：“惠迪吉，從逆兇，惟影響。”偽《孔傳》日：“吉兇之報，若影之隨形，響之應聲。”《史記-禮書》：“明道而均分之，時使而誠愛之，則下應之如景響(筆者案：景影古今字)。”

2.《墨藪》本“單字不宜小，不宜大”，《書苑》本作“單字不宜小，後不宜大”，敦煌本則作“單字不宜小，複字不宜大”。單字、複字對舉，文理通順，且于“祓字不宜大”下有小注云“大則如破車”，言之鑿鑿，則自當以敦煌本為是。審傳本致誤之由，蓋傳寫先嫌其小注不雅，徑為刪去，復于正文抄脫下旬“字”字，后人見“單字不宜小，祓不宜大”，便以為“複”字乃““愎”字之形訛，便徑改作“後不宜大”。至《墨藪》本所錄，則益去“後”字，以求其簡潔，于原本轉相遠矣。“單字不宜小，複字不宜大”其教人明白曉暢，蓋初習寫字，單字筆畫少，易于寫小，合體字筆畫繁複，則易于寫大，如此則一篇之中大小不一，便不美觀，尤不合于書手抄經之體式。是以初學寫字，須字大小合宜。至若云“單字不宜小，不宜大”，豈謂凡書寫單字，須不大不小、大小適中乎?如果說單字須小大合宜，那複字就不須小大合宜了?是于書理不合。論字以“單”、“複”對舉也是古人書論中常用之語，如趙壹《非草書》“但貴刪難省煩，損複為單”。

此外，敦煌本《筆勢論》殘卷的發現，也可以從一個側面說明敦煌地區書法風氣的興盛：而敦煌地處偏遠，則又足見《筆勢論》流傳之廣。這些都顯而易見，不勞喋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