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本文根據對中國國家圖書館藏《雜阿毗曇心論卷十》敦煌寫經所印朱文“永興郡印”及敦煌地區歷史地理沿革的考察,認為此卷寫經應誕生于北周武帝改晉昌郡為永興郡后至下令禁佛期間(561-574)的敦煌地區,而經卷背后的永興郡捺印佛像版畫,是中國也是全世界最早的一幅版畫作品。
關鍵詞:敦煌寫經;《雜阿毗曇心論卷十》;永興郡印;捺印佛像
中圖分類號:K870.6;J29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0)03—0108—03
敦煌寫經永興郡佛印,最早發表于2000年6月出版的《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精品選》一書。該書圖版6為寫經,說明稱:雜阿昆曇心論卷十,東晉(317—420)寫本,卷軸裝,首尾殘,長135.1cm,高27.9cm。本卷背面有捺印佛像及永興郡印。卷首有曾熙等人題跋及鈐印(藏品編號BD.14711)。
又該書圖版7為郡印,“永興郡印”鈐印于《雜阿毗曇心論卷十》背,長5.4cm,高5.4cm(圖版34)。
又該書圖版8為佛印,說明稱“墨捺印佛像,捺印于《雜阿毗曇心論卷十》背,高14.5cm,寬11.8cm”(圖版35)。
《雜阿毗曇心論》原11卷,或16卷,又名《雜阿昆曇昆婆沙》,或《雜阿昆曇經》,或《雜心論》,尊者法救造,僧迦跋摩(Samgherarman,亦稱僧迦跋彌)譯。僧迦跋摩為師子國沙門,公元478年前,曾譯經于建業(今江蘇南京),后西行求法諸師。
印于敦煌寫經背面的這幅捺印佛像,畫面中央為西方極樂世界教主阿彌陀佛,有背光及頭光,雙手作說法印,結跏趺坐于蓮花座上;左右站立于蓮花內的為觀世音菩薩和大勢至菩薩,他們都是阿彌陀佛的脅侍。三尊統稱為西方三圣。佛像的上方及左右各有梵文經咒兩行,下方有梵文經咒四行,四周為由圓點紋組成的邊框,內外共兩行。由于捺印佛像高達14.5cm,雖其刻印頗似印章,但已可以明確地說,它已經是一件早期的版畫作品了。在寫經背面印佛的旁邊,還蓋印了朱文的“永興郡印”,方形,長寬均為5.4am。
這件敦煌寫經圖版的發表,受到了學術界尤其是從事印刷史研究人員的高度重視。因為它關系到中國印刷術的起源。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石云里先生在《新公開的敦煌南齊寫本上的捺印佛像》一文中對其進行了研究。
石先生曾經在中國國家圖書館舉辦的“紀念敦煌藏經洞發現一百周年展覽”中,見到過這件寫經的原件。這部寫經為麻紙,紙厚0.09—0.15mm,全長135.1cm,經卷首尾殘缺。其背面捺印有數幅佛像,從原件外觀尤其是印品的墨色看,它們是以同一雕版,分數次著墨后捺印的,著墨一次,連續捺印3至4次,捺印的順序是自左至右。其中的圖形刻版線條精細均勻,極其流暢,反映出十分純熟的雕刻技巧,佛像四周的梵文文字,字體雖小,但也刻制得非常細致老到。可惜由于捺印質量不高,其中多數梵文文字已經模糊不清。石云里先生對此寫經產生的年代及地點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寫經背面多處蓋有“永興郡印”,據《南齊書》卷15載,永興郡始置于南齊隆昌元年(494),屬寧州,在今云南境內。公元502年南齊滅亡后,這一建置未見延續。因此,該寫本上的這些捺印佛像,應該是南齊時期的遺物。由此可知,捺印佛像的產生,至少可以推到5—6世紀。
我本人在編著《中國版畫全集·佛教版畫》一書時,見到了《敦煌遺書精品選》,后來也見到了石云里先生的文章,經過核查《南齊書》的原文,也將此寫經背面的印佛作為中國最早的佛教版畫編人此書的第一幅圖版。同時,我也沿用了石云里先生的觀點,認為此寫經及捺印佛像為南齊遺物,誕生于云南,后傳入敦煌。并認為它把佛教捺印版畫產生的歷史,至少向前提早了100多年。
石云里先生的文章,引起我對這卷敦煌寫經永興郡印佛的高度重視。但隨著時間的前進,總要對“南齊說”做更進一步的探討。特別是我的同事孫機先生,他認為此寫經應誕生于敦煌附近,提醒我要做更進一步的調查研究。于是我更進一步翻閱了《南齊書》卷15關于南齊建立永興郡的記載。該書對永興郡所在并被其管轄的寧州,有這樣一段描述:
寧州,鎮建寧郡,本益州南中,諸葛亮所謂不毛之地也,道遠土瘠,蠻夷眾多,齊民甚少,諸爨氐強族,恃遠擅命。故數有土反之虞。
這段文字不能不使我們聯想到佛教傳人云南的時間、南齊時永興郡的客觀環境和氛圍。劉宋時期,師子國沙門僧迦跋摩翻譯成《雜阿毗曇心論》后,于公元478年由建業西行求法諸師,并未南行。此與公元494年至公元502年云南永興郡的存在時間,只相隔20余年,此經譯本是否會由譯經的南京傳到云南,并被重新抄寫完畢,是一個很大的疑點。另外南齊時的永興郡距離敦煌很遠,在古代交通不便的情況下,寫經后來又如何由云南流動轉移到敦煌,而后被發現于莫高窟藏經洞,更是一個難解之謎。
此后,我查閱了歷史上關于永興郡的文獻,發現有關“永興郡”的記載,并非只有《南齊書》一處。
如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志》卷40敦煌壽昌郡部分中記載,瓜州本漢酒泉郡,西漢元鼎六年(前111)分酒泉置敦煌郡。西晉惠帝時(290—306)又分二郡,置晉昌郡。后周武帝(561—578)改為永興郡,隋開皇三年(583)罷郡。由此而知,北周時期酒泉敦煌一帶的永興郡,大約存在了20多年。
又如《太平寰宇記》卷153也記載,瓜州后周初稱晉昌郡,后周武帝時改晉昌郡為永興郡。隋初罷郡立瓜州,煬帝初又廢瓜州,以其地并入敦煌。
甚至元代梁益《詩傳旁通》卷5“國風·周南”,在解釋周代先祖后稷被舜封之于“邰”時。仍稱“邰”為永興之武功。并且稱永興郡武功縣西南的故邰城,有周代始祖后稷及其母姜螈的祠堂。可知元朝人還稱武功縣屬于原永興郡。
根據以上文獻,古代的瓜州即今酒泉敦煌一帶,于后周武帝至隋開皇三年存在“永興郡”建置,長達20余年之久。而且直到元代建置雖然廢除了,仍有人習慣于稱舊建置,仍稱“永興郡”。
師子國沙門僧迦跋摩,在建業翻譯此經后,由南京帶至西北,后被敦煌人重新抄寫而成這卷新的寫經,極為合情合理。所以我們可以認為中國國家圖書館收藏的《雜阿毗曇心論卷十》這卷敦煌寫經,包括經背后的“永興郡印”和捺印佛像,極有可能就誕生在敦煌酒泉一帶。而且這件遺物后來發現于敦煌莫高窟第17窟藏經洞,這樣流傳有序,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我們不需要再去研究它是如何由遙遠的云南,經過長途跋涉而來到敦煌了。
我們說永興郡捺印佛像的誕生地。就在敦煌酒泉一帶的瓜州,這個判斷,似乎沒有什么可以質疑的了,但還需要做更仔細的研究。
后周武帝時(56l—578)敦煌莫高窟以及敦煌酒泉是處于什么情況之下呢?根據馬世長先生整理的《敦煌莫高窟紀事》,公元557年宇文覺登天王位,建立北周政權,敦煌歸于北周。公元563年北周武帝保定三年,曾改稱敦煌為鳴沙縣,后設永興郡。北周時期公元574年以前,建平公于義任瓜州刺史,在敦煌開鑿“一大窟”。刻“永興郡印”的永興郡官員應是建平公于義的下屬,和建平公一樣信奉佛教,他手中擁有或自己親筆寫下這卷寫經,然后蓋上自己的官印,并在經背捺印上佛教版畫,都應是順理成章的事。但幾乎同時,建德三年(574)北周武帝宇文邕竟下令禁斷佛道二教。公元577年又下詔廢滅佛教,令僧尼還俗。在此期間,瓜州的阿育王寺、沙州的大乘寺都被毀廢。這卷《雜阿毗曇心論》寫經也經過歷史的變遷,輾轉收入敦煌莫高窟第17窟內封存。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藏經洞被發現,這部寫經得以重見天日。
這些都說明這卷《雜阿毗曇心論卷十》寫經是北周時誕生于今日的敦煌地區,并且在建窟與滅佛的尖銳矛盾和斗爭中幸存下來的珍貴遺物。
也許有人會問,宋代的王應麟,在他編的類書《玉海》卷57中,提到唐貞觀十七年太宗李世民詔圖繪功臣于凌煙閣時,說24位功臣中包括“禮部尚書永興郡公虞世南”,甚至在清雍正《陜西通志》卷73,以及乾隆《關中勝跡圖志》卷6中,都還稱明代時西安尚有“永興郡王府”,那么敦煌寫經《雜阿毗曇心論卷十》背面的“永興郡印”。會不會與唐初重臣虞世南有關呢?其實如果仔細一點讀《舊唐書》與《新唐書》中的虞世南傳,就會發現唐貞觀六年虞世南的封爵是“永興縣子”,唐貞觀八年又晉爵為“永興縣公”,而不是“永興郡公”。“永興郡公”只是唐代以后的人對虞世南封爵稱號的習慣叫法,而不是虞世南生前的稱號。《舊唐書》虞世南傳還說他“性沉靜寡欲,篤志勤學”,明明是晉爵為“永興縣公”,虞世南怎么會自己做主刻一個“永興郡印”的印章呢?所以說“郡印”與“縣公”虞世南有關的說法是難以成立的。
《敦煌遺書精品選》圖版6說明稱BD.14711號寫本《雜阿毗曇心論卷十》為東晉(317—420)時寫經也是不可能的。因為公元478年前的劉宋僧迦跋摩才將此經翻譯成漢文,東晉時怎么能有此經的漢文寫經呢。另外說此寫經誕生于南齊設永興郡至南齊滅亡問(494—502)的云南,也疑點頗多,難以解釋清楚,如前所述,無法成立。說此寫經誕生于唐貞觀八年虞世南晉爵“永興縣公”之后,更難以自圓其說。那么只有公元561年北周武帝改晉昌郡為永興郡后至公元574年下令禁佛的13年間,才是這部寫經最精確的誕生時間,而且誕生于敦煌地區,才是最可信的。
過去我們見到過的捺印佛像,都無明確紀年,或無旁證可考,多籠統地說是唐五代時所刻,誰也無法明確指出究竟哪一件是唐代刻的,更無法提供可靠的依據。而這卷《雜阿毗曇心論卷十》背后的印佛版畫,卻可以明確地說誕生于北周的公元561至574年間。這比在文獻中記載的貞觀十九年(654)玄奘西行取經回國后印普賢像,至少要早139年。因此,我們可以肯定地說這卷寫經背后的捺印佛教版畫,是中國也是全世界最早的一幅版畫作品。它和公元868年誕生的有咸通九年明確紀年的《金剛經扉畫·佛在樹給孤獨園講經圖》版畫一樣,閃耀著中華文明耀眼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