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我在網上偶然瞥見《東風雨》的劇照一張——陰郁天空下的橋,倉惶進退中的人潮,我當下決定待上映后要去看看,只因電影的主題是關于“上海”。碰巧的是,三天后我被邀去《東風雨》首映禮獻唱,化妝間恰在主創隔壁,于是在推開門前去候場的剎那,先于電影里的安明而看見了現實版的柳導。
柳先生果真是個美男子呢,一如《暗算》里四個口袋的密碼干部,眼神還是那么憂傷,嗓音還是那么沙磁,動作還是那么優雅,內涵還是有那么一點點空洞。我對他笑了笑,首先是想謝謝他替上海人拍成了一部上海電影,其次是像看見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笑得溫馨而傷感。歲月如歌,你依然堅持著你的耍酷本色,還是我們所熟悉的那個柳云龍,那個在殘酷世界里晃來晃去的粉紅色小仙女,這很好。
他并不認識我,看我從那個貼著“影子的化妝間”的門里出來,很“行業”地回應了我一個輪廓模糊的微笑。他回應我微笑時不經意間微微上揚的嘴角卻瞬間泄露了他的秘密,他變了,他已經不是過去那個裝在肌膚里的他了,雖然看起來沒什么變化,但是可以感到他的魂已經裝進了極端的腠理。
首映禮的喧囂完畢,招待免費《東風雨》一場。在一個充滿欺騙和背叛的地下世界里,間諜和抓間諜的人,無論他們是想做那向往光明的鳥還是當潛伏黑暗的蝙蝠(皆為柳氏經典文藝用語),最后都無法逃脫墜落無盡黑暗的宿命。這個故事的主體真不壞,亦得到了豐裕的資本支持,水晶石做的橋或洶涌的人潮都是國產電影所能拿得出手的頂級,攝影調子也在盡量地往Film Noir(黑色電影)上貼。只可惜這故事講得太過于自戀,作為觀眾的我們看到的通篇都是“拗造型”,從美術至服裝,從場面至細節,而這繁復造作的造型就只為烘托某個中心思想,那就是——“間諜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美和文藝的東西。”就是這樣,至少酷得不得了的柳導認為肯定是這樣的。
他是個間諜,他和他的各款同行們,游走在魔都(順便提一下,對Sin City的這個翻譯真乃靚絕),舉手投足之間都在極力表白自己的身份,他們真是一群奇怪的、反常的、最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是間諜的間諜。而柳云龍,你,更是個中翹楚。
你是一個頭勢清爽、腔調濃郁、有品味的間諜,估計在整個上海灘,算上一戰二戰、扯上兩伊阿富汗,你都是唯一能用鋼琴演奏來傳送情報的人。你習慣于繁華迷醉中賞玩自己的風流魅影,所以你才會在前二十分鐘內盡情地和我們分享歡場大腿和媽咪的歡顏。你最近應該不看佛經而是喜歡上了安妮寶貝吧,不然你的臺詞風格不會從大段的明喻變成知音體的發情。還是有很多愛看《讀者文摘》的師奶倒追著你嗎?你說不是,這次只有她一個花瓶,可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只要她也是一樣的沒頭腦加不高興,一樣的對你愛到死去活來,行為失常。
你還是不屑交待人物背景,讓角色像雪一樣憑空飄落,而那些抱怨關系混亂、無知又無品的觀眾怎么會懂,在你心里,任誰都不過是生命的過客。你的劇情還是那樣撲朔迷離,好像大腦里居住著不同的你。你的心靈永遠充斥著童趣,感染到她像個智障兒一樣半夜當街做起跳房子的游戲,還是淋著雨。哦,你的敘事結構也還是那么詭異,就算分筋錯骨手的江湖宗師看了也要一聲嘆息。
其實你完全是可以把這些事好好說清楚的,但是你實在需要太多的時間自戀耍酷外加朗誦文藝臺詞,于是乎就相應犧牲了這些事情。隨后大量劇中人物拍馬趕至,又匆匆趕在觀眾們對他們產生感情之前紛紛掛掉,統統充當了情節組織中干癟的螺絲釘。
哦,不要問讓人頭疼欲裂的膠卷是咋回事,不能問,不該問,因為膠卷有沒有價值是無所謂的,那只是你耍酷的借口嘛。對觀眾來說,膠卷的故事和你的精神世界一樣,是一個無法解釋的謎。為了它,日本情報官在面對面地被你干了兩槍后,躺在柔軟的病床上淚流滿面地自殺了;軍統情報官,在密不透風的包圍中,瀟灑從容地飲下了毒酒;中共機要員,在經受了多次接骨不留痕的手術后,不甘被如此低劣的學術調戲服毒了;而你的上級,在沖洗出這個用幾乎全體鮮活生命換來的膠卷之后,僅僅說了一句,“怎么還是這個”,就沒了下文,想必就算肉體沒有崩潰,精神也是被車裂了吧。說穿了,這個片子里又有什么事情算是重要的呢?為了人的價值?因為每個人都死了,所以人命不值錢。為了國家?“國家”在《東風雨》里只存在于零星的幾句對白中,大部分時段是隱身在爾虞我詐的背后,所以國家也不值錢。真正花了大錢卻還沒有值回投資的就只有你了。
拔劍四顧,海上蒼茫,你一定很寂寞,因為沒有和你一樣自戀到極致并且智商不甚穩定的人和你一起來欣賞“你”。對于觀眾來說,肯定不會質疑自己的理解力出了問題,倒霉的就一定是導演大人。我們隱約能明白你想對我們說些什么,但是我們看到聽到的信息怎么也不支持你想對我們講的話。所以,就連上半場神出鬼,下半場無所不在且花瓶得不得了的她也將離你而去了。你走時,給了她一個小桔燈,范美人就拿著那個小桔燈四處瞎晃悠,甚至沖到日軍的男人堆里去了,而她最后迷惘癡呆的眼神又是什么情況呢?Jazz的夜,靜謐的街,飛鳥和獸,爐子和雪,俊男美女雨夜在街頭擁吻。哎,你們倆是什么間諜啊,有點專業的特務素質好不好,分一分輕重緩急好不好?正當觀眾疑惑此種廣告片情調的東東同滿大街闊步的日本人相當格格不入之時,不那么聰明的我們也恍然明白了其實愛并不是你想要的一切。
所以,你也去了,因為你累了,你實在太想擁有文藝范兒了,把一個并不復雜的劇情拉得漫長無邊。
鐵蹄下的圣歌,平行蒙太奇交叉,對比之道。
輕浮的淺藍色的雞尾酒“上海”,象征手法回味無窮。
蘇秦“死間”處處伏筆,引人入勝。
自從神父被日軍抓走,唱詩班的孩子引吭高歌開始,整部電影就不可救藥地文藝起來:安明反復叨念著爐邊摸到雪的臺詞,歡顏邊唱邊被吊起來還不忘半白半獸的文藝腔,郝碧柔吞下氰化鉀還能自我表白一番;也許是受了他們的感染,特務機關長藤木芳雄同志也成了不折不扣的文藝青年,他熱愛他的鋼琴事業,在完全應該挖出安明的時候卻學《鋼琴師》里的納粹軍官般保護了他;他欣賞成海岸的身材,押送他去取回膠卷時還特意安排一輛敞篷卡車好讓他自殺報信;他佩服寓公曾江的氣場,和老頭兒深情對望相視而笑卻讓曾乘機服下劇毒;他自信自己的智慧,執意讓安明掏出兜里的瓶塞以證明自己的推斷卻最終等來了一把手槍;還有那位拉小提琴的猶太人,究竟與咱這故事有什么關系?我還以為又看了一遍《美麗人生》或《辛德勒名單》。
《東風雨》就是這么一部片子,所以你再不“去”,去的恐怕就是我們了。
坐在候場的舞臺角落,看柳導眼神憂郁地站在黑暗里,仍憑身旁的美人對著他又摟又抱,歌之蹈之,先生依舊巋然不動,呈文藝狀。此時,舞臺上的琴聲再次搖曳響起,我的胃液幾乎奪眶而出。
拿什么祭奠你啊,我的間諜們,說什么好呢,我的上海電影。
我唱完了,恕我早退,我怕等到落幕我就真的打算要寄顆子彈給你,不為間諜的立場,而以觀眾的尊嚴,畢竟,尊嚴并非你這樣的間諜們所獨有。
寫到這里,突然就頹了,何必呢,為一部電視電影。只是恨到還不得不腹誹一句,那么多帥哥你不讓脫,偏偏要我們看英達高大肥美的裸體,沒病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