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從小生長在中國河南一個偏僻的村莊里。接觸歐洲,是從身邊的生活用品開始。直到現在,中國人劃分世界還用兩個概念:西方和東方。西方是指歐洲和北美,東方是指中國和中國附近的國家。由于水的關系,太平洋的關系,中國人還用另外兩個概念劃分世界,稱歐洲和北美為“西洋”,日本為“東洋”。從19世紀中葉,“西洋”和“東洋”輪番入侵中國,中國人便稱歐美人為“西洋鬼子”,日本人為“東洋鬼子”。隨著“西洋鬼子”和“東洋鬼子”的入侵,他們的商品,也源源不斷來到了每一個中國人身邊。我小的時候,村里人仍稱煤油為“洋油”,點燃煤油的燈為“洋燈”,村里織布機織出的布叫“土布”,從西方漂洋過海運過來的機器織出的布叫“洋布”,洗臉的肥皂叫“洋皂”,自行車叫“洋車”。俺村的吃、穿、行,都和歐洲發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系。
貳
隨著“西洋”人對中國的入侵,他們不但帶來了物質商品,也開始播種精神之花。精神產品的主要代表是宗教。一百多年過去,在我的家鄉,仍有一部分人在信仰天主教,就是一個明證。當然,精神產品的輸入,不像自行車洋皂的輸入那么便宜。上個世紀初,一個意大利牧師,到我的家鄉傳教,就留下許多笑話。他傳教傳了四十多年,只發展了八個信徒。他在黃河邊碰到一個殺豬匠,便想讓殺豬匠信主。殺豬匠:“信主有什么好處呢?”牧師:“信了主,你就知道你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殺豬匠:“我現在就知道呀,我是一殺豬的,從曾家莊來,到各村去殺豬。”這下把牧師難住了,又換了一個角度說:“你總不能說,你心里沒憂愁。”殺豬匠倒點頭:“那倒是,任何人都有難處。”牧師:“有憂愁不找主,你找誰呢?”殺豬匠:“主能幫我做什么?”牧師:“主馬上讓你知道,你是個罪人。”殺豬匠立馬急了:“我跟他連面都沒見過,咋知道錯就在我呢?”這種精神層面的激烈沖突,也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融合到一起的。在中國生長開花的西方的精神產品,也是跟中國當地的風土人情相互妥協和因地制宜的結果。就像韓國菜來了中國,中餐去了西方一樣,都已不是原來的味道。我曾把這個意大利牧師,寫進了我的長篇小說《一句頂一萬句》,表示對東西方文化融合的敬意。
叁
東西方文化的差異,不但反映在宗教等精神層面,更多的,潛藏在日常生活的各個角落。當兩條河流交匯到一起時,誤會便會油然而生。當然,誤會會產生許多沖突,但誤會也會推動雙方的進步。更重要的是,誤會會產生許多樂趣。生活中沒有誤會,就像生活中沒有正義和真理一樣,馬上會顯得暗淡無光。1993年,有兩個德國朋友,隨我到了河南,到了我們村,與我外祖母有一番對話。那年我外祖母93歲。兩個德國朋友一個叫阿克曼,一個叫威茲珀。外祖母問阿克曼:“你住在德國什么地方?”阿克曼:“德國北方。”外祖母又問威茲珀:“你呢?”威茲珀:“南方。”外祖母用我們村莊間的距離丈量后,感到奇怪:“那你們是怎么認識的?”阿克曼非常幽默:“趕集。”外祖母明白了。接著又提出一個政治問題:“德國搞沒搞文化大革命?”兩個德國朋友搖了搖頭。外祖母:“毛主席讓搞,你們為什么不搞?”阿克曼又幽默地答:“德國人比較笨,毛主席說的湖南話,他們沒聽懂。”外祖母想,沒聽懂就算了。又問:“德國每個人劃多少地呀?”阿克曼雖然精通中文,但弄不清“畝”和“分”的區別,答:“姥姥,八分。”外祖母大驚,從椅子上站起來,拄著拐棍,著急地說:“孩子,你這么高的個頭兒(阿克曼身高兩米),怕是吃不飽。”阿克曼想了想,自己每天也能吃飽,接著意識到自己答錯了,忙糾正:“姥姥,不是八分,是八畝。”外祖母松了一口氣,接著又發愁:“一人八畝地,活兒有些重呀,你媳婦兒肯定受累了。”分別的時候,兩個德國朋友拉著我外祖母的手,有些不舍。
肆
東西方文化的差異,看似潛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從根本論,還是因為世界觀和方法論的不同,東西方哲學的不同。一個根本的例證是,東方人看世界,是從一般到特殊,從整體到個體;西方人看世界,恰恰是從特殊到一般,從個體到整體。譬如講,我從小長大的村莊,用中文來表述,就是:中國河南省延津縣王樓鄉老莊村,而用英語、法語、德語等在信封上的表述是:老莊村王樓鄉延津縣河南省中國。兩者的表述,是截然相反的。不要小看這個差別,證明在兩者的目光里,相互已經把對方的世界顛覆了。2009年夏天,我在歐洲住過兩個月。9月份的時候,我來到杜塞爾多夫。杜塞爾多夫臨著萊茵河。這天傍晚,我和杜塞爾多夫的朋友麥潤在萊茵河畔散步,我順口問了一句:“萊茵河的河水有多深?”麥潤馬上顯得非常緊張,皺著眉頭想了半天說:“你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我有些不解:“為什么?”她說:“因為,萊茵河水的深度,春天跟夏天不一樣,秋天跟冬天也不一樣。”我聽后哭笑不得。這不是對一條河的判斷,而是東西方文化的不同,哲學的不同。如果是在我們中國河南省延津縣王樓鄉老莊村,你隨便問一個村人,村邊河水的深度,他都會馬上給你答出來。他不會考慮春夏秋冬,他關心和想到的,就是當下河水的深度。如果他不知道精確的深度,也會說:“大概兩米吧。”或者:“大概兩三米吧。”知道這種差別,我就不再難為麥潤,不再追究萊茵河水的深度。第二天傍晚,我和麥潤又見面了,麥潤問我:“今天過得怎么樣?”我用麥潤的邏輯,回答了麥潤:“你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因為我今天過得,早晨跟中午不一樣,中午跟晚上又不一樣。”麥潤彎著腰笑了。
伍
說到文學,我十分理解亞洲當前存在的焦慮:克服以歐洲為中心的文學。但我要非常遺憾地說,單說到文學,起碼在中國,從來沒有以歐洲為中心過。從時間上講,西洋文學來到中國,比洋燈洋布洋車和洋皂晚多了,比西方的宗教也晚多了。日常用品和宗教,從19世紀中葉,就隨著洋槍洋炮大踏步地涌入中國,而西洋文學來中國走親戚,卻是20世紀初的事。20世紀初葉,中國爆發了“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才給外域文化和文學在中國的插腳提供了方寸之地。但是,當時能走到中國來的歐洲文學,并不是同時代的歐洲文學,而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老古董和老人家,如但丁、拉伯雷、塞萬提斯、莎士比亞等。文化和文學的相互交匯,總會有一個時間差。但是,這些人對中國文化的影響,也很快被“東洋鬼子”也就是日本人對中國的入侵給打破了。當一個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文化和文學的功能就會脫離文化和文學本身,而轉到社會和民族的層面。那時在中國最流行的文學是“抗戰文學”,也就是描寫中國人抵抗日本人那場戰爭的文學。中國現在的國歌,“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就是那時文化和藝術的集中體現。于是,西洋文學的幽靈,僅僅在中國停留了片刻,就被東洋鬼子的槍聲給趕回了老家。接著是新中國的成立。新中國成立后,中國提倡的是革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