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國藝術史通常將1989年的“中國現代藝術展”看成是當代行為藝術的分水嶺。不過,人們往往更多的是關注這一時間節點的象征性意義,而忽略了其間所發生的藝術行為的具體含義。20多年后的今天,回頭反觀這場藝術展的時候就會發現,其中的行為藝術不僅僅是藝術家個人藝術沖動的表達,它們還表現出令人驚訝的社會文化“預言”功能。李山的《洗腳》所預言的身體消費熱潮,吳山專的《大生意》(賣對蝦)所預言的文化商業化傾向,王德仁的《致日神的?》(拋撒避孕套)所預言的欲望泛濫,張念的《等待》(孵蛋)所預言的教育產業化及其危機……這些社會文化癥狀,無一不在整個1990年代發作出來。
然而,這一系列預言性的行為藝術,被一場“槍擊事件”所終結。肖魯女士的“槍擊”行為,射碎了1980年代建構起來的藝術主體的幻象。1990年代,前衛藝術家不得不勉為其難地拼補一個破碎時代的破碎的藝術主體形象。另一方面,20年前的這場“槍擊事件”,也發出了中國大陸前衛藝術“大躍進”的信號彈。
行為必須通過身體來完成,身體的表情狀況和運動狀態,則是其主體內在精神狀態和無意識欲望的外部投射。而行為藝術家的身體表演,則是自覺的身體行為。任何行為,如果不謀求現實的功利目的,在藝術家給定一個特定的藝術語境里,符合藝術基本規則(如感官震撼、形式創新等),它就可以視作行為藝術。行為藝術家的身體行為比一般意義上的行為,更具典型意義。它在一定程度上傳達了一個時代的身體經驗及其行為觀,也是一個時代公眾的身體主權和創造力的體現。
1990年代之前,公眾的身體和行為,仍受到相當大的限制。外部權力通過法律、行政和公共輿論等手段,對個體行為的高度規約,以身體和行為高度自主和自由為目標的行為藝術,則需要花費更多的努力,方能擺脫這些限制。從1980年代零星出現的行為藝術中,可以看出,藝術家的身體行為被局限于較為狹小的空間里的相對靜止的姿態,如身體包扎和捆綁(丁乙的《街頭布雕》等)、靜止姿態(如《洗腳》、《等待》中的坐姿)等,偶有運動,其幅度也較小。
1990年代之后,社會開放程度加大,公眾身體行為的自主性得以大幅度的增加。即使是長期被限制在土地上的農民,也得以以勞工的身份大規模遷徙。與此相關的是,1990年代以來的行為藝術也發生了重大變化,其在數量、規模和效果等方面,都達到了一個空前的狀態。各種各樣的行為藝術,強烈地昭示著個體的身體主權意識的覺醒。藝術家的身體主權要求,不再局限于在既定的行為規范狀態下尋求語義上的顛覆性的表達,而是不斷地尋找身體語言本身的突破,不斷拓展身體語言的疆域,激發身體的創造力,在自我與他人、個體與群體、身體與環境、人體與動物身體之間的交流和沖突中,完成身體的創造性的夢想。
身體的政治主權:如高氏兄弟的《擁抱20分鐘的烏托邦》,以陌生人集體擁抱的方式,表達了身體克服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阻隔的訴求,它在根本上是一個政治烏托邦寓言。而一些極端的行為,在美學、道德,乃至法律意義上的嚴重越界,對現實中的政治和大眾心理的耐受閾進行了公開挑戰。如朱昱的《晚餐》。朱昱的作品以反諷的方式,表達了一種令人震撼的“殘酷美學”。而其儀式化的殘酷行為,又包含了深刻的暴力政治批判,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指向一種批判性的“政治神學”。
身體的經濟主權:如孫平《中國游戲1號·發行股》,自制股票“中國孫平藝術股份有限公司發行人民幣股票(A股)”,并公開招股出售,以假亂真地模擬著當時風靡全國的炒股熱潮。武漢的“新歷史小組”的團體出售自制的“集郵牛仔服”和著名企業家肖像畫,用來說明消費時代藝術家與藝術欣賞者的關系。但這些作品仍停留在較為直接的對語符的概念化的詮釋層面,身體的創造性較弱。
身體的欲望主權:如東村藝術家群體的《為無名山增高一米》和四川美術學院學生集體作品《@41》等作品,以開放的裸體行為,昭示身體的欲望主權。但這些藝術行為仍是羞羞答答、半遮半掩的行為。一種根深蒂固的道德觀,而不是藝術精神,依然牢牢掌握著年輕藝術家的身體主權。他們看上去一絲不掛,但依然有一條無形的“貞節褲”,緊緊遮蔽和束縛了他們的身體,也遮蔽和束縛了他們的藝術精神。
身體的文化主權:如徐冰的《文化動物》和王晉的《和騾子結婚》等。這些作品與其說是對身體的文化主權的宣示,不如說是對文化主權的僭越。作品將人性及其文化屬性,與動物身體嫁接在一起,構成了對人性的強烈反諷和尖刻的文化批判,也可以說是對既定的人的“主體性”的故意模糊和擾亂。
近20年以來的行為藝術,無情地拆毀了藝術這個為人類精神“避難所”,藝術作為存在的家園和美學烏托邦的可能性已經消失。傳統意義上的美學神殿,如今是一座四面透風、風雨飄搖的破廟,已無力經受政治、道德和商業市場化的急風驟雨。藝術裸露在現實的戈壁灘上。與傳統的優雅藝術相比,行為藝術是血腥、暴力、丑陋的代名詞,行為藝術家是一群嘩眾取寵“胡鬧”的變態分子。他們遭到了來自官方、公眾以及精英知識分子的共同譴責、嘲弄和唾棄。人們從美學、道德、公共倫理等多方面進行審判,甚至有人打算訴諸法律,以立法的方式來徹底禁錮行為藝術。只有那些勇敢的藝術家,以其勇敢的行為,堅定地捍衛著藝術的自由權利和創造性。只要在探索中避免有悖公眾倫理的行為藝術表現,相信行為藝術將和其他藝術樣式一樣,成為司空見慣的日常藝術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