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方增先老師家的大院草木蔥蘢,蛺蝶翩飛。池子里魚兒悠悠,蓮花灼灼,黑背大狗“泰戈爾”王者般倚在木門邊上。
我進客廳等待,坐在方老師自己設計的雞翅木大桌邊,這張桌子并不橫平豎直,有著簡潔巧妙的現代西式造型,卻用最傳統最中國的榫卯結構件做裝飾。一抬眼看見對面有大束嬌艷的玫瑰和百合,竟插在古舊的夔紋青銅器上,感覺十分奇特。
回頭卻有更奇異的一幕,只見方老師拄著拐杖,笑瞇瞇地從門外進來,居然在大熱天穿著一條絲絨棉褲!
方:你看到我肯定覺得怪吧,大熱天穿著厚厚的棉褲。
胡:是啊,方老師,這么揮汗如雨的日子您這般裝束,人家會想著您是不是練過功夫啊,哈哈。
方:前些年我開畫展,《美術報》寫了個報道,說看到我的時候,只見一個又瘦又小的老頭,在六月的初夏穿著毛衣,外面竟然還套著一件皮夾克!他們說這樣的身體怎么能畫畫呢。其實我長年累月這樣,習慣了。因為體質不是很好,一受冷就會引起關節疼痛,美術館底樓的空調又開得很低,所以每次去,都要準備厚衣服。我在家的時候,每次走上閣樓去畫畫,拄著拐杖,一步一步,非常緩慢,人家看背影也會覺得怪。其實一到樓上,到了平地,我就活動自如了,畫畫的時候腿不會疼,大概是在運動中的緣故。其實我平時的動作一點不亞于年輕人。比如單腳抬起穿褲子,我從來不用人扶,也不用坐,都是站著穿的。美術館的同事評價說館里兩個人走路跑步特別輕巧,一個是我們館里拍照的,還有一個就是我。現在盧琪輝還經常講我耳朵好,老遠就知道某某人來了。嗅覺也很好,現在還是這樣,一走到外面,或者走到某個房間,都會留意一下,任何環境都有一種特別的氣味,因此氣場也不同。
胡:畫家大都感官靈敏,所以您一下子就找見了這么好的一位夫人。您和盧老師是同班同學嗎?
方:說來話長。我剛進美院時,盧琪輝才十三歲。她是用姐姐的名字“盧瑩輝”報考的,當時虛報了兩歲,懵懵懂懂地,就進了學校。盧琪輝小時候身材細長,梳著粗粗的麻花辮,圓圓的臉蛋,十分清純可愛。當時我十八歲,比她整整大了五歲,但個子比較小。又因為剛從農村出來,打扮比較土,穿一件緊身黑棉襖,上面一整排中式黑扣子,活像個武生一般。我知道自己和城里學生有距離,但也并不十分在意和關注,一心都撲在專業學習上了。
胡:也許緣分天注定吧。時空都是奇妙的東西。
方:是啊,后來土改去安徽壽縣時,我和盧琪輝剛好分在一個組,一起深入各村做調研工作。盧琪輝很好動,做任何事不用命令就主動跑在前面。一到村子里,跟各種人打交道、了解情況,十分熱心,我這個組長反而沒起什么作用。回到杭州后,我們又在一個班級中學習。到了第二年的時候,我的專業進步神速,成績一下子竄到前面,成為了學習尖子,便擔任起互助組組長,給其他學生做輔導員,經常輔導大家的作業,所以彼此更加熟悉了。盧琪輝一直是個很天真的小姑娘,她從小喜愛運動,是學校的體操、排球、籃球運動員,充滿熱情和活力。二年級之后,她轉到了雕塑系,因為年紀太小,就從一年級從頭學起,要學五年。而我當時留在畢業班,這樣兩人就分開了。
胡:分分合合,多一些磨礪也許增進感情呢。
方:對。巧的是,1953年我畢業,兩年后便作為助教到了彩墨畫系,和幾個青年教員一起,在教研工作室畫畫,剛好就在雕塑畢業班的隔壁。因為本來就是同學,印象也不錯,我對雕塑也一直很有興趣,就經常跑到隔壁班去看她。盧琪輝這時已經是十九歲的大姑娘了,眉眼出落得很漂亮,整體氣質大方敦厚。大概是互有好感,接觸多了之后,兩個人的關系便自然明朗化了。
胡:呵呵,很純潔的感情。不知那時候方老師和盧老師是不是比現在的小青年更浪漫呢?
方:談不上浪漫,都是自然而然的吧。早年,浙江美院的校址在平湖秋月那里,走出去就是詩情畫意的公園,當時孤山等景區沒有什么人,我們就經常在一起散步。常去的有孤山、岳墳、白堤等。當時工會打造了兩艘游湖的船,我可以要來鑰匙,我們便經常乘船去玩。我會劃船,看著兩岸青山隱隱水迢迢,船就慢慢劃到了小瀛洲,轉個圈子再回來。
胡:真的很浪漫。畫家骨子里都充滿詩情畫意的。方老師有沒有做過別的什么讓盧老師感動的事呢?
方:浙江美院期間,我看的書比較雜。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我一直對唐人筆記小說、《聊齋志異》等充滿濃厚的興趣。我覺得《聊齋志異》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好的短篇小說和散文。文革以前,我曾應一本香港雜志的邀請,畫過聊齋人物,其中關于香玉形象的一段,至今還記得:“花大如盤,儼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轉瞬飄然欲下,則香玉也。笑曰:妾忍風雨以待君,君來何遲也!”受到這個聊齋故事啟發,我找到一張盧琪輝坐在地上植草的照片,用剪刀四面鏤空出人像。又去外面弄了朵漂亮的花,把剪好的人像放在花蕊中,重新拍照。洗出來的照片感覺很奇妙,盧琪輝像拇指姑娘一般,從花中盛放生長。我很興奮地把得意之作跑去拿給她看,她自然十分驚異,心中充滿了歡喜。
胡:太浪漫了。您和盧老師的相處,一直都這么美好順利么?
方:矛盾也是有的,因為盧琪輝家在上海,她的父母希望她畢業后回到上海,我也不好阻攔。后來我常常到上海去看她。大概從農村出來的緣故,我不習慣花哨的那套,盧琪輝的父母開始有些不太滿意,他們認為在社會上發展,還應該具備活絡的處理人際關系的能力。難能可貴的是,無論父母持何種態度,盧琪輝從來沒有猶豫過。這也是我持之以恒的最大動力,因為我的自尊心極強,只要她表現出一些為難或動搖,我就不會強人所難。1956年反右前后,我到上海中國畫院住了四個月,跟她的父母有了進一步接觸。她媽媽也慢慢看到了我的優點,覺得我為人十分誠信可靠,做事也很有韌勁和毅力,就沒有再反對。她的父親也覺得應該尊重女兒自己的想法。這樣從1955年一直到1960年,她的父母感覺到我在事業上發展得不錯,對我的為人也有了更深的了解,就允許了兩人的婚事。
胡:有情人終成眷屬,兩個人的生活跟預期的一樣嗎?
方:當時盧琪輝單位分了一間底樓的房子,在幸福村一帶。也沒有任何裝修,就買了張床,買了個小方臺子吃飯,好在我們對物質都十分淡然。后來浙江美院的學校搬到了農村,我每個月回上海一趟。如果是熱天,就背著一掛咸肉回家,這是在農村的鎮上買的。冬天就買一刀鮮肉,或買一整條豬腿,用報紙包好,一路帶到上海。后來盧琪輝到北京毛主席紀念堂做雕塑,回上海時,也帶了北京的香腸回來,因為是首都,北京的供應好于上海,這也是好心的同行——靳尚誼的夫人贈送的。
胡:真是苦中有樂呢。那您和盧老師在斗室搞創作方便嗎?
方:是有些施展不開。后來我便在上海莘莊的金城買了房子。《家鄉板凳龍》就是在那里畫的。我在浦江專門定做了單人沙發床,大概有一米寬,用豬皮做成,夏天就赤膊躺著休息。工作時把沙發移到邊角,就可以空出整個墻面畫畫。這樣一直住到搬到現在的百家花園之前。
胡:盧老師經常說您是他的老師呢,您對盧老師有什么具體指導嗎?
方:在美院的時候,她經常讓我幫她定泥稿。有時我會憑著感覺把泥稿調整扭動幾度,形式感就突出了。我告訴她“抓大放小”,不要面面俱到,先把結構點找準。比如把重點的頭、手表現好,有些部分可以虛化。盧琪輝覺得很有啟發。她小時候畫素描,覺得手的透視不好把握,我便分了幾個大塊面和大結構跟她一講,她是一點就通的。我喜歡把復雜問題簡單化,因為問題再復雜,其基本原理和本質還是很簡單的。
有一次劉開渠對盧琪輝說:“好的東西自己會發光”。盧琪輝理解為室外雕塑的一種光感和體積感。我也覺得劉先生描述的是一種“擠出來的形”,這就是所謂的“發光”。南瓜就比蘋果更有體積感,有一種體積往外撐出來的感覺。我在意大利佛羅倫薩看米開朗基羅的原作,覺得他確實十分偉大,他的作品是從石頭中迸發出來的。而貝利尼的作品雖然細膩至極令人佩服,但缺乏一種體積與厚重感,比米開朗基羅缺少一種厚度和分量。正如時下有些認為輕薄漂亮就是美的審美觀,其實是不對的,會把眼睛看壞。這其實就是“不發光”。
在觀看評點她做雕塑的過程中,也帶給我很多的啟發。我發現中國畫和油畫、版畫、雕塑都有奇妙的聯系,如素描中的造型、版畫中的平面、雕塑中的結構,在中國畫中都能一一找到對應。雕塑和人物畫的接近程度更甚于油畫和版畫。我的人物畫其實和雕塑一樣,都是按結構來畫,從各個面尋找透視關系。比如“粒粒皆辛苦”,就是一種雕塑的構圖方法。你看去掉背景的小車,其實就是一件雕塑的小稿啊。
胡:呵呵,看來您和盧老師是相互促進啟發的。您能談談盧老師的具體作品么?
方:盧琪輝畢業之后,有個比較好的機遇。當時蘇聯專家來上海辦培訓班。兩個蘇聯專家對她評價都很高,稱贊她勇敢大膽、感覺好。盧琪輝受到鼓勵之后有了信心,開始用功起來。畢業以后就做出了第一件作品《插秧》,是受現實主義雕塑啟發的。1957年,也就是作品完成的第二年,《人民日報》、《解放日報》、《人民畫報》等都刊登了這個作品。當時雕塑家潘鶴還專門寫了文章,贊許她的作品富有生活氣息。她后來又做了幾個版本的“魯迅”題材。比如“怒向刀叢覓小詩”,是在1981年為魯迅誕辰一百周年而做。當時全國美展在北京召開,有兩個雕像入選,其中一個就是盧琪輝的。后來,文聯主席夏征農在《文匯報》發表文章,這個雕塑照片刊登在文章當中。
1983年,我剛調到上海,就和盧琪輝一起去玉樹。我一早起來去看藏族人背水,盧琪輝也帶著速寫本趕來。那時天還沒大亮。山里的姑娘裹著披肩和皮襖出來背水,她們皮膚黝黑,赤著腳,就這么行走在霧蒙蒙的天地之間。盧琪輝后來憑著這種印象和感覺,回來做了《高原晨曦》,描繪的是把藏族姑娘水背在身上、馬上站起的感覺,受到好評。
1987年,上海油雕院在北京辦展覽,選送優秀作品到美國參加“紐約當代油畫展”。油雕院共選了四件。張充仁和吳慧敏各一件,盧琪輝有兩件,即“八大山人”和“高原晨曦”。不過當時只運去了“八大山人”一件,“高原晨曦”因為太重沒有運走,后來被中國美術館收藏了。
我跟她說人物創作上,找典型形象很重要。她做吳昌碩的雕像,我說你一定要去吳昌碩的家鄉感受一下,不能找些照片就做了。后來她就去了吳昌碩的家鄉安吉采風,吳先生的家屬很支持,從箱子底里找出來很多照片和資料。又去了西泠印社看日本人為吳昌碩做的雕塑,她覺得這個雕塑有些洋化了。盧琪輝后來做出的吳昌碩半身像很是成功,一直擺放在吳昌碩紀念館,還有一個由家屬送到日本公園放置。
胡:盧老師雕塑作品的大感覺非常好,渾淪大氣,她一路走過來也是成績斐然呢。您最近好像剛完成一張大的創作,也是反響特別好?
方:我前面剛完成一張2米×9米的人物畫,關于喇嘛祈福的主題,叫《曬佛節——祈福》,和《祭天》是一個系列的。“曬佛節”是西藏的一個傳統節日,每當這個節日的時候,就把一張大約50米×100米的類似唐卡的布面大畫從山頂斜坡上掛下來,底下成千上萬的人都在頂禮膜拜,場面極其壯觀。創作這幅畫,我希望找到一種更強烈的視覺效果。因為文人畫歷來追求和諧優美,似乎沒有給人一種強烈刺激的印象,像西方畫所謂的“沖擊力”。于是我便思考,水墨畫能否達到有沖擊力的壯美?
胡:您當時嘗試畫《閑看行路人》,也是為了這樣一種思考和追求吧?
方:正是。當時我用積墨法去畫,干筆、濕筆交叉組合,產生一種渾淪的感覺。畫面從底部的透明色,到追加的每一層筆墨,都能體現出來,也就是從第一層到最后一層,各種筆法都能呈現,這樣厚度才能體現。當時我跟靳尚誼說:我這張畫可以和你們油畫比,在渾厚度上,一點也不遜于油畫。這幅畫的題材是根據需要來的,呈現的味道是粗獷與苦澀的。因為每位畫家的個性不同,追求的畫面感也不一樣,這種苦澀味的追求與對美好的追求是一致的。中國畫說的“暢神”,過去是說詩意的暢神,我倒認為“苦澀”也是一種暢神,這和菜中放花椒、辣椒,吃苦瓜一樣,都是多樣的體驗和美。
胡:您真是勤奮,每段時間都帶給我們很多驚喜呢。接下去您和盧老師還有什么大的創作計劃嗎?
方:有啊。我過去一直表現藏族人物,這次倒想畫一個普通題材的大畫,表現解放戰爭。盧琪輝正著手創作博古與其夫人的半身像。因為博古夫人就是我的表姨,就這么聯系上了。
胡:呵呵,真巧。不過人的一生很有限,有時還真不夠用啊。
方:是啊,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那么多的基礎課要補,怎么辦?我總覺得時間不夠用,數十年來,也總是身不由己。老大徒傷悲是于事無益的,唯一可行的,是盡可能地抓緊。“借用恩怨在何許?一語不答重行行。”吳昌碩的這句詩,我一直都特別喜歡,那就努力再努力,做一個行行復行行的跋涉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