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單位有個老山東,陽谷縣的,平時提起老家便有點豪氣在胸,因為武松就在他們景陽岡醉拳打死老虎而一舉成名,自己不說英雄傳人,卻也同門宗親似地,血液里流淌著英雄的精氣神。前兩天我對他說,原來西門慶也是你老鄉(xiāng)?他否認(rèn),說怎么可能,西門慶明明是清河縣的,他只是來我們陽谷找潘金蓮睡覺的,最后還死在獅子樓。我說,這不,這一覺睡成你們陽谷人了,你不肯認(rèn),你們老家的父母官都認(rèn)他這個“倒插門”了,而且還奉為你們陽谷的大名人大英雄,出巨資為他大興土木,建亭臺樓閣,規(guī)格遠(yuǎn)遠(yuǎn)超過武松。這些可都明明白白寫進他們的十一“五”規(guī)劃了。說不定下次回老家,還要你給西門慶“大姑爺”磕頭行禮呢。他見我不像騙他,瞪大眼嘀咕了句:他奶奶的熊,還有這事!
他奶奶的熊,我還想告訴他,豈止你們陽谷,還有山東臨清和安徽黃山,都在爭自己那旯旮是西門慶的故里呢,都斥巨資扯出西門慶大官人的幡旗招徠游客呢。這樣的事,若不是見諸報章,真讓人難以置信,以為是愚人節(jié)的把戲。
我不是一個太保守的人,也不是一個毫無想象力的人,但我知道什么事都有個底線,不是什么都可以由著一些人隨心所欲的。至少我們不可以顛倒黑白,本末倒置,不能把壞的說成好的,把撒旦說成天使,把貪瀆說成清白,把懦夫說成好漢,把獨夫民賊說成賢明圣君。把西門慶策劃成英雄,等同于把希特勒說成了救世主,稍有常識稍有良知的人,應(yīng)該都不會答應(yīng)。
歷史上本無西門慶,他只是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因此無需考證他到底出生哪里。凡看過《水滸》或《金瓶梅》的人都應(yīng)該知道這位仁兄鐵定是個壞人,一個十惡不赦的淫棍,他早已被千千萬萬達成共識的讀者,釘在道德評判的恥辱柱上了。如今卻有人想借他遠(yuǎn)播四方的惡名,將淫就淫,在淫字上狠下功夫:他們再現(xiàn)西門慶和潘金蓮初次幽會地點——“王婆茶坊”,里面通過雕塑逼真再現(xiàn)兩人的幽會場景;另外以3470萬元造價,興建了占地30余畝的獅子樓旅游城,表演西門慶和潘金蓮的卿卿我我。他們決意讓這位惡貫滿盈的西門大官人華麗轉(zhuǎn)身,儼然成了一個風(fēng)流倜儻、善解風(fēng)情的大眾情人。然而再風(fēng)光,終究掩蓋不了這背后的淫穢和邪惡——無數(shù)善良的人們因為他的“風(fēng)光”而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如果讓西門慶無限風(fēng)光,總有一天西湖畔跪著的秦檜夫妻會挺直身子,而讓本來氣宇軒昂的岳飛在一旁不知所措或黯然神傷。
我很難想象那么多被招徠的男女游客,共聚“王婆茶坊”或“獅子樓”會是一種什么心態(tài)。明明白白的場景,清清楚楚的含義,不是色情也是意淫,等于男女一室,共觀A片。效果呢?──輕輕松松進去,臉熱心跳出來;清清白白進去,污濁了心靈出來。
縱然,藝術(shù)可以審美,也可以審丑,比如魯迅的《阿Q正傳》,錢鐘書的《圍城》等,在這些審丑的背后所蘊涵的是對人性的深刻批判、對小人物的關(guān)懷以及對人類個體精神的反思。被奉為現(xiàn)代丑學(xué)開創(chuàng)人的羅森克蘭茲說,“吸收丑是為了美而不是為了丑”。丑只能代表人性的負(fù)面,是與美相比較、相對立而存在的生活樣態(tài),是人的本質(zhì)力量的扭曲與異化。過分渲染丑惡,則可能顛覆我們一以貫之所倡導(dǎo)的真、善、美。它激發(fā)起的是人對金錢、權(quán)力、性、暴力等的欲望,帶來的是這些欲望無法滿足或過度滿足后的失落、空虛與彷徨。
審丑并不是什么都可以放進我們作品的。魯迅先生說過“世間實在還有寫不進小說里去的人。倘若進去,而又逼真,這小說便被毀壞。”“譬如畫家,他畫蛇,畫鱷魚,畫龜,畫果子殼,畫字紙簍,畫垃圾堆,但沒有誰畫毛毛蟲,畫癩頭瘡,畫鼻涕,畫大便,就是一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