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恩正先生認為:早在公元前4世紀末,在巴蜀地域就形成了一個以成都為中心的商業、手工業區,其中漆器產地主要為成都、郫縣及雒縣(故城在今廣漢市城北)。考古發掘也表明,雒縣和廣漢郡(西漢治所在今四川金堂東,東漢移治雒縣)漆器與成都和蜀郡(治所成都)漆器一道,兩漢時期曾獨步天下。1957年貴州清鎮第15號漢墓曾出土帶有“廣漢郡”銘文的漆器,其土漆耳杯上的銘文寫道:
元始三年(公元3年),廣漢郡工官造乘輿髹稠畫木黃耳梏(杯)。容一升十六籥。素工昌、休工立、上工階、銅耳黃涂工常、畫工方、洞工平、清工匡、造工忠造。護工卒史惲、守長音、丞馮、椽林、守令史譚主。
所謂素工是制內胎兼打磨,髹工、上工是上漆,銅耳黃涂工是在銅制杯耳上餾金,畫工即畫紋飾,渭工不甚清楚,清工是最后清理修飾,造工是負責造型或全部工藝流程的技師、工藝師一類。
這段銘文指出,一只小小的漆耳杯,就要經過造型、制胎、打磨、髹漆、鎦金、繪圖、清理等7道工序,每道工序都各有工匠把關,而且還有總設計師、工頭及政府官吏專職負責和監制。可見,西漢時期的廣漢漆器制作工藝、生產規模與總體策劃,已達到相當發達的程度。
西漢時期廣漢的漆器制作業當是有歷史淵源的。
據參與三星堆遺址發掘的陳顯丹先生報告,在三星堆遺址曾發現有雕花漆木器,以木為胎,外施土漆,木胎上鏤孔,器表雕有花紋,“表明當時已熟練地掌握了割漆、生漆加工、制胎、上漆工藝技術。”
三星堆漆器的主要涂料——土漆又源自何處呢?我們以為,當源自與廣漢毗鄰的什邡。從今茂縣南界牛心山發源的洛水(又稱雒水或石亭江),由此向南貫穿什邡、廣漢,使這兩個地區自遠古時代起就山水相依,緊密相聯。三星堆遺址內的鴨子河,即洛水一小支脈,亦得洛水之名。
什邡,兩漢時稱“什方”,又稱“汁方”、“汁邡”,見之于《史記-留侯世家》、《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漢書·功臣表》、《漢書·地理志》、《后漢書·郡國志》。《史記集解》引“如淳日:汁音什,邡音方。”《史記索隱》又言汁邡,“縣名,屬廣漢,音十方。汁又如字”。任乃強先生因之記之日,兩漢時的“汁方”,乃是一個民族部落的音譯;它的部位在今天的什邡市。對于“汁方”之“汁”義,任先生考證說是原始的“漆”字,而漆本作泌,“緣古七字與十字極相似,作十與葉,象割漆樹取汁之形。……隸變乃作七與十。此區山地多漆樹,其人蓋即割漆之發明者與推廣髹漆之法者,故被稱為汁方,……汁液之汁,正可說明是保存取漆之原義。”
據任乃強先生推斷,“汁方”同古蜀族一樣,是同時在龍門山脈地區發展起來的,不過蜀族開辟成都平原得早,能早強大;而“汁方”開墾綿雒平原收功很晚,直到李冰后才成為“沃壤”。所以,直至秦滅蜀以前,“汁方”都是從屬于蜀國的部落。
由此看來,在整個商周時期,“汁方”部落都是以割漆與髹漆作為主要文化特征的,誠如任乃強先生所識:“汁方”“發明了割漆,即以漆業行商華夏。彼稱為‘汁方’,與蜀族之以蠶絲行商而被稱為‘蜀方’是一樣。”
顯然,處于三星堆文明時期的“汁方”部落是古蜀國多民族的民族大家庭成員之一,其地所產生漆當首先供給古蜀國發達的手工業之需;然后剩余產品才有可能或才會被允許同蜀之蠶絲一道,東北上中原,與殷商進行交通。與此同時,“汁方”部落的大批髹漆好手亦會隨著“汁方”之漆一道,進入三星堆手工作坊,參與手工藝品的制作,承擔髹漆關鍵工序工作并培訓蜀族漆工。
據文物修復技術人員對三星堆金面罩與銅頭像(出土前,二者原是粘合在一起的)之間的“一層極薄的呈棗紅色的硬殼”所進行紅外線光譜儀測試的分析,“金面罩粘貼到銅頭像上是用‘中國漆’(又名‘土漆’)之類的樹脂作為粘合劑的。”
由此可知,用于金面罩和青銅頭像上的粘合土漆,亦當來自“汁方”部落,是“汁方”漆商或漆工帶進三星堆的;而以土漆作金屬品的粘合劑,在殷商時代的古蜀國甚或中國當系一大發明(當然,那時的中原金屬粘合劑系何物,不得而知)。這個發明是“汁方”工匠和古蜀工匠在發達的髹漆業的基礎上進行的,是長期豐富的髹漆技術應用經驗的積累使然。
文物修復技術人員對當時為便于粘合而在銅頭像所上的“膩子”(即今之上土漆之前先上的白膏泥一類)進行的取樣測試還表明,其“膩子”的調合劑是水而不是今人通常使用的漆。為何如此呢?是否是為了簡便操作工藝或者是為了節省漆料?如果是后者,則說明三星堆所用之漆,當時還僅靠“汁方”一地供給,且其產不甚豐,彌足珍貴而惜用之;如果是前者,則說明三星堆工匠思維之活躍,創造力之旺盛。還須強調的是,無論是前者或是后者因素所致,總之,用水而不是用漆作膩子,在粘合效果上是會大受影響的(這已被現代髹漆實踐所證明)。可是,三星堆工匠們竟然還把金面罩和銅頭像粘合得如此緊密、堅固,以致于今天的文物修復技術工作者要動用微型的牙科電動金屬工具小心翼翼地揭取,才使二者剝離開來。可見三星堆先民的髹漆技術已達到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地步,故而才彌補了用水代漆作“膩子”的缺陷。
殷商時期的三星堆髹漆技術無疑為以后數千年名噪天下的蜀中漆工藝的先導。商末周初,隨著古蜀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西南移向郫縣、成都,遂使這兩處的髹漆業也接踵發生、興隆起來,以致進入戰國以后,形成成都——郫縣——雒縣(廣漢)鼎足而立的四川髹漆業中心和與三大中心為支撐點的中國漆文化區。那時大量署有“蜀郡工官”(西漢時成都、郫縣皆屬蜀郡)和“廣漢郡工官”的漆器不僅蜚聲國內,而且遠播異國他鄉,如朝鮮樂浪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