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余華小說的生存意識是在對暴力與死亡極端的書寫中凸顯出來的,暴力作為人性惡的最好的載體。在余華小說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渲染。余華小說也使我們從血淋淋的肉體暴力中看到了隱蔽而又無處不在的精神暴力,對殘酷的暴力圖景的極端的書寫體現了他對人類生存真實的清醒的認識和對生存狀態的思索與探詢。
關鍵詞:暴力欲望;生存意識;余華
中圖分類號:1206.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291X(2010)03-0215-02
一
暴力作為人性惡的最好的載體,在余華小說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渲染:《一九八六年》中一個被迫害致瘋者對中國古代酷刑的種種實施;《河邊的錯誤》中對瘋子嗜殺本能的描寫,兇殺似乎成了游戲;《往事與刑罰》中被刑罰專家津津樂道的酷刑;《祖先》、《死亡游戲》中對被殺過程的詳細描述;《現實一種》中對兄弟殘殺、醫生肢解尸體的細致描繪;《古典愛情》中宰殺“菜人”的情景組成了余華小說中最為血腥而殘酷的暴力奇觀,無不令人心驚膽寒。余華小說的生存意識就是在對暴力與死亡的極端的書寫中凸顯出來的。
在余華筆下,暴力與死亡密不可分,他非常善于描寫死亡的過程,如同他在《內心之死》中描述陀斯妥耶夫斯基是如何營造死亡來臨時的恐怖一樣:“陀斯妥耶夫斯基以中斷的方式延長了暴力的過程,當斧頭直砍下去時,他還讓我們仔細觀察了這個即將遭受致命一擊的頭部,從而使砍下的斧頭增加了驚恐的力量……陀斯妥耶夫斯基噩夢般的敘述幾乎都是由近景和特寫組成的,他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余華也常常以令人恐怖的方式描述著暴力過程與死亡:
那個十來歲的男孩從里面躥出來,他手里高舉著一把亮閃閃的鐮刀。他撲過來時鐮刀也揮了下來,鐮刀砍進了我的腹部。那過程十分簡單,鐮刀像是砍穿一張紙一樣砍穿了我的皮膚,然后就砍斷了我的盲腸。接著鐮刀拔了出去,鐮刀拔出去時不僅僅劃斷了我的直腸,而且還在我腹部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于是里面的腸子一涌而出……。我死了(《死亡敘述》)。
余華就像一個嗜血的藝術家,站在死亡者的身邊,細細地鑒賞著走進死亡的每一個細節,于是我們看到了許許多多的死亡場景。在余華的大部分小說中,幾乎每個人都以死亡為最后的歸宿。有人曾對余華的暴力與死亡作品作過統計,大量關于死亡的敘述幾乎涵蓋到死亡的各種形態與各個層面,貫穿于余華所有時期的文本,成了余華小說的不變的主題,余華曾說:“暴力因其形式充滿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內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噠種迷戀只能說是一種形式因素,并非他寫作的終極目標,因為余華曾經說過,他所追求的是他自己心目中的真實,“我開始意識到生活實際上是不真實的,生活事實上是一種真假雜亂、魚目混珠?!焙霸S在他的心目中,暴力與死亡本來就是一種血淋淋的真實存在。因此,暴力與死亡其實是余華凝視人類生存狀態的鏡子。董小玉說:“先鋒作家的審丑觀,帶有否定一切、懷疑一切的特質。當然作家筆下的這些人物,我們不必將他們看做現實的再現,很顯然,這是作家們以高度的變形、夸張的手法對人的生存處境的一種理解,并按其想象的方法來構建的。在這種丑惡骯臟的人世風景的描繪中,體現出作者對人的生存處境的看法,透露出作者對存在的荒誕感?!蓖ㄟ^描述特定境遇下人的內在暴力本能的進發以至殘殺與毀滅,余華以一種極端的手法讓我們直面人類的生存狀態,讓人們認識到人的暴力本能這內在之魔時時刻刻都在威脅著人們的生存,以引起高度的反思與警醒?!霸谒磥恚说挠寗拥谋┝?,以及現實世界的混亂,并未得到認真的審視。他堅持以一個藝術家對這個世界的語言和結構的獨創性發現出來,來建立對于‘真實’的信仰與探索。”可見暴力書寫的出發點在于對被掩蓋與虛飾的世界真相的揭示。
二
余華筆下暴力是人類本性中攻擊性的體現,它來自人性自身的隱惡和欲望?!冬F實一種》中暴力的起源是一個叫皮皮的孩子,他虐待并摔死了自己的堂弟。他只是個孩子??伤呀泴W會用暴力來獲取快樂——堂弟的哭聲?!笆顾械侥南矏偂?,“異常激動”,“他就這樣不斷地去卡堂弟的喉嚨又不斷松手,他一次次享受那爆破似的哭聲。”他最初“對準堂弟的臉打去一個耳光”這個動作,看起來是無意識的,其實是孩子對成人世界的模仿,因為“他看到父親經常這樣揍母親”。接著他抱著堂弟到屋外看太陽,似乎是出于本能,當他覺得手上的孩子越來越沉重時,就松開了手,那一刻他并沒有注意堂弟摔下去后會怎樣,而是感到“輕松自在”。年幼的皮皮已無師自通地學會以暴力來滿足自己的愿望,就這樣,暴力的旋渦在孩子一次無意識的罪惡行動中形成了,接下來的暴力與死亡就在復仇的欲望下展開,山崗山峰兄弟在這種欲望面前不作任何理性追問,而一味隨著復仇欲望的指使實施著陰謀詭計,血腥的死亡便如同屠宰場重復著殺人的行動。《一九八六年》中的歷史教師,其身份暗示著他作為一個民族的歷史經驗的總結者和傳播者,當“文革”的暴力撲面襲來,引起他對歷史上種種酷刑的聯想,長期的的焦慮使他終于人格分裂走向瘋狂,這只是小說的起點。瘋狂以后的歷史教師反抗社會捍衛個人的愿望不但沒有熄滅而且更加強烈,他的思維繼續奔波在現實暴力與古代酷刑之間,于是在他的感覺中,所有的東西都成為刑具,都是受刑者,人類的一切活動都可以用刑罰來命名,世界成了無邊的刑場。他想要主持一場末日的審判,將一個民族幾千年來所受的迫害與凌辱揭露出來,將人性的丑惡與社會的刑場性質揭露出來。他不僅是審判者還是施刑者,想要以消滅一切的巨大氣魄來結束這非人的世界。以反抗的對象來作為反抗的手段便落入了以暴抗暴的循環,這使我們一一回味起在遙遠的歷史長河中的某一個時刻暴刑的殘酷執行。歷史教師在對暴力的復制過程中體驗到施刑者的快感,從而更深地證明著他所反抗的歷史暴力因其根植于人對權力的本能渴望而擁有永久存在的合理性。
人們在罪惡欲望的控制下變成了異類,毫不憐惜地實施著一個又一個暴行。它不但是難以根除的人類本性,也是一種歷史的方式與動力。在余華筆下,現實與歷史都是暴力與死亡的發生地,因為歷史本就是昨天的現實,正如趙毅恒所說:“它是一種歷史提純,一種總結方式。”余華把暴力與死亡看做是從古至今最真實的生存狀態,余華對暴力與死亡的嗜好滲透在他的一切作品中。其《鮮血梅花》本是對古代武俠小說的戲仿,《古典愛情》則戲擬了古典言情小說,即使在這類戲仿古典的作品中,余華也把復仇、殺人、吃人等等欲望展示得淋漓盡致。在余華的眼里,現實是暴力與死亡,歷史是暴力與死亡,整個世界都是暴力與死亡的集聚地。
余華的暴力描寫不僅指涉人性欲望和歷史暴力。而且指涉現實層面的社會意識形態和權力結構?!皠W邮值奶匦源嬖谟诿恳粋€現代人的胚胎中”。人的暴力欲望構成社會制度的權力結構,所以不只是那些顯性的暴力殘害了人的生存,社會意識和權力結構中包含著被遮掩而又無處不在的暴力更根本地威脅著人的生存。在《現實一種》中最后山崗的尸體被解剖的場面,令人心悸地看到,科學外衣所掩蓋的仍是觸目驚心的暴力,唯一的區別就在于這種暴力是被制度認可因而是合法化的暴力?!逗舆叺腻e誤》也暗示了這種日常生活中的隱形的殘暴無所不在。瘋子被強迫接受電療并差點送命,這種強迫電療本身就是一種暴力行為,這種暴力的背后是強大的科學話語的支持,因而其權威性便不容質疑。而最后,科學話語對馬哲的宣判意味著馬哲殺人和瘋子殺人不再有任何區別。這些使我們看到余華對暴力的思考納入到對人潛意識的權力欲望和社會關系結構的批判性反思。在《在細雨中呼喊》中,孫廣才在家里的權力的獲得,靠的也是暴力,以至家中沒有人敢反抗他。甚至連小孩都知道,該如何通過暴力來獲得權力。當孫光平用鐮刀劃破了弟弟孫光林的腦袋,為了逃避父親的懲罰,孫光平又強行劃破另一個弟弟孫光明的臉,然后同他一起誣告孫光林,結果受到懲罰的不僅不是施暴的哥哥孫光平,反而是受害者孫光林也就是“我”。耳濡目染中的恃強凌弱在步入成年后必然會以對暴力的施用來獲得權力實現反抗,比如“我”在作業本上記下了復仇的記號,而“我”也在成長的過程中多次用威脅的方式(這是另一種性質的暴力)打敗了國慶和王立強,“那個年齡的我已懂得了只有不擇手段才能達到目的……我用惡的方式,得到的卻是另一種美好。”是暴力征用了權力,而權力又反過來證明了暴力的合理性和有效性,于是一個人性的囚牢就在暴力和權力的交織中建立了起來。余華筆下的人物多數都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里,所以暴力的發生決不是一些個案,它其實滲透到每一個人的思維之中,即使是暴力的批判者,也未必能夠幸免,因為我們看到余華在進行這種暴力敘事時,多少有津津樂道和過于迷戀之嫌,甚至還多少有了話語暴力的跡象。由此可知,肉體暴力的實質,最終一定指向它背后的精神暴力。應該說余華是清醒而深刻的,是他將人置于本能和形而下的層面進行關照并通過對肉體暴力的殘酷書寫,極端地揭示出人和世界的黑暗景象。
暴力的書寫是為了揭示人的生存狀態,先鋒作家對常理的拆解立場很容易使余華走向對立于經驗世界的另一極端,而將一般普遍的荒謬處境推衍為極度的生存形態,因而也自然地凸顯出殘酷化的特征,這里有西方作家的影響。福克納說:“有時候,人需要被提醒罪惡的存在,需要去改正、去變革。他們不應該永遠只記得善與美。”噠句話為余華作品中的殘酷的暴力書寫提供了有力的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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