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新聞民俗學視角,關照一番典籍傳世這個常見的民俗文化現象,頗為有趣。
用刻石傳播、保存文化藝術典籍,時代最早的要數原始社會的巖畫。地域偏僻的巖畫的內容,反映游牧、狩獵、戰爭的題材較多。正因為人跡罕至,因而得以原地原貌原汁原味流傳到今天。而原始巖畫作者在懸崖峭壁刻雕的當下,卻具有圖片新聞的傳播流布性質。
春秋時代秦穆公獵碣,即石鼓文,是用大篆刻在鼓狀石上的四言詩。石鼓文在唐代始在陜西鳳翔三畤原被發現,韓愈等人寫了詩詠歌之。石鼓文是詩、是書法,也是史籍。唐代發現石鼓文,是轟動一時的消息。誰能說秦“獵碣”開初不是及時、新鮮、顯著而重要的時事呢?
秦始皇離開京城咸陽,赴各地視察,也是新聞。由李斯撰寫,刻在石頭上,當是新聞作品。泰山刻石、嶧山刻石、瑯玡刻石,雖經二千多年風雨剝蝕,如今已難見真跡,但經紙拓、臨摹,漢代司馬遷又將秦紀中的秦刻石內容,錄入《史記·秦始皇本紀》,今天我們仍然可以考識、研讀、傳播。
石門十三品刻石、龍門刻石、大足刻石等,是軍事要塞、交通要道、旅游名勝地刻石的遺存。
古代的人死了,在墳園刻碑記載其生平事跡,類似當代人去世由“治喪委員會”書寫、宣讀悼文。這些刻在石碑上的墓志、銘文,與當時重要歷史事件聯系密切的,墓主人生前地位顯赫的,或書寫、鐫刻者是詩文書法大家的,都轉化成了傳承的典籍。西安碑林,把歷代碑刻收藏展示,成為全世界最富盛名的石質圖書館。
無聲的石頭,有了人刻上去的文字,凡有社會價值者,刻時是新聞,被重新發現是新聞,圍繞刻石發生新時事也是新聞。
秦始皇陵園出土的兵馬俑身上刻的字,是生產者留下的質量責任制印記,叫陶文。秦陶文,也是史書代替不了的典籍。陶文的源頭,可以追溯到驪山姜寨原始遺址和西安浐河半坡原始遺址的母系氏族刻畫符號,或曰中國的“原始文字”。
殷墟甲骨文在清末才被發現,那是刻在獸骨上的卜辭。周原甲骨文發現更晚,性質與安陽殷墟甲骨相類。以今人的目光看,殷、周甲骨文是書法藝術品、歷史典籍,其實,那是殷、周國君占卜,亦即天人溝通、傳播信息的民俗文化記錄,具有新聞諸要素,是消息類新聞作品。殷、周之前的甲骨刻文,在西安和山東的龍山文化原始遺址均有發現。我曾發表過《黃帝時代有文字》的消息,依據便是龍山甲骨文。
有些西方學者質疑中國五千年文明史的命題。他們研討一下中國的原始時代的陶文、甲骨文、石刻文,問題便會迎刃而解。中國的漢字,不止五千年,如由原始文字算起,應是六千年。此外,中國人有書畫合一的傳承性觀念,這不僅是中國繪畫藝術、中國書法藝術的一項原理,也是探索中國文字起源的門徑。在學術思維上,西方學人主張“分”,中國學人主張“合”。我看“分”與“合”是對立面的統一。把書畫兩者的關系、字形字體形聲的源流衍變、書寫工具與書寫方式的變遷、文字傳播與接受風俗習慣的傳承及變異等等綜合起來分析,才可能得出較為科學的結論。
殷、周時代的青銅器,有嚴格的等級形制與造型,其中的銘文,后代叫鐘鼎文,簡稱金文,是一種信息傳播方式,在冶鑄初始,也是新聞。西安市臨潼區的零口鎮出土的周武王征商簋,其文字內容,就是“周滅殷”的最早記錄。今天以歷史、文字、書法、銅塑看其價值。我以為,那是三千多年前新聞要齊全的作品。后代金銀器物上的鑄文、刻文,是對殷、周青銅器的民俗文化承襲。
秦、漢時的竹簡木簡,是古人將字寫在竹片、木片上頭,用繩子串起來。如今人將史書叫做“汗青”。在竹簡上書寫,先以火炙竹青令汗,取其易書并免蟲蛀,故名。史官在竹片上記事,人們把史書亦叫“汗青”。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就是從愛祖國愛民族的作為光耀史冊。漢代竹簡、木簡大量發掘出土后,漢隸與史事有了更豐富的可供研究的實物。
司馬遷將《史記》傳之名山,副在京華。名山即西岳華山,他沒有兒子,獨生女嫁給華陰楊氏。《史記》正本交女兒珍藏,后來由司馬遷的外孫楊惲公開發表,流傳于后世。司馬遷親自到大江南北采訪,是中國新聞記者的鼻祖。他寫漢武帝時代的本紀、世家、列傳、書表的事,就具有時事性質。
白居易發表作品的方式,一是給詩友寫信或封在詩筒里經郵亭寄出;二是將詩題留于寺院道觀、驛站、亭榭樓臺、府廳的墻壁上、石壁上。他晚年曾有“逢山輒倚櫂,遇寺多題詩”的話,那是實錄。所有作品,白氏都會留存底稿,猶如現代報紙的編輯檔案。他將詩歌親手編輯,印刷成書,也是想傳世的。他原本有個兒子,但夭折了。《戊申歲暮詠懷三首》中,說:“唯生一女才十二,只欠三年未六旬。婚嫁累輕何怕老,饑寒心慣不憂貧。紫泥丹筆皆經手,赤紱金章盡到身。更擬踟躕覓何事,不歸嵩洛作閑人。”晚年到潯陽生了三個女兒,對沒有兒子承繼香火與詩文很有點喪氣。他將詩集傳子是預設的。《見李蘇州示男阿武詩自感成詠》可證:“遙羨青云里,祥鸞正引雛。自憐滄海伴,老蚌不生珠。”白居易有《題文集柜》:“破柏作書柜,柜牢柏復堅。收貯誰家集?題云白樂天。我生業文字,自幼及老年。前后七十卷,小大三千篇。誠如終散失,未忍遽棄捐。自開自鎖閉,置在書帷前。身是鄧伯道,世無王仲宣。只應分付女,留與外孫傳。”在重男輕女的時代氛圍里,他對小外孫的鐘愛是可想而知的。白居易也學司馬遷的方法,將詩集一分為三:一交女兒傳其外孫,二傳侄子(由《詠身》“簿有文章傳子弟,斷無書札荅交親”可判斷),三“藏之名山”由《送后集往廬山東林寺兼寄云皐上人》可分析斷定。就是說,對詩文集的傳世,做了多方面的安排。
中國是世界上發明絲綢(黃帝時代)和造紙(西漢)雕版(唐代)與活字印刷術(北宋)最早的國家,世代典籍傳播中的帛書、線裝印版書,都同這種技術進步密切相關。就是以傳播新聞為職志的報紙,也是在中國最早產生的(英國博物館藏有唐代邸報)。
互聯網對傳統媒體包括圖書、報刊、廣播、電視沖擊力很猛烈。網絡信息的海量與變動不居,電子報刊、電子圖書、手機廣播電視、播客、博客和一切傳受互動的新樣式,已經和正在改變著人類的生活方式。記錄歷史,傳承典籍的形態亦在日新月異變遷。中華五千年“傳受方式”以及傳受的民族風俗文化“今勝昔”,是一種歷史趨勢,誰也阻遏不了。大可不必杞人無事憂天傾。對社會傳受的控制,不可能取消。控制的本質是在貌似混亂的“傳受市場”中分辨——將中華文明優秀的物質與精神成果傳承下去,把世界其他文明的精粹吸收過來。后世研究光碟、U盤、電子報刊、電子圖書、“博客日志”之類,與我們今天看石文、陶文、甲骨文、鐘鼎文、竹簡、帛書、紙書、報刊之類典籍,會有相似的感想。
人類存在,社會群體對典籍記錄與保藏的文化習俗會變化,但絕不會消失。
(作者系陜西省出版物審讀中心審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