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尤金·奧尼爾家庭劇主要從家庭成員之間的沖突來展開,從父子關系、母子關系和兄弟關系入手,分析現代人在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沖突面前的生存狀態,反映他們的生存困境和出路。
關鍵詞:奧尼爾;家庭劇;生存困境;出路
奧尼爾聲稱他所有的戲劇就是為了探究“人與上帝”的關系,他相信尼采的論斷“上帝死了”。人類的始祖亞當、夏娃經受不起魔鬼的誘惑偷食禁果,觸犯上帝被逐出伊甸園,因而失去了原始的信仰,也失去了生活的目的和意義。人類不僅失去了物質的家,也失去了精神的家。奧尼爾以悲劇這種完美的藝術形式揭示了人類對這雙重家園的尋覓與追求。在他的劇本中,“家”的意象有二:從表層上說,是物質的家園,人們掙得一個安身立命之處,追求美好幸福的生活;從深層底蘊看,是精神的家園,即是尋找自我,尋找靈魂的避難所,尋找人的歸宿。[1]本文欲從作者的三部代表作品《天邊外》、《榆樹下的欲望》(以下簡稱《欲望》)和《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以下簡稱《旅程》)著手分析作者在“家”的探索中透露出的現代人的生存困境和出路。
一、奧尼爾家庭劇探索
奧尼爾對“家”的探索主要從家庭成員之間微妙的關系來展開,三部作品都涉及父母與孩子的關系和兄弟關系:
《天邊外》中父子處于相對平等的關系:兄弟倆一直是父親的驕傲,主觀上父親想參與孩子的意見,但客觀上他們沒有第二種選擇:時間上,一方面是在出走的當天下午,弟弟羅伯特向露西表白心意并知道她對自己的愛慕之情,他才選擇留下來,另一方面是舅舅航行安排的緊迫促使家庭成員之間矛盾頓生,而他們又沒有時間冷靜下來處理;感情上,哥哥安德魯無法面對自己的親弟弟和自己一直會愛下去的露西。在這樣的情況下,弟兄倆的選擇占據了上方。最終父親因為弟弟的農莊經營不善和哥哥的杳無音信而郁郁死去。《欲望》中父子處于直接對立的關系:在財產分割上,父親凱勃特與兒子們立場對立,西蒙和彼得在分割財產無望的情況下選擇了外出淘金,伊本為了報復父親,占有財產,與繼母愛碧斯通;感情上,凱勃特與伊本勢不兩立,兒子占有父親的女人,父親將兒子和自己的妻子送上法場。最后只剩下老凱勃特一個人孤苦伶仃。《旅程》中兒子對父親有依附關系:父親給兩個兒子提供接受教育的資金,在大兒子詹米無所作為的情況下,給他工作機會,并支付一切日常開銷;相對自立的埃德蒙因患癆病而不得不依附于父親,由父親承擔醫療費用。
《天邊外》中母親對孩子很順從,尊重孩子的選擇,為兒子操勞而死。《欲望》中兒子伊本對母親很依戀,為尋求精神寄托,與繼母愛碧相互吸引。《旅程》中兒子對母親很依賴:大兒子詹米愛母親,所以母親的“軟弱”和“墮落”直接導致他走向墮落道路, 也許“如果母親不再吸毒,他就會好起來”。劇中詹米因為母親對弟弟的偏愛而對他心生嫉恨也可以反映出母親對孩子的寵愛和孩子對母親的依賴。
《天邊外》中兄弟二人的關系因為露西而變得微妙。哥哥支持弟弟出走,因為“你想走,那就是一切理由”,“不希望你錯過這個見見世面的機會”,“完完全全回復你的健康”,“種田不是你的天性” [2],而當露西向羅伯特吐露真情之后,哥哥毅然選擇了離開,那是因為他愛露西,也愛弟弟。五年之后,當一切都發生了變化,不變的是哥哥對弟弟的親情,罵心愛的女人“你這個該死的女人,你這個膽小鬼,你這個殺人兇手” [2]。《欲望》中兄弟處于利益直接對立的關系:伊本為了自己母親的財產不被兩個哥哥分割,極力縱容他們去加利福尼亞淘金。 《旅程》中兄弟關系處于矛盾的對立統一體。 哥哥對弟弟愛恨交集,愛他是因為弟弟是他唯一的知己、朋友,恨他是因他出生時使母親染上嗎啡,又奪走了原本屬于他的母愛;由于各方面都不如弟弟,哥哥處處想拉弟弟下水,與他為伴,于是教弟弟讀不良書籍、喝酒、逛妓院;而弟弟對廣告很尊重,得知哥哥的動機后,表現出矛盾和理解。
二、現代人的生存狀態
奧尼爾著力書寫現代美國人所遭遇的無法回避的現實困擾與幻想終究止于幻想的痛苦迷茫,展示高度發達的現代生活中人們現實與心理困境。正如奧尼爾所說,“只有悲劇性才包含具有真理價值的美”。早期作品中,幻想與人物力圖改變現狀聯系在一起,散發著昂揚奮發的氣息,是人物行動的內在根源。晚期作品中,幻想變得卑微,與行動分離,與根深蒂固的惰性捆綁在一起。人物由昔日的創造者,變成社會渣滓,喪失了生活的勇氣和信心,靠幻想建立起信仰和精神支柱。[3]
《天邊外》中哥哥的夢想是和心愛的姑娘結婚,接替父親的家業,在農莊上開辟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弟弟的夢想是到“天邊外”去感受外面的世界。而隨著舅舅航行的安排,弟兄兩人的命運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哥哥選擇了航海,從事了投機生意,最終前功盡棄,一事無成;弟弟和露西結婚生子,打理農莊,也以失敗而告終;露西跟浪漫的羅伯特結婚,又幻想跟現實的安德魯在一起,結果在親情面前,遭到一頓詛咒和臭罵,精神變得麻木,似乎對一切都失去的興趣。《欲望》中父親凱勃特結婚的動機是不讓兒子們分割自己的財產,愛碧起初結婚的動機是找到一個有錢人,占有他的財產,卻對伊本產生了真愛,她寧愿放棄屬于自己的家產,放棄讓愛人懷疑自己愛情的籌碼——她跟伊本的孩子;伊本對父親占有母親的財產早已懷恨在心,最初跟繼母愛碧肉體的滿足是源于報復之心,后來愛碧的行為使他對她產生依賴和依戀,最終兩人的感情發展成為愛情。《旅程》中母親瑪麗年輕時的理想是當個修女和鋼琴家,因為跟一個流動演員泰倫的結合而不得不到處奔波,昔日的理想成了瑪麗終日念叨的幻想,一提到小兒子的病情就逃避,她就回到過去的夢想里無法自拔;父親泰倫是位非常有天賦的演員,卻因為經濟利益而開始迎合觀眾的需求,埋沒了自己的藝術天才,聚斂了巨大的財富,然而生活中卻處處考慮經濟問題而盡量節約,即便面對妻子和小兒子的病情也是如此,從而成了家庭矛盾的主要原因;哥哥才華橫溢,夢想做個浪漫的詩人,因為對母親的依賴而對母親的軟弱失望,終日找不到精神寄托,借酒消愁,在妓女那里找精神慰藉;弟弟似乎是一個旁觀者,對自己的病情很坦然,對家人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從內心深處對他們即同情又理解,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奧尼爾偉大之處就在于他堅定執著地反映嚴肅的人生,真實地反映了20世紀美國人民的生活與理想、迷茫與追求,揭示了他們豐富復雜的內心世界,為我們展示了一幅生動的現代美國社會的圖畫。雖然從社會實踐的角度看這種探索存在著不言而喻的局限性,但文學的表現畢竟使人在靈魂的激蕩中重新認識了自己。作品在道義上的真誠和力量體現了最深厚的人道主義激情,閃射出一位嚴肅正直的藝術家心靈的光輝。[3]
三、現代人的出路
《天邊外》中羅伯特死亡了,卻找到了精神的慰藉,“終于可以到天邊外去感受一下神秘的東方了”;安德魯因為弟弟的死亡而得到了一直深愛的女人,可是他在故事發展中感情悄然起了巨大的變化,因為弟弟的死亡對露西大加責備,卻接受了照顧露西的責任,他很矛盾,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同時面對心愛的女人和失去弟弟的現實;露西精神麻木,對一切都已漠然。劇本結構本身就有象征意義,奧尼爾解釋 “《天邊外》有三幕,每一幕有兩場,一場室外,見得到地平線,暗示著人的欲望和夢想。另一場在室內,地平線消失了,暗示著人和他的夢想之間橫著的現實。用這一方法我試圖造成一種節奏,一種渴求和失望的交替[4]”。《欲望》中,凱勃特將伊本和愛碧訴諸法律,這對兒愛人也坦然面對生活的經歷帶給他們的不幸,承認自己的罪行,承認自己的感情,一起走向了法場,接受愛情的苦果。同生同死,這就是愛情的生死境界。在這種贖罪的狀態下,靈魂得到救助,愛情重放光彩,正常的人性從物的壓抑中經過一番苦難的洗禮得到了解放。《旅程》中一家人在逃避和幻想中面對生活:母親在嗎啡的作用下陶醉于圣女時期的夢想和蜜月的美好時光,在幻想過去中無奈地接受現實,時而心生憐憫,維護泰倫和詹米的尊嚴,時而心生妒恨,指責他們,卻始終對埃德蒙袒護;父親借酒坦白自己如何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他對目前的狀況倍感自責,卻又覺得彼時彼地問心無愧;哥哥借酒和妓女來滿足自己的夢想,酒讓他忘記現實,妓女讓他聯想并感受到久違的“母愛”;弟弟不顧自己的病情,在父親和弟弟的縱容下借酒吐真言,指出父親的“吝嗇”、母親的軟弱、哥哥對父母的愛恨交集。很難能可貴的是,他們在這樣的環境中相互指責,相互抱怨,最終卻又相互理解,相互包容。也許這并沒有解決實際問題,并沒有給瀕臨絕境的人以解救,但給孤獨寂寞的心以溫暖,使無奈的生靈被理解,在無奈的生活的道路上有了相互攙扶的同行者——這就是這個世界上的人性亮光。[4]
當這些人物帶著滿身創傷頹然倒下時,當他們的幻想無法轉化為現實時,他們所積聚的慣性和能量都通過精神和心理的途徑,通過奧尼爾的作品釋放出來了。奧尼爾戲劇的宗旨之一就是為這些人、為現代人尋找出路,把他們從精神的劫難中拯救出來。當內心被無法解脫的記憶壓得喘不過氣來時,當幻想受到現實的捉弄呈現為荒謬時,當偽裝剝去再也無法自欺欺人時,正視自己把真相講出來,把渺小、委瑣、平庸、甚至丑惡的自我呈現給世人,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使心靈得到滌蕩、撫慰、平衡這就是奧尼爾給人類指出的精神出路。[3]
四.結論
奧尼爾深入人的靈魂,掘出了被表面現象所掩蓋著的驚濤駭浪,將人類的心理和潛意識暴露在藝術之光的強烈照射中。他借宗教的方式以救人性:人的內心世界充滿了可怕的沖動和不可知的力量,人不是自己理性的主人,同時也不是外在世界的主人,覺得有某種“神秘的東西才召喚”自己。劇中人物都甘愿接受命運,從而找到心理上的滿足,人性的尊嚴、精神在痛苦中得到某種恢復。他還在劇作中安排了死亡的結局:人物在死亡面前所展示的不同的人生態度不僅在情感上感染了讀者,而且把讀者帶進了劇本中所蘊含的深邃的哲理世界,使讀者沉醉在無盡的思考之中反省著包括自身的人類生存問題,將他的悲劇推到了一個至高的境界,達到了一種偉大的藝術升華。他認為死亡是實現幻想的手段:現實中的一系列障礙不僅使羅伯特無法實現自己的理想,反而朝相反的方向發展。既然現實社會關閉了他通向理想之路的大門,就只好通過死亡之門去了解天邊外的奧秘。死亡是欲望(包括占有欲和情欲)膨脹的結果:人對欲望的追求最終擺脫不了毀滅的命運,強烈的欲望會導致毀滅,現實中不能實現的理想只能靠死亡來求得精神上的寄托。死亡是對苦難現實的逃避:人們面對丑惡的現實,雖然也有幻想,但他們不是去積極地追求之,而是用幻想來欺騙麻痹自己,過一種白日夢般的生活。[5]
參考文獻:
[1]王玉華. 魂歸何處——論奧尼爾悲劇對“家”的探索[J]. 邢臺師專學報. 1995年第4期。
[2]奧尼爾. 奧尼爾文集[M].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8。
[3]黎新華. 幻想與現實的雙重困惑——尤金·奧尼爾晚期戲劇創作簡論[J].石家莊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1, 9。
[4]武躍速. 論奧尼爾悲劇的終極追尋[J]. 外國文學研究,2003年第1期。
[5]蘇 煜. 奧尼爾劇作的死亡情結[J]. 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0年第3期(總第9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