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余華的創(chuàng)作,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創(chuàng)作傾向,其前期先鋒小說讓人感到現(xiàn)實世界的黑暗和無邊的苦難;90年代以來,余華開始與現(xiàn)實和解,以同情、理解的眼光看待普通的人和事,其文風也相應地發(fā)生了很大的轉(zhuǎn)變,《活著》就是其文風轉(zhuǎn)變的代表性作品之一。本文試從偶然與超然的層面來理解、闡釋《活著》及其背后所蘊含的文化精神內(nèi)涵。
關鍵詞:《活著》;偶然;超然;文化
當代著名作家余華的創(chuàng)作,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創(chuàng)作傾向。其前期先鋒小說充滿了血腥、暴力、欺騙和殺戮,不僅讓人感到現(xiàn)實的恐懼與不安,更讓人感到世界的黑暗和無邊的苦難。正如余華自己所說的:“我在1986年、1987年里寫《一九八六年》、《河邊的錯誤》時,總是無法回避現(xiàn)實世界給予我的混亂。”[1]又說《現(xiàn)實一種》等“三篇作品記錄了我曾經(jīng)有過的瘋狂,暴力和血腥在字里行間如波濤般涌動著,這是從惡夢出發(fā)抵達夢魘的敘述。”[2] 這時的余華是激烈的,拒絕與冷酷的現(xiàn)實和解,并懷疑一切、甚至走向虛無……
進入90年代以來,余華的風格發(fā)生了很大的轉(zhuǎn)變:“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內(nèi)心的憤懣漸漸平息,我開始意識到一位真正的作家尋找的是真理,是一種排斥價值判斷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發(fā)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里所說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對善與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3]
這種對事物理解后的超然,既有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現(xiàn)實因素的作用,也與作者偶然聽到的那首美國民歌《老黑奴》有關:老黑奴經(jīng)歷了一生的苦難,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堅持活著,沒有一句抱怨。正如作者所說:“這首歌深深打動了我,我決定寫下這篇《活著》……寫作過程讓我明白,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我感到我寫下了高尚的作品。”[4]
一、 偶然:悲情人生的釀就
從對生命價值失落的懷疑和批判,到認同和尊重平凡渺小的個體生命,余華的態(tài)度由憤怒轉(zhuǎn)為超然。《活著》的寫作,已不再“發(fā)泄”、“揭露”與“控訴”,而是向人們展示高尚,展示對于萬物的超然和同情。活著就是活著,福貴們不再計較外在的價值如何,錢財、身份、地位、權(quán)力、尊嚴都僅僅是身外之物,他們的要求簡單而又樸素,僅僅為了“活著!”“人的生命的唯一要求就是活著”。[5]但一次次偶然的變故,一個個親人的“死去”,讓人不禁感嘆生命的脆弱易逝與命運的變幻無常。可以說,福貴的一生,是由偶然組成的戲劇人生:曾經(jīng)大富大貴的福貴,一個從前只管吃喝嫖賭的闊家浪蕩少爺,一夜之間變成了窮光蛋與底層落魄潦倒的草根農(nóng)民;父親氣得一命歸西,妻子被老丈人強行接走,母親因心急勞累臥床不起;拿著家里僅存的兩塊銀元為母親請醫(yī)時,莫名其妙地被抓了壯丁,經(jīng)歷了戰(zhàn)場上的一番驚險之后,居然被遣送回家;而曾經(jīng)靠賭博贏得福貴田產(chǎn)的龍二成了大地主,在土改中“替代”了福貴被斃掉,戰(zhàn)場上歷經(jīng)血雨腥風的春生,后來當上了縣長,數(shù)年后卻趕上了“文革”,不堪忍受批斗之苦而自殺。親歷了時代的動蕩、人生的波折和命運的沉浮之后,福貴“因禍得福”而得以“茍且偷生”,因而他再也“別無所求”,只管平靜過好自己的家庭小日子。不料,家人的偶然死亡卻接踵而至:兒子有慶死于獻血過量,女兒鳳霞死于難產(chǎn),女婿二喜死于建筑事故,外孫苦根吃豆子“撐死”,最后唯一陪伴福貴的家珍也被疾病折磨而死……
二、 超然:死亡悲劇中的“活著”
作品中除了福貴的父親、母親、家珍的死稍有合理的因素外,其他人物的死亡無不出于偶然。面對死神、面對苦難,福貴頑強地生活下來,以現(xiàn)實對抗死亡,以堅韌對抗苦難、以樂觀面對悲傷,這是飽經(jīng)滄桑后的淡定,是大徹大悟后的超然,是對自我生命的救贖,而“這種救贖在形式上是對苦難的超越,在精神上則是對絕望的超越。”[6]
其實,福貴的“超然”,既有自身對“活著”的獨特理解與超越,也有來自他背后的另一種力量的支撐:家珍的真情及對丈夫深深的愛。沒有她,在某種意義上,福貴可能堅持不下來。面對家庭的變故,面對一貧如洗的現(xiàn)實,家珍原本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娘家繼續(xù)過她城里小姐的好日子。她爹把女兒接回去不久,家珍就帶著兒子回到了鄉(xiāng)下,回到了福貴身邊,她對未來的艱辛坦然自若:回來就是與丈夫相濡以沫、共同奮斗、共渡難關的。直到后來歷經(jīng)兒子、女兒的死亡打擊,她也沒有抱怨一句,飽嘗艱辛與悲傷、帶著遺憾與不舍,在病情的折磨下無奈地了卻了殘生!可以說,正是家珍對夫妻感情的珍惜、對孩子真切的關愛、對整個家庭的責任感和默默無私的奉獻精神在影響著、感化著福貴這個浪蕩公子,才使得他良心發(fā)現(xiàn)并最終浪子回頭。
當然,人生的變幻無常、尤其是自己的親人一個個先他而去,在死亡的巨大摧殘與壓力下,福貴痛定思痛,在蒼白的生命與無奈的生活中堅韌、頑強地活了下來,超脫了生死,看淡了一切,才有了自己對“活著”的獨特理解與超越。曾經(jīng)吃喝嫖賭、不務正業(yè)的福貴,也許沒有生命悲劇的偶然、沒有人生不幸與苦難的偶然,就沒有他今后的必然與在孤獨寂寞中樂觀“活著”的超然;也許,如果沒有諸多的變故,福貴永遠還是個沒有家庭責任感的男人,他也永遠不可能真正體驗到生活的冷暖、親情的溫馨、真情的可貴。三次到醫(yī)院,三次都是面對自己已經(jīng)死在那里的自己的親人:面對死亡,一個錚錚男兒,流下了難以抑制的淚水。
福貴的家產(chǎn)輸?shù)艉螅L工長根也被辭了。但當長根回來看曾經(jīng)的少爺時,福貴在自家人的生活都無法保證的情況下,還“和娘商量留下長根”;兒子有慶因給福貴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春生的老婆輸血而死,福貴沒有報仇,甚至沒有抱怨;春生在文革中被批斗,福貴沒有“和他劃清界限”,卻鼓勵他一定要堅持“活著”。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在那個隨時都可能產(chǎn)生偶然事件左右人們命運的時期,福貴卻收獲了一份可貴的溫情以及對人性的真正理解!也許,“為活著本身而活著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才是真正的“活著”!在經(jīng)歷了人生的潮起潮落之后,福貴沒有了房子、田地等財產(chǎn),沒有了主子、少爺?shù)奶厥馍矸荩瑳]有了花天酒地的腐朽生活,沒有了燈紅酒綠的浮華人生,沒有了貧富等級之分,沒有了高貴的傲氣與俗氣,也沒有了土改中差點是“地主”而被槍斃的驚險和“文革”中像春生那樣痛不欲生的被批斗與被摧殘,到最后有的只是生命本身,活著本身。伴隨著外在的、物質(zhì)的、世俗的東西的減少,在苦難、悲傷與磨練越來越多的同時,福貴對生命的真諦、人生的意義的領悟卻與日俱增,以至面對那么多死亡后,他卻能樂觀、恬然地活著!這種“活著”,已經(jīng)凝練成了一種生存的智慧!正如余華自己對“活著”內(nèi)涵的闡釋那樣:“作為一個詞語,‘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xiàn)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活著》講述了如何承受巨大的苦難,就像中國的一句成語:千鈞一發(fā)……《活著》還講述了眼淚的寬廣和豐富;講述了絕望的不存在;講述了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7]
三、文化:生死背后的精神內(nèi)涵
其實,每個人的一生都難免有缺憾甚至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也許我們無力改變生活中的缺憾、無法避免人生中的苦難,但如果用不同的心態(tài)來對待這些缺憾和苦難,也許就會擁有不同的人生。面對缺憾和苦難,不要抱怨,要學會承受,然后盡可能地去彌補、去化解。如果糾纏其中、不能自拔,只會加深痛苦甚至損害人的生命質(zhì)量。
正如莊子所言“虛無恬淡,乃合天德。”很多時候,生命是會陷入絕境的,陷入絕境之后,一個人要努力做到“虛無恬淡”,讓心真正靜下來、接受現(xiàn)實并努力超越自我,才能真正走出去、活下去。
《活著》中的福貴,眼看著親人們相繼死去,盡管全家只剩下他一個孤寡老人,但他并沒有呼天搶地的哭泣,沒有對時代的憤恨,沒有對命運的抱怨,更沒有拒絕活著,而是直面慘淡的人生,以他超凡的韌性與冷靜,承受并超越了一切缺憾與苦難;在逆境中不僅沒被打到,反而卻能樂觀地順應、達觀地看待、平淡地過活與淡然的超脫!這讓我們看到了凡俗人生中的坦然、平和與自足。這是生命的直覺與本能,是勇者的智慧與超然,是對人生的執(zhí)著,對苦難的咀嚼。
其實,中國的老百姓一直都是注重“活著”的,無論是歷史上的起義、戰(zhàn)亂,統(tǒng)治者的爭權(quán)奪利還是難以預料的自然災害,他們無論如何都把“活著”、把生命看作是最重要的,“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好死不如賴活著”,“冷也好暖也好活著就好”。中國人之所以這么重視生命,就是因為經(jīng)歷的苦難太多太多;到了90年代乃至今日,雖然社會安定了,可許多貧富差別拉大的現(xiàn)實還是令人感慨活著的不易,應該說,這是《活著》既令人感動又使人感到無奈的現(xiàn)實原因。
所以,積極上進、構(gòu)建理想人生之時,我們應以儒家的“入世”觀念做指導,逐步肯定自我、提升自我;遭遇缺憾和苦難,則應從道家的“出世”思想中否定自我、解構(gòu)自我;面對生死,更要從禪宗的“超世”中尋找超然與解脫:在生死中悟得涅槃,在煩惱中得到菩提。也許這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所呈現(xiàn)的處世價值與魅力所在。如果沒有這些文化精神幾千年來潛移默化的滲透與影響,也許在充滿死亡與蒼涼的生命荒原上,孤獨寂寞的福貴不會在悲傷絕望中得以解脫,更不會和那頭默默無語的老牛在田間輕松地勞作、幽默地對話、悠然地歌唱;也許中國幾千年來的老百姓也不會在艱難、苦難中活得那么執(zhí)著、那么釋然、那么自信與快樂。
我們感慨生命的如花飄零,更感嘆福貴活著的堅韌。其實,每個人的生命都像樹葉般脆弱,都將最終枯黃、飄落、化作泥土。珍惜生命,熱愛生命,在蒼涼中“忍下去”,在艱辛中“熬下去”,在寂寞中“活下去”,這就是《活著》帶給我們的啟示、感動與震撼;認真體悟一下《活著》吧,相信你會從中獲得對生活、對人生、對生命的新的甚至全新的認識。
參考文獻:
[1] 余華.余華作品集(第2卷)[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95.280。
[2] 余華.黃昏里的男孩(自序)[M]. 北京:新世界出版社, 1999.2。
[3] 余華.余華作品集(第2卷)[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95. 292。
[4] 余華.余華作品集(第2卷) [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社,1995.292-293。
[5] 余華.活著是生命的唯一要求 [M]. 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 1998.216。
[6] 昌切,葉李.苦難的救贖——余華90年代小說兩大主題[J].華中科技大學學報, 2001,(2)。
[7] 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 [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 1998.146-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