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傳統

摘要：艾麗古若·古德曼是20世紀末嶄露頭角的美國新生代猶太作家，她立足于本民族文化，從寫作手法和寫作主題等多方面繼承和發揚了前輩的文學傳統，描述多元文化背景下不同年代的猶太移民的精神生活，特別是第三或第四代猶太移民向傳統文化的回歸。

關鍵詞：猶太性；猶太教；多元文化

20世紀50年代以來，美國猶太文學作品逐步進入美國主流文壇。60至70年代，美國猶太作家文壇稱雄，群星燦爛，阿瑟·米勒、索爾·貝婁、伯納德·馬拉默德、辛西婭·奧芝克和菲利普·羅斯等作家相繼獲得重要的全國乃至國際大獎，成績斐然，令世界矚目。他們如此光芒四射以至于新一代作家長時間生活在前輩的陰影之下。1977年美國著名文學批評家歐文·豪曾經預言，“美國猶太文學的高潮已經過去了”。這種悲觀的斷言主要是考慮到美國猶太移民后裔越來越同化于美國主流文化，導致猶太傳統文化遺產與他們的紐帶越來越松弛，新一代作家將缺乏對傳統文化的深刻體驗而難以創作出高水平的體現自己民族特色的作品。然而80年代后，不僅文壇老將菲利普·羅斯創作力不衰，而且一批才華橫溢的作家作品的問世，打消了人們對猶太文學前景的擔憂。在這群新生代作家中，艾麗古若·古德曼是一個不可忽視的新星，她被前輩辛西婭·奧芝克稱為“出生時所有繆斯女神都現身”的天才，受到批評界的廣泛好評。

古德曼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末成長于70到90年代，一個多元文化并存的時代，一個少數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逐步加強的時代，一個各少數民族文化不斷發展壯大并走向繁榮的時代。在時代思潮的感召下，古德曼自然而然地對本民族傳統文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自覺地“選擇”做猶太人，寫猶太移民及其后裔的生活，其作品有著明顯的猶太文學特色。在這里，用“選擇”一詞，是因為作為同化于美國文化的后幾代猶太后裔，她可以淡化自己的民族身份，與傳統保持若即若離的關系，而她卻旗幟鮮明地表明自己的民族身份，對猶太傳統文化保持著持久的關注。這與部分前輩作家形成了鮮明對照。五十年代，美國猶太人對二次大戰期間對猶太人的大屠殺和多年來存在的反猶主義還心有余悸，因此，老一輩美國猶太作家，如阿瑟·米勒、索爾·貝婁等，一般對外宣稱自己是“美國作家”或從事寫作的猶太人，他們雖然并不隱晦自己的猶太身份，但更強調自己的美國公民身份，一方面他們認為自己與非猶太作家沒有什么不同，另一方面他們吸取歷史教訓，不愿意自己的民族身份給自己帶來麻煩，同時擔心過分注重自己的民族身份造成視野的狹隘。時過境遷，這些擔心對于古德曼來說是多余的，猶太性已成為她努力為自己的作品貼上的一種標簽。古德曼對猶太傳統文化有著強烈的認同感，她繼承和發揚前輩所創的文學傳統，在小說主要人物及其文化背景、寫作主題和內容方面的的選擇上與前輩作家有一種內在的連貫性和延續性，猶太人的同化和身份問題，宗教問題，離散問題，家庭問題，以及猶太人和非猶太人之間的文化沖突和相互影響，等等，都是他們共同關注的話題。

從寫作手法和風格來看，古德曼常被拿來與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和菲利普·羅斯相比。作為一個年輕作家，她從未被眼花繚亂的后現代文藝理論和文本創新的沖動所困，而是堅持猶太作家傳統的講故事的手法，這一點和辛格非常相似。在寫作風格來看，古德曼以冷靜而深刻的洞察力取勝，辛格以情節引人入勝見長。她的機智風趣有如羅斯，又不乏女性作家特有的文雅和節制。但是不同的時代環境造就不同思想的作家，從思想內容來看，古德曼與前輩作家迥然不同。

首先，從描寫對象上來看，辛格常描寫歐洲生活的猶太人或到美國來的第一代移民，他們是拉比和罪人，知識分子和傻瓜，虔誠的猶太教徒和褻瀆神靈的人，理性主義者和被情欲控制的人等等，盡管他們難以看到上帝的公義和仁慈，上帝依然存在，不管他們是否遵守猶太律法，身上都有著根深蒂固的猶太教的影響。菲利普·羅斯則主要描寫第二代猶太移民如何擺脫父輩帶給他們的舊世界的影響，縱使后期作品中有對第三代（一般是50年代到70年代的年輕人）的描寫，也是徹底擺脫了猶太傳統被美國社會完全同化的猶太人。古德曼描寫較多的是生活在20世紀末的第三代或第四代最年輕的猶太移民，他們和父輩們走著相反方向的路，擁抱祖輩留下的傳統但又與祖輩不同，他們并不背負猶太歷史的重負，而是重新審視傳統，使之成為現代生活無序狀態下重建精神家園的基石。當然，漠視傳統追求物質享受的年輕人仍然很多，但在古德曼的小說中常常是次要人物。

其次，對猶太教和猶太傳統的態度方面，三位作家也有較大的差異。宗教問題是辛格小說里常出現的主題，小說《盧布林的魔術師》把猶太教規與人物情欲的爭斗表現得驚心動魄。辛格對猶太教的態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認為猶太教是維系民族團結和生存的精神支柱，在小說《莫斯卡特家族》中，批判那些不遵守猶太律法，企圖擺脫猶太傳統束縛的猶太同胞；另一方面，他并不主張嚴格遵守猶太教的清規戒律，對上帝深感失望，并時常對上帝提出質疑和責難。在小說《冤家，一個愛情故事》中，辛格借小說的人物之口說出了這樣的話：“如果上帝想通過希特勒的屠殺來改造他的選民，那么他已經失敗。事實上，虔誠的猶太人都給消滅光了。那些想方設法死里逃生的善于處世的猶太人，除了極少數之外，都沒從恐怖統治中學到什么。”難怪，辛格的小說中，總有一股悲觀主義的情緒存在，所有的人物苦苦掙扎也無法違拗自己的個性和命運的擺布。

羅斯更多地關注猶太移民的世俗生活，他很少正面描寫人物與猶太教的關系，但從短篇小說《猶太人的改宗》和《信仰的衛士》中，對拼命維護猶太教義和猶太信仰的人的揶揄和諷刺，不難看出羅斯對猶太教義的反叛。

在古德曼的小說里，猶太教在表現人物精神世界方面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她曾自問自答：“美國猶太作家的寫作方向是什么？我認為美國猶太作家必須抓住猶太教的精神和宗教因素。”小說《馬克維茲家族》主要表現三代猶太移民對猶太教的不同態度及由此產生的沖突：第一代移民羅斯·馬克維茲，堅持猶太教信仰，常去猶太教堂做禮拜，與猶太社區的居民情感深厚；她的兩個兒子，一個是脫離猶太教的藝術家，與基督教徒通婚，并在基督教堂舉行婚禮，傷透了母親的心；另一個是被美國文化同化的學者，象征性地遵循猶太節日習俗，但實際上把猶太教看成是一種文化現象而非信仰；第三代即羅斯的孫女和女婿卻都是正統猶太教信奉者，生活中嚴格遵循傳統的猶太教儀規，令他們的父輩十分不解。這里猶太教是三代猶太人的精神紐帶和產生分歧的根源。在小說《天堂公園》中，猶太教是精神空虛、如浮萍般漂泊的現代人的精神家園，幫助飽受情感折磨的女主人公沙倫找到真正的愛情，懂得如何維持穩定的情感，重回破碎的家庭，與疏離的父母和解，共享天倫之樂。但這僅僅是剛剛踏入猶太教堂不久的沙倫的感受，猶太教與其信奉者仍然存在摩擦。在《卡特斯齊爾鎮》中，猶太教規對人的種種限制和束縛讓主人公伊麗莎白感到不耐煩，卻已變成她本能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種穩定的生活習慣。她依賴于這種習慣，因此選擇留在那里生活，但內心仍有著到社區外面尋求新的生活體驗的渴望。同樣，在這部小說里，圍繞人物對猶太教的不同態度，古德曼把小說的主要人物分別設計為傳統型和叛逆型；空想家和提倡打破習俗的人，并以同情的筆吻描寫這些被局限在小鎮的人物，表現狂熱的宗教生活帶給他們的收獲、挫折感和成就感。

對于猶太人的同化和身份問題，三位作家有著較為一致的看法，那就是猶太人不能脫離自己的猶太性。在《奴隸》和《懺悔者》中，辛格通過對改宗或同化于異族文化的人物的心理描寫，揭示徹底同化的不可能性以及同化的可怕后果：身體與靈魂分裂，可怕的精神流亡。在《莫斯卡特家族》中，放棄猶太身份的猶太人在外族人看來比普通猶太人更加可惡，依然逃不脫被屠殺的命運。羅斯則大量描繪同化于美國社會價值觀卻又被舊世界的道德價值觀念困擾的第二或第三代移民，他們厭惡猶太人傳統的家庭觀念和猶太教規，千方百計沖破傳統的束縛，以至于情感混亂，心理失調或失去自我，內心深處出現強烈的局外感、不安定感或非我的異化感，如《波特諾伊的抱怨》和《乳房》中的主人公。

在古德曼的小說《馬克維茲家族》中，同化美國文化和淡化自己的猶太身份是第二代移民努力奮斗的方向，結果造成缺乏信仰，與上輩和下輩人產生矛盾，但是后果并不像辛格描寫得那么嚴重。小說《天堂公園》描寫了第三或第四代人的精神世界。由于父輩對傳統文化和習俗的拋棄，致使他們在缺乏猶太傳統教養的環境下長大，從小接受美國文化價值觀，與傳統文化有隔膜，缺少文化的根。他們中大部分人長大后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民族身份，追求物質享受，只有部分認同祖輩文化遺產、注重精神生活的年輕人能夠自覺地選擇做猶太人。而且這種認同還需要其他契機，需要外界的幫助。主人公沙倫·施皮格爾曼就是這樣一個典型。她在失戀后開始了自己的精神探索之旅。她從大自然中發現上帝的靈光，之后像一個淺嘗輒止的孩子去不同場所尋求神的啟示。然而佛教徒的禁欲修行太苦，基督教福音教堂的上帝無法拯救她，心理治療的效果過于短暫，大學課堂的宗教研究太枯燥，與幾個男子談情說愛也是極不順意，要么她愛的人另有所愛，要么愛她的人她不珍惜，到頭來，她依然兩手空空。直到她參加正統猶太教徒的聚會，聽拉比的布道，激起了她做一個真正的猶太人的渴望，才決定從心底接受猶太教義。然而這種接受依然是表面的，沒有根基的，缺乏心靈的震撼。小說描繪了當今世界人們因過于注重外在的東西而導致的精神世界的荒蕪，因可選擇的過多而無所適從，因過于追求符合人性的東西而難以培植真正的信仰的狀況。沙倫能夠最終皈依猶太教是一個小小的奇跡，一方面是對本民族文化的親近感幫助了她，另一方面是猶太社區居民及情人的幫助，使她由一個略顯輕浮有點嬉皮士風格的年輕人變成一個猶太正統派教徒。可以說，在古德曼的小說中，選擇猶太教，選擇傳統的宗教生活，是體現自己民族身份的一個重要因素。

由以上比較可以看出，辛格善于描摹生活在歐洲大陸或來到美國的第一代猶太移民的悲歡離合，羅斯擅長描寫第二代或第三代移民處于兩種文化夾擊下的困境，古德曼善于描述多元文化背景下第三或第四代移民渴望回歸傳統的精神訴求。辛格和羅斯傳遞的更多的是對傳統文化愛恨并存的情感，而古德曼更多的是從正面理解猶太傳統文化給現代猶太人提供的精神滋養。總地來說，古德曼的小說立足于本民族文化，從文化淵源上與前輩作家一脈相承，從寫作手法和寫作主題等多方面繼承和發揚了前輩的文學傳統。但是她并不局限于此，現代人的心理、情感、道德價值觀念和當下人們關注的熱門話題都融入進她的作品之中，使她的小說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2006年小說《直覺》的出版就是明證。在這部小說中，古德曼抓住學術欺騙這個敏感話題，講述了一個科學實驗室里的故事。但是在這部基本上與猶太文化風牛馬不相及的小說里，古德曼還是讓她的科學家利用自己的猶太裔身份以及人們對屠殺猶太人的納粹的憎恨對聽證會的官員進行了一番攻擊。是的，古德曼一直都在提醒我們，她是一位美國猶太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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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為遼寧省教育廳2009年高校科研項目課題“20世紀80年代后部分美國猶太作家作品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09B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