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松尾芭蕉之本情

摘要：本文從“本情”的實質、意義兩方面展開，分析了松尾芭蕉之“本情”的思想內涵——承認對象物中有與天地根源相通的固有生命，主張在主客合一之境中尋求創作的最高境界，這與莊子的“形全精復，與天為一”的中國傳統審美認識異脈同源，即排除一切主觀意識，返回自然的心態，心與物交，達到物我合一的精神境界。松尾芭蕉就是將這一基本精神創造性地融會到日本俳句的創作當中，提煉出“本情”這一俳諧精神。

關鍵詞：俳句；本情；生命

松尾芭蕉（1644-1694）是日本江戶時代著名的俳句詩人。他借助中、日傳統文學思想進行了“蕉風改革”，將以卑俗、滑稽、嬉笑為主旨的俳句改造成為可以與和歌、漢詩媲美的詩文學。他所創造的“風雅之誠”“造化隨順”等俳諧理念具有中國傳統審美思想的烙印，特別是他所提出的“本情”受到了中國傳統審美意識的極大影響。

芭蕉的門人立花北枝所著的《山中問答》（元祿2年）中曾有這樣的記載：“蕉門正風の俳道に志あらん人は、（中略）天地を右にし、萬物山川草木人倫の本情を忘れず、飛花落葉に遊ぶべし。” /漢譯：有志于蕉門正風者（中略），應以天地為右（前位），不忘萬物山川草木人倫之本情，游于飛花落葉。[1]這是芭蕉與立花討論俳句創作時談及“本情”。

1.“本情”的實質

關于“本情” 尾形仂作了詳細的解釋：“伝統的詩情を媒介として萬古不変の対象の固有生命——所謂「本情」をとらえようとするのである。（中略）即ち詩歌の世界のおける伝統の詩情は優れた古人たちがその一瞬一瞬の感動を突き詰め、その対象とする自然の固有の生命をとらえることによって、形作られてきたものである。”/漢譯：以傳統的詩情為媒介，承認對象物中有與天地根源相通的固有生命，——即“本情”。 （中略）也可以說，詩歌世界中的傳統詩情是優秀的古人們積累的點點滴滴的瞬間感動，它是由承認對象物的自然的固有生命進而形成的。[2]

芭蕉以日本古代傳統的“詩情“為媒介，承認對象物中有與天地根源相通的固有生命，將這一固有生命稱之為“本情”。這里的“詩情”是指“誠”“物哀”“幽玄”等日本傳統的文學思想。在芭蕉看來，這些都是古人們對點滴的瞬間的感動，對自然的固有生命的把握，是離開自我的小主觀，歸入自然的“本情”，通過二者合一，來實現“風雅之誠”。

岡崎義惠這樣解釋到 ：“‘本情’というのは，つまり世界観上の方式として、自然の認識の仕方としてのものであること。”/漢譯：所謂的“本情”是一種世界觀上的認知方式，是一種自然的認識方法。[3]芭蕉認為俳句創作不同于和歌、連歌的創作，和歌、連歌主要是將對象物類型化、觀念化，將某種形式作為其藝術作品的獨到之美。而俳句創作則更注重從客觀出發，從直接體驗出發，尊重對象物的本質特征，從而把握外界存在的一般性質。

因此，可以看出芭蕉所認為的俳句創作的關鍵是對象物的把握問題，即怎樣看待對象物，怎樣看待與對象物的關系，也就是“本情”的實質——承認對象物中有與天地根源相通的固有生命，這與道家的人們對美的認識得之于道的樸素人性與得之于道的各種物性的自然契合的審美意識異脈同源。

莊子《達生》篇說：“壹其性，養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4]

“通乎物之所造”：連通作為萬物之本原與歸宿的天地之道，也就是融入宇宙的大生命。“天守全”：即得之于天的生命本性，生命活力的充盈完滿。“神無郤”：精神凝聚整一而無隙可乘。“物奚自入焉”：外物何以入侵，若能持守自己的自然生命，因而融入宇宙的大生命，則天地完滿而無損，精神凝聚而無隙，外物無由而相害。概括起來，就是一句話：“形全精復，與天為一”。（《達生》）“形全精復”就是返回自己之“天”，“與天為一”就是會合外物之“天”。

可見，松尾芭蕉的“本情”——承認對象物中有與天地根源相通的固有生命與莊子的生命之道——“形全精復，與天為一”其實是一回事，二者的精神實質都在于返回自然生命，首先是返回自己的自然生命，與此同時返回外界的自然生命，從而獲得最飽滿、最旺盛的生命。

2. “本情”的目的

芭蕉之所以提出“本情”，其目的是主張在主客合一之境中尋求創作的最高境界。即排除主體情感，深入客體內部，主客體合而為一，來創作俳句。只有達到主客合一，才算達到了“風雅之誠”的境界，才能創作出優秀的、真正的藝術作品。服部土芳在《三冊子》中作了具體的解釋：“‘松のことは松に習え、竹のことは竹に習え’と師の言葉のありしも私意を離れよといふことなり。この習えというところを己がままにとりてつひに習わざるなり、習えといふは物に入って、その微のあらわれて、情を感ずるや、句となるところなり。たとへ物あらわに言ひ出でても其の物より自然に出づる情にあらざれば、物我二つになりてその情誠に至らず、私意のなす作意なり。” /漢譯：“松事習松，竹事習竹”先師此言說離私意，任解此習字，習終不成。師言習者，入物顯其微，感其情，成句。縱將物象現于表面，若非出于物象自然之情，物我為二，其情不至誠，此私意所為也。[5]

“松事習松，竹事習竹”這一句是從事俳諧文藝的人們眾所周知的，此句中最引人關注的是“習”這個字，“習”即服從、順從，服從就是說排除個人的主體情感，精心觀察對象物，尋找隱藏在其深處的本然。“習松”、“習竹”也就是下了至高命令：在詠作松或竹的俳句時，要按照松或竹的風景將其描繪出來，不該有任何的矯揉造作，以一顆純粹的心深入到對象物的內部。當然，這里的“松”“竹”不僅僅指松或竹本身，而是自然物（包括人事在內）的象征。具體說就是在創作俳句時所指的所有的對象物。這樣，“物”與“我”合而為一，在體會到物的自然之情的瞬間，作為其結晶——俳句產生了。

“入物顯其微，感其情，成句。”這里所謂的“入物”并不是將“物”與“我”對立開來，倘若處于一種冷漠的狀態是絕對無法“入物”的，若想“入物”首先要有對“物”的誠摯之心，珍愛于“物”，并為之生命的存在而深感驚嘆。所謂的“微”也就是幽微、奧妙、幽邃情趣，倘若只著眼于“物”的表面，無論花費多少時間，也無法觸及到“微”。這里的“情”是指物之“本情”，因此，要看透“物”之本然，才能發現隱藏在其深處的神秘的“生命”，感受物之“本情”，才能創作出真正的藝術作品。僅用奇異的素材、花哨的語言來裝飾，將主客體一分為二，就不能達到“風雅之誠”的境界，不能創作出優秀的藝術作品。

通過以上兩方面的分析，可見：無論在中國還是在日本，文藝創作就好像是意識中的生命誕生之道，即返回自己的自然生命，會合外物的自然生命。而人返回了自己的自然生命，心也就返回了單純的生命意識，正如上面所述，這種單純的生命意識，由于擺脫了理性邏輯的桎梏，恰恰是最自由、最開放、最活躍的意識。以這樣的意識觀照世界，就會孕育出物我一體的生命意象。用王陽明的話來講，就自然“亭亭當當，靈靈明明，觸而應，感而通，無所不照，無所不覺，無所不達”。[6]松尾芭蕉就是以莊子的“形全精復，與天為一”的思想理論為淵源，將東方傳統審美認識中的文藝創作的基本精神——生命誕生之道，創造性地融會到日本俳句的創作當中，提煉出“本情”這一俳諧精神。

參考文獻:

[1]尾形仂《鑑賞日本古典俳句·俳論》角川書房1997年10月。

[2]尾形仂《別冊國文學·芭蕉に學ぶ》學燈社1980年。

[3] 岡崎義惠《古典文蕓の研究》 寶文館昭和36。

[4] 陳光《奧州山路讀解》吉林大學出版社 2005年。

[5]吳舜立《從自然觀到審美觀——大和民族自然觀的文化讀解》(《東方叢刊》1996年第2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

[6]成復旺《走向自然生命》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

[7]王明強《莊子心讀:中國傳統文化經典》經濟日報出版社2007年。

[8]《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