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人造黑人》是弗蘭納里·奧康納自認最成功的短篇小說。本文擬借助拉康的主體認證理論,分析小說中常常被評論者忽略的納爾遜這個人物形象,通過對黑人、黑人婦女、神秘黑影等意指符號的解讀,勾勒出納爾遜所經歷的對父權的能指從認同到質疑的主體認證之路。
關鍵詞:主體認證;納爾遜;父權;能指;人造黑人
《人造黑人》① 是著名的美國作家弗蘭納里·奧康納自認最成功的短篇小說(CW 1027)。故事講述了海德先生帶孫子納爾遜進城,他自恃年長在納爾遜面前努力扮演道德權威,不料一個偶發事件使祖孫兩人的關系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奧康納對筆下人物自我意識的精彩描寫,吸引了許多評論者,其中有Fiondella。她利用精神分析理論耳目一新地剖析了故事中“黑人”和“黑人雕塑”的意指過程對于海德先生主體意識構成的作用(128)。但遺憾的是,同大多數評論者一樣,她把納爾遜只是簡單地看作海德浮夸的自我意識的受害者,沒有注意到他者對納爾遜主體意識的異化以及他的主體性的抗爭。筆者發現,拉康的主體認證(identification of subject)理論,有助于解讀黑人塑像、黑女人、黑色人形等能指在海德先生祖孫兩人的主體意識構成中具有的不同意義,使我們勾勒出納爾遜對作為父權能指的海德先生,從認同到懷疑的心路歷程。
拉康的主體認證理論描述了主體意識在想象界和象征界②的形成、發展。他認為,在想象界,嬰兒辨認出鏡中的他人就是自己的映像,這種自我意識的生成使主體取得自我的“初步認證”,但是這種形象的認同仍然是自我的想象,并未經過符號和現實檢驗,未得到文化的同化,所以不具有現實意義(方漢文,187)。主體從想象界步入受到社會法權道德限制的象征界,產生了對占在統治地位的符號體系(菲勒斯能指)的無意識,經歷了“再次認證”,主體從此被異化成了一個他人。
《人造黑人》的主人公之一是十歲的納爾遜。他自幼喪母,由外祖父海德先生撫養長大。在故事開始時,納爾遜仍在睡夢中,他 “側身蜷縮著,雙膝抵住下巴,腳后跟抵住臀部” ,睡相酷似嬰兒。(187)在和外祖父進城的列車上,納爾遜在車窗玻璃上看見自己的映像:“在一頂灰白得象鬼一樣的帽子下有一張蒼白得象鬼魂一樣的臉皺著眉看著他”。(CS,253)納爾遜把自己的影子對象化,仿佛隱喻嬰兒在拉康所描述的初級認證(發生在鏡子階段)發生之前的心理現象:嬰兒將自己與鏡中的他人認同,從此產生了自我意識,完成對自我的初級認證。后來,當納爾遜沒認出車廂里的黑人時,遭到外祖父嘲笑時,他再次注意到自己的映像:“車窗上的那張臉似乎在暗示他可能無法應付這一天的艱難”。再次把影子對象化,仿佛預示著主體將經歷曲折的再次認證,轉入對父親的認同,開始社會化的主體性過程。亞特蘭大城之旅隱喻了納爾遜這條主體認證之路。
納爾遜向海德先生的認同,不是向一個人而是向一個他者或者說菲勒斯認同。 在海德先生的社會中③,代表國家、法權的菲勒斯能指將黑人、女人置于德里達所說的“暴力等級”中(Seldon,172),將他們分別視為白人、男人的補充(supplement)。正像后來海德對納爾遜解釋為什么白人在社區擺放黑人雕塑時所言,“他們(白人居民)沒有足夠的真的(黑人),就雕刻了假的?!边@個解釋無意中泄露了天機:世上本沒有“黑鬼”,但是海德先生們需要它(他)來獲得與菲勒斯能指的認同、來完成主體認證,所以就借助語言秩序制造了它(他),它(他)是“為了紀念別人的勝利修的紀念碑”。(CS 269)
納爾遜沒能認出車廂里的棕色膚色的乘客就是外祖父所鄙夷的黑人,他感到沮喪;隨后,他又險些提前錯下火車。經歷了這些事,他不再是那個不斷與外祖父發生爭執的小叛逆了,他“想抓住海德先生的外衣,像小孩那樣抓住不放”,他“一生中第一次意識到外公對他是不可缺少的”(CS 198)。一直在納爾遜生活中兼任父親和母親角色的外祖父,首次作為他者的能指,出現在納爾遜的主體意識中。
小說中的黑人婦女是另一個揭示納爾遜的主體意識在象征級向他者認證的重要能指。祖孫倆在亞特蘭大的黑人區迷路后,納爾遜想找人問路。這時他看到一個高個頭的黑女人。干渴的納爾遜向她問路,
“站在那兒飲下她的每一個細節。他的目光從她的大膝蓋骨移到她的前額,然后順著三角形的路線從她汗晶晶的脖子滑下,橫貫她巨大的胸部和裸露的胳膊……他突然希望她能探下身,把他抱起,緊緊摟著他,讓他的面龐感受她的呼吸,他想在她把他抱得越來越緊時看著她、盯進她的眼睛深處。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他覺得自己好像正天旋地轉地通過一條漆黑的隧道(CS 261-62)。
看到納爾遜的失態,海德先生猛地把他從黑女人跟前拽開,生氣地吼著,“你這樣簡直就好像個傻瓜!”納爾遜臉上發燒,感到羞恥,自此對外祖父愈加“依賴”。
關于黑人婦女角色,評論者多有爭議。筆者認為,黑女人這一人物形象在揭示海德祖孫二人的主體意識構成方面具有重要作用。納爾遜一出生就失去了母親,生活中沒有任何異性的關懷。正如Perreault指出的,“黑女人代表、給予、或者說就是身體”,納爾遜 “對黑女人的感受完全基于他無意識中的需要和匱乏”。(397-402)拉康認為,父權能指以“文明的”(即“壓抑的”)方式管束欲望,欲望經過約束的孩子才完成了“社會化”。(Selden,140)納爾遜的唯一監護人海德先生(Head,頭腦和思想之義)代表著精神、理性取向。海德怒斥納爾遜在黑女人面前表現失態,極好地顯示了他約束著納爾遜的欲望的他者身份;而納爾遜對身體、對母性、對女性、對“非海德”特質所懷有的種種欲望從此被鎖在無意識中,被烙上了“黑”的印記。小說中神秘的黑色人形(black forms)常常令評論者困惑并回避。筆者認為,這個在納爾遜邂逅黑女人之后兩次出現的細節,恰恰隱喻著納爾遜被壓抑的欲望。黑色人形首次出現在納爾遜的夢中。在遇到黑女人之后,祖孫二人走回白人區,納爾遜疲勞得躺在路邊睡著了,“模糊感覺到黑色的人形從他身上某個黑暗的地方升到亮處,他的面部抽動著,曲著的雙膝抵著下巴”。(CS 264)睡著的納爾遜依然是故事開始時的嬰兒姿態,他對身體、對母性、對女性的欲望被“頭腦” 、“父親” 、和“男性”抑制著,只能蟄伏在無意識中,在夢中才被置換成黑色人形釋放出來。
但是納爾遜將海德視為道德權威的主體認證之路,很快被一個戲劇性的事件中斷了。納爾遜白人區不小心撞倒了一個老婦人,老婦人威脅要報警。海德因害怕警察介入,當眾拒絕承認與納爾遜的血緣關系。雖然海德先生隨后為自己的虛偽無情而心生悔意,但是心靈受傷的納爾遜此后一路上拒絕與海德先生交談。他的“思想要把外祖父的無情無義冷凍起來,”……“他的嘴角抽搐”,感到冷得徹骨。這時,黑色人形躍出納爾遜的無意識,出現在他的思想里。 “他感到在內心某個遙遠的地方,出現一個黑色的神秘的黑影,它的熱烈的擁抱才能將那個冷凍的幻影融化”。(CS 267) 此時 “黑影”的顯形,使與海德的“白”相對的“黑”的意指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它被納爾遜引向了新的所指:被海德的他者所不齒的、卻正是納爾遜所期待的,納爾遜對黑白“暴力等級”的顛覆,是對菲勒斯能指的背離。
在趕回車站途中,納爾遜與海德形同陌路。后來他們看見了白人區的黑人塑像。黑人塑像本來被設計得面帶歡樂,但是它破敗的外觀使它呈現一副“極其痛苦”的神情。成為苦難標志的黑人塑像讓祖孫二人心靈受到某種震撼,“把他倆在共同的失敗中帶到了一起,他們都覺得它像一個仁慈的行為,消除了他們之間的差異”。(CS 212)但是這種和解的幻覺只維持了片刻。在黑人塑像這面新的鏡子中,祖孫兩人認出了不同的自己:納爾遜這時顯然把自己被拋棄時感受的痛苦與黑人的苦難經歷聯系在一起,他望著海德先生,渴望從他那兒聽到對“人生之謎”的徹底的解釋。但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為自己背叛納爾遜而悔恨的海德,此刻卻發現黑人的苦難正是使他從羞愧中走出、獲得救贖所付出的犧牲,他帶著“上帝的透徹”發現自己是“偉大的罪人”,深信自己以往的罪孽得到了上帝仁慈的寬恕??吹郊{爾遜期待的目光,他認為“自己應該向納爾遜說句話,表明自己還是很睿智的”,他就調侃說“他們(白人居民)沒有足夠的真的黑人,就雕刻了假的”。海德的話無意中揭示了菲勒斯能指的秘密,已經開始質疑黑白的符號秩序的納爾遜聽后 “點著頭嘴角奇怪地抽動著” ,(CS 269)感到不寒而栗。在故事結尾,海德祖孫乘火車返家。到站下車后,海德先生繼續感受著上帝對他罪孽的仁慈,內心“做好了上天堂的準備”。對于海德先生的感動和釋然,納爾遜卻是一副“懷疑”的神情。他最后說,“我很高興進過一次城了,可是我再也不去了!”(CS 270)主體認證之旅,讓納爾遜領教了他者的異化力量,讓他心有余悸。
Perrault認為奧康納在小說中重蹈了西方文化二元對立的老路:將白人、男人與理性相聯系,把黑人、女人與身體相關,使后者的存在臣服于前者獲得救贖的愿望;她認為共同的種族身份(白人、男人)最終把海德祖孫聚在一起,他們把黑人視作白人獲得救贖的犧牲,所以海德祖孫其實并沒有經歷絲毫改變。(402)筆者認為,Perreault只注意到海德祖孫后來貌似修復的關系,卻沒有發現納爾遜主體認證的道路早已悄然轉向,永遠偏離了海德先生起初為他設計的軌跡。
Mellard曾就海德先生最終是否得到救贖評論說,“如果說救贖是一種真理,那么拉康的真理有關主體……救贖就是主體接受自身是分裂的、匱乏的和疏離的這一真理”。(Gaze,68) 或者說,救贖就是主體發現向他者認證即是主體的異化。在此意義上,可以說海德先生與“真理”失之交臂,而納爾遜則捕捉到了它的吉光片羽。
注釋:
①這個短篇的英文題目是The Artificial Nigger。Nigger是一個侮辱黑人的指稱,對應漢語“黑鬼”一詞。中譯本出于避諱譯為“人造黑人”,但干擾讀者了解小說原貌。
②想象界與象征界并不簡單的是主體意識發展的兩個先后階段。想象界誕生于鏡像階段并發展進入象征界。它既是一個特定的時刻或階段,又是一個不斷發展的過程:主體對任何對象的理想化認同,都是一種“想象的”關系。(黃漢平,72)
③本故事最初發表于1955年。當時在公共場所針對黑人的種族隔離法還在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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