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哲學與翻譯

一、研究背景

維特根斯坦屬于哲學史上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無論是在分析哲學中還是在現象學中，甚至是在眼下西方最為時髦的后現代思潮中，我們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他的名字被看作某種象征，某種精神，以致于某種預示，他的哲學被作為任人挖掘的一種寶藏，一種源泉，甚至可能還是一種陷阱。只要研究當代西方哲學，就沒有人可以完全擺脫這個幽靈，哪怕是僅僅知道一點當代哲學，也都會對他有所耳聞可以說，維特根斯坦是作為20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留在了西方哲學史的記錄中。他的哲學無處不在，是當代哲學無法逾越的一步。在這種意義上，這種哲學可以看作一種訓練，一種訓導，一種準備工作，一種“指導思想”，指導哲學家們應當如何去做哲學。（維特根斯坦，轉自《維特根斯坦筆記》，２００８）維特根斯坦這個名字及其哲學，就是二十世紀的哲學“路標”。其代表思想包括“圖像論”和“語言游戲”對于語言、哲學和翻譯帶來了劃時代的意義。維特根斯坦被廣泛認為是語言哲學的奠基人，20世紀最有影響的哲學家之一。

維特根斯坦太深奧了，以至于讀他的書會有一種恍惚。但是對從事語言研究、翻譯研究的筆者來說，維特根斯坦又是一個必須研究的對象。正如劉苾慶所說，維特根斯坦和奎因是最關心翻譯的兩位哲學家。因此，沒有理由不來讀他，走近他，了解他并欣賞他。

在《維特根斯坦筆記》(德文書名：Vermischte Bemerku－

ngen)中，維特根斯坦有一段關于中文的評論：聽中國人講話，我們總把它當作是莫名其妙的咯咯聲，懂中文的人知道這是一種語言。與此相似的是，我常常難以從一個人的身上辨別出人性（維特根斯坦，1929轉自《維特根斯坦筆記》，２００８）。哲學家把另一國的語言描述為“咯咯聲”，對于中國人來說，這簡直是一種歧視，甚至是一種無知或是侮辱。但是哲學家又說：懂中文的人知道這是一種語言。聽后，一片釋然。哲學家總是在是與不是之間的微妙地界給別人一個釋然的解析。維特根斯坦對語言有了如下文所述的解析。

二、哲學與語言

有人曾經這樣說過: 有多少位哲學家就有多少種對哲學的定義。筆者并未考證哲學定義的數量，但是希望在這兩個內涵及外延都無止境的名詞中尋找一種聯系的最直接的方法應該是找尋這兩個詞匯的詞源的本意。

根據韋伯字典（Merriam Webster Dictionary）， 哲學的定義為：the pursuit of wisdom（追尋智慧）；《辭海》中對于哲學的定義：哲學是關于世界觀的學說， 是自然知識和社會指示的概括和總結。

方夢之教授在其2004年出版的《譯學辭典》中，將翻譯定義為：翻譯是按社會認知需求、在具有不同規則的符號系統之間傳遞信息的語言文化活動（方夢之，2004： 9）。

有人不斷在爭論，翻譯是科學還是藝術，亦或是兩者的結合。筆者認為無論翻譯屬于何種范疇，翻譯必定是哲學的，因為哲學就是對智慧的追尋，而翻譯這門學問也是在不斷追求智慧，同時，譯者運用其智慧從另一種語言的智慧轉換為本國語言的智慧。因此我們可以說，翻譯是哲學的，翻譯與哲學之間存在著其天生而固有的聯系。我們看到偉大的物理學家：愛因斯坦對于哲學的定義是： Philosophy is like a mother who gave birth to and endowed all the other sciences(哲學是所有學科之母[1])。而從語言對哲學的意義，究其根本，語言是人類基本特征，哲學家研究認識問題必須研究語言。 在歐洲，自古就有很多哲學家認為語言是現實的反映， 因此了解語言的結構就可以了解現實的結構。其中最具代表性同時影響最深遠的是奧地利哲學家維特根斯坦[２]。

三、維特根斯坦

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哲學家、數理邏輯學家。語言哲學的奠基人，20世紀最有影響的哲學家之一。其早期作品《邏輯哲學論》和后期作品《哲學研究》被公認為語言哲學的經典之作。他所提出的“圖像論”、“語言游戲”和“意義即使用”、“不可說”， “家族相似”，“私人語言”等學說對譯學研究具有很大的啟發作用和深刻的指導意義。維特根斯坦的哲學思想發展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以《邏輯哲學論》為表征。提出語句是事態的邏輯圖像（即語言圖像論）觀點，認為語言可被視作一種符號，如同圖像一樣來反映事態。試圖構造一種語言與現實的對應關系，認為名稱代表對象，名稱和名稱組成基本命題，基本命題表現對象和對象之間可能的邏輯關系（即基本事態），復合命題是基本命題的真值函項。后期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一書中否定了前期的語言圖像論，認為描述實在只是語言的一種功能，語言在實際生活中有許多種功能，從理想的人工語言觀點轉向摩爾的日常的自然語言觀點。認為語句的意義在于它的用法，在不同情況下使用，語句的意義也不同，因此“語言是工具，語言的概念也是工具”。

四、語言游戲（Sprachspiel）

如上文所述，維特根斯坦前期的語言觀是靜止的，更多的是認可語言是一種符號。而在維特根斯坦在后期的《哲學研究》一書中，明確表達了其批判自己前期的一些思想理念。應該說，維特根斯坦師從羅素，在其早期作品中，維特根斯坦與羅素的見解一致，認為名稱和對象都市邏輯上簡單的、直接的對應關系，即指稱關系。但是與羅素所不同的是，維特根斯坦認為意義的最基本單位是原子命題，而不是名稱。名稱和對象不是簡單的對應關系， 因此強調命題的語境（context），認為名稱只有在命題的語境中才有意義。維特根斯坦后期認為：語言的準確意義存在于其應用功能中，語言伴隨人的一切活動而發揮功效。（劉苾慶，2007：緒論）故正確使用語言，要分清什么情況與什么目的。把語言視作生活形式的一部分，強調從語言的實際運用中去研究語言。提出“語言游戲”概念，認為：“語言游戲”在這里主要強調“語言是一個活動或一個生活形式的一部分”。 后期維特根斯坦指出：“一個永真命題的真實性是必然的，一個命題的真實性是可能的，一個矛盾命題的真實性是不可能的。”事實上，如果單單從“語言游戲”這個詞語的中文理解上就會產生和維特根斯坦所賦予的意義完全不同的概念。《辭海》中對“游戲”的定義：“ 游戲既可以指人的一種娛樂活動，也可以指這種活動過程。游戲的道具可以為玩具。”也就是說，中國讀者看到“游戲”這個詞語時的理解的范圍比之于其德文原文Sprachspiel要狹窄。陳嘉映在其《語言哲學》一書中，也對這一詞語的翻譯表達了其尷尬：“譯作‘語言游戲’太窄，譯成‘語言活動’太寬，兩害相權，只好勉強譯作‘語言游戲。’”（陳嘉映，2008：166）同時，陳嘉映還談及了“語言游戲”的另一層意思：游戲雖然是一種娛樂活動，但是也必須遵守規則。幾乎所有的游戲都必須遵守一定的規則。因此，語言雖然是一種可以隨人性、隨人意的自由語詞的組合，同時，如同游戲，語言又是一種必須遵守相應規則的一種“游戲”。文字就是一種符號，聆聽他國語言，那就是一種毫無意義的“咯咯聲”。[３]這種咯咯聲必須是在使用中才有意義。維特根斯坦將語言哲學定義為“語言游戲”，與其他任何游戲一致的是，游戲必須有規則，游戲必須理解才能享受。一個沒有規則的游戲是不會誕生的，不被人理解的游戲也不會讓游戲的人產生樂趣。了解、懂得并掌握了游戲的規則，人們才會樂此不疲。同時，游戲又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各個時代會對游戲有著重新的定義和詮釋。游戲又有地域性，不同地區、不同文化會產生不同的游戲，不同的游戲又有不同的規則。但是，隨著全球化的進程的推進，很多的游戲被分享，來自不同文化的人開始逐漸接受并理解其他的游戲，遵守游戲規則，同時，很多的游戲之間開始互通互融。

五、維特根斯坦對翻譯的啟示

維特根斯坦后期的語言意義觀受到了弗雷格的啟發，弗雷格說，名稱所指相同，但是它們的意義卻是不同的，所指不等于意義。在維特根斯坦后期的著作《哲學研究》中，維特根斯坦提出了語言游戲觀。其研究的的基礎就是把語言視為使用中的語言。也就是說維特根斯坦所認為的語言必須在一個使用環境中才有其意義。這是一種對語言動態的研究。維特根斯坦所說的“游戲”強調的是語言活動是生活形式的一部分，語言中出現的交流活動和表現方式（即語言游戲）是“生活形式的表現”：它（即語言）在特定語境中的活動規則，不會超出現實的、實際生活的活動規則。”（劉苾慶，2001）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規則、“意義即使用”的哲學思想給翻譯的啟示是：譯者有權參與并按游戲規則的實際再現特定的生活形式。

中國的翻譯應該最早起源于佛經的翻譯。佛經是經文，在八百多年的佛經翻譯盛世中，翻譯家的陣容從小到大，不勝枚舉。但是翻譯的風格始終是忠于原文。我們還記得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在翻譯標準爭論中魯迅先生曾致信瞿秋白，表明自己 “寧信而不順”的觀點。“寧信而不順”字面的理解即哪怕是譯文不順通，也要忠于原文。[４]當然對于魯迅這一主張的真正用意和觀點尚存爭議，但不管怎么說，中國翻譯界始終有一支力量在堅持原作和原作者的二元翻譯論。

維特根斯坦在他的“語言游戲說”中已經明確告訴我們“語言的意義在于使用”。翻譯時一項極為復雜的思維和表達活動。它所涉及的關系不再是我們以前所認為的簡單的原作、原作者和譯作、譯作者的關系，而是牽扯了更多的除卻語言文字本身的內容。

維特根斯坦告訴我們語言是“生活形式的表現”。生活在不同文化、不同語境的源語和譯語的讀者的生活形式中有不同也有相似處。為了適應譯語讀者的“生活形式”，譯者將會自覺不自覺地對原作進行改寫。這里要提出的是“改寫”這個概念是由著名譯論家安德烈·勒菲弗爾(André Lefevere)（1944－1996）提出的[５]，其理論精髓就是翻譯必定是一種異化的過程，源語在譯文中受到了“三要素”，即詩學觀，當代意識形態和贊助人的影響和制約后，出現了異化和隱形。“三要素”理論對長期以來翻譯界存在的“歸化”、“異化”之爭、“作者”、“譯者”和“讀者”三者關系進行了詮釋。安德烈·勒菲弗爾代表的翻譯研究學派（the Translation Studies School）認為，翻譯研究不能局限于語言層面。他主張把翻譯研究與文化結合起來，認為翻譯并不是在真空中進行的，譯者總是在某一歷史時期的特定文化中從事翻譯活動的。安德烈·勒菲弗爾也提出了“日常語言”這個觀點，與維特根斯坦的觀點不謀而合。

此外，我們還看到不同的譯者會對同一篇文章做出截然不同的判斷、理解從而產生完全不同的譯文。同一位譯者在不同時代也會創造出不同的譯文。

這里試以拜倫詩作《希臘島》（The Isles of Greece）的不同譯文說明翻譯過程中譯者受到的詩學觀對其譯文的影響。

《希臘島》的第一句：

The isles of Greece， the isles of Greece!

Where burning sappho loved and sung…

我們試看梁啟超譯文：

咳！希臘啊！希臘啊！ 你本是和平時代的愛嬌，你本事戰爭時代的天驕！….

馬君伍武譯文：

希臘島，希臘島，詩人沙孚安在哉？愛國之詩傳最早。…

胡適譯文：

嗟汝希臘之群島兮，實文教武術之所肇始。…

我們看到同一首詩的一句詩詞在不同的年代中，譯者受到了不同詩學觀的影響，譯文風格差異甚大。梁啟超的譯文體現了元曲的風格；馬君武采用了七言古詩；胡適則采用了離騷體（杜爭鳴，2000：48）。

再舉一例，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有這么一句話：He made you a highway to my bed， But I， a maid， die maiden-widowed.

受到我國幾千年禮教文化干擾的前輩翻譯家朱生豪把此句譯為：他借你軟梯做牽引相思的橋梁，可是我卻要做一個獨守空閨的怨女而死去。此句中的“上床”被悄悄地譯為得體得多的“相思”。在傳統的中國，在當時的政黨、階級、宮廷、宗教中，當時的出版社和大眾傳媒機構是無法接受一個尚未出嫁的閨女直截了當地說出要她的心上人“上我的床”呢？因此原作只能發生“隱形”，以適應當時的生活形式。讀者讀來也覺心安[６]。這里的原作的“隱形”是必然的，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使我們理解，語言必須符合游戲規則。而擁有這個規則話語權的是譯文的讀者，因此，但凡不符合譯文規則的原文則必須隱形或者說，用翻譯界常用術語來說就是一種“歸化”。

當然，前文中已經談到，規則也會發生變化，規則是動態的不是靜止的，隨著時空的發展，尤其是當前全球化的進程，文化的滲透性及兼容性不斷加劇。我們在很多的譯文中已經看到了很多的“異化”現象，或者說在譯文中已經看到了淡淡的異國風味。譯語的讀者在閱讀外國文學作品時，存在著對異域文化的期待，他們渴望獲取異域文化知識，通過想象思維欣賞異域風貌，滿足跟閱讀本族作品不同的審美需求。但是這種對異域文化的期待和渴望是不能與其本族文化背道。如果將He is the black sheep of the family. 翻譯成“他是家里的一頭黑羊”，相信中國讀者中很少有人能夠理解此句的含義。即便了解句子的含義，但讀來晦澀難懂，或是譯語讀者從來不會使用的句子，與譯語文化相背的譯文是不被接受的。因此，句子中的sheep 應該隱形，成為horse。原句的翻譯就成了“他是家里的害群之馬”。再舉一例，如果提到coffee table 和茶幾，東西方人的腦海中呈現的是同一物體。雖然在將coffee table譯成茶幾時，源語發生了隱形，但是譯語的讀者和源語讀者體味是一致的，這種隱形就是正確的。讀者畢竟是作品的接受者，而不是創作著，從根本上來說，讀者是沒有義務對晦澀難懂的譯文逐字剖析，欣賞文學和學習文化畢竟不是一回事。

六、結語

語言與思維，語言與意義的問題是哲學家們關心的問題。翻譯是嫁接不同語言溝通障礙的橋梁。維特根斯坦為我們揭示了語言游戲說的精髓，讓我們有理由相信作為有規則的游戲，語言是可學、不同文字是可譯的。但是游離于兩種文化之間的譯者的困難之處就是要明白兩種游戲的規則并將兩種不同的游戲做到游刃有余――談何容易！《維特根斯坦筆記》的中譯本譯者許志強在他的翻譯日志中寫道：“讀者不經過費力的“翻譯”而要徑直抵達他的世界，理解其深邃的氛圍和含義，并欣賞其思想的卓越動人的美麗，則幾乎是不可能的。”確實，別人的語言、別人的心聲、別人的思維需要用心智去讀、去體味。

文字的翻譯是符號的轉換，但是要真正深入到原作者的內心，與他共呼吸，體味原作者的體味，表達他的表達，幾乎是不可能的。譯者就是要在這種不可能之中找到可能。

注釋：

①有譯文將愛因斯坦對于哲學的定義翻譯成: 哲學是全部科學之母。筆者不敢茍同。愛因斯坦所稱的science一詞的確切理解為：知識。因為science的詞根為scientia 意即知識。因此，該句亦可翻譯為：哲學是所有知識之母。——作者注。

②維特根斯坦后加入英國國籍。——作者注

③筆者在2003-2004年在英國攻讀翻譯碩士的時候，每天堅持收聽阿拉伯語的廣播約15分鐘。目的就是為了設身處地為被聆聽譯文的觀眾所想。如果沒有一個好的翻譯為他們用他們所熟悉的與語言進行翻譯，就等于聽這樣一種“咯咯聲”。——作者注

④“信”在此處被翻譯為：faithfuness， 同嚴復的“信達雅”中“信”的翻譯。——作者注

⑤原為比利時學者，后移民美國，任得克薩斯州大學德語系和比較文學系教授，國際著名文論家、比較文學家和翻譯理論家（方夢之，2004，pp.398-9）。

⑥該譯文被認為是解釋翻譯中文化沖突的典型代表。勒菲弗爾則將其總結為“當代意識形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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