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尋求歸屬是貫穿奧尼爾戲劇的一大主題。本文以此為基點,解讀和分析奧尼爾不同時期劇作主人公對歸屬的不同追求形式和追求歷程,表現他們艱難、痛苦的生存處境,揭露現代人失去歸屬后的復雜心理和焦慮的精神狀態。
關鍵詞:奧尼爾;歸屬;歷程
1953年11月27日,美國杰出的戲劇家尤金·奧尼爾逝世于波士頓的希爾頓旅館中。臨終前,他曾心酸地對妻子說:“生于旅店——該死的——死于旅店。”他一生始終以流放者自居,無家可歸,在戲劇創作中,奧尼爾感慨于自己漂泊的一生,精神無所寄托,把自己要尋找歸屬的情感和心理付諸于他的戲劇人物。歸屬,是“社會人的一種普遍的心理意識,它既是一種物質需要,也是一種精神需要” 。人是有歸屬感的,尋找感情和精神的歸屬,這是個人生命中最基本的情感與精神需求。尋求歸屬,也是20世紀西方作家面對人類的生存困惑的一種解脫,擺脫生存困境的一種出路。
一、渴望“家園”
奧尼爾早期的劇作大多以海洋為背景,以他熟悉的水手生活為題材。盡管這些作品的風格較為單純,然而尋求命運歸屬的主題已經初見端倪。歸屬是一種物質需要,在這一時期作品中,對歸屬的尋求就外在地表現為:對“家”的渴望與追求。從深層意義上去理解,“家”仍然是一種精神需要,一種情感的渴求。原因在于,他們追求的“家”不是世界上的家,尋找的“歸宿”也不是世界上的歸宿,而是世外之家。于是,歸屬成了一種意象,一種意蘊。
《東航卡迪夫》的主人公水手揚克始終懷有一個夢想:積攢一筆錢,有朝一日能夠逃離大海,在陸地上安家。但他還來不及為實現夢想做出任何努力就死去了。而揚克渴望家園的夢想在其他的劇作中得以延伸。《歸途迢迢》主人公奧爾森最終沒能抵擋住誘惑,喝下了摻有迷藥的啤酒。結果,身上苦心積攢下來的薪水被洗劫一空,就連自己也被賣到了最壞的一只船上,繼續他厭倦了的水手生活。
奧爾森歸家的夢想化作泡影,歸途將再次從頭開始。這是水手們共同的命運。與揚克相比,奧爾森多多少少拿出了一點行動,那就是下決心戒酒。從表面看,酒好像是他們歸家途中最大的誘惑和障礙。但是,從深層意義來說,他們都存在自己意識不到的困惑而矛盾的心理:一方面,艱苦、孤獨、動蕩、漂泊的海上生活,激起了他們對相對舒適、溫馨、安寧、穩定的陸地生活的向往。陰森、恐怖、神秘的大海勾起了他們對家庭溫暖的渴望。另一方面,他們又割舍不了痼疾般的漫游癖。他們以海為生,可又仇恨大海;想永遠地逃離大海,但是最后又總是由于某種原因而不得不再回到大海,心中滿懷幽怨、憤恨之情。
“家”只是一種自慰式的夢想。揚克、奧爾森等水手,追求的只是一種精神家園,并非在陸地上安的家。他們對命運歸屬的追求,雖然表現為對“家”的渴求與追尋,但是這種追求僅僅存在于幻想之中。因為沒有實踐,沒有具體的行動,這樣的追求在現實面前也就沒有什么實在的意義,而他們永遠不會有歸宿。
二、尋找自我
隨著戲劇創作的深入,奧尼爾對人類命運歸屬的思考與關注也在不斷地深化。在他的創作中期,戲劇的主人公為實現幻想,找到歸屬,不惜與命運苦苦抗爭,奮勇拼搏。他們的追求已經迥然各異:羅伯特追求天邊外不可企及的“美”;安娜追求自己的幸福和感情;“瓊斯皇”、“毛猿”揚克、吉姆和埃拉則追求在社會階層中的身份和地位。追求的實質還是一樣的——尋找自我。奧尼爾通過不同人物對個人命運歸屬的不同追求,從不同的視角,對人生、對生命的真諦進行多層次、孜孜不倦的探索,生動地展現出在現代社會中孤獨、失去精神歸屬的人們痛苦而扭曲的心靈。
《天邊外》的主人公羅伯特作為一個幻想的化身而存在,渴望一種遙遠、陌生的“美”。他認為只有在對這種抽象、空靈的東西的追求中,他才感受到真正的自我。找到自己的靈魂歸屬。可他卻為了露絲的愛情,選擇了留在農莊,放棄了對天邊外“美”的追求。這個違背他自然天性、真實自我的決定,造就了他短暫一生無所歸屬的悲劇。
《瓊斯皇》描寫了一個“被廢黜的暴君布魯斯特·瓊斯的悲劇,此人為爭取行動而出逃,這行動成為個人對自我認同的追求,結果使他走上死路”。瓊斯竭力模仿白人,甚至瞧不起自己的黑人身份和民族傳統。他譏笑土人的衣著,自己卻穿著一套滑稽的皇帝禮服:藍色的上裝配以銅紐扣和金穗帶,鮮紅的褲子鑲有淺藍色的條紋。這套可笑的禮服象征著瓊斯虛假的自我。在逃亡中,禮服被撕成碎片,象征著他那虛假的自我被一層層地剝離。在剝下白人社會的層層外表之后,瓊斯最后被還原成赤裸裸的生命狀態,還原成真實的自我。
瓊斯在被白人同化的過程中,接受了白人的上帝,也接受了白人的價值觀念和物欲追求。他放棄了黑人的文化和價值觀,喪失了本來的信仰,但他并沒有被白人社會和白人文化接受。因此,他的叢林之旅,實際上是他的心靈之旅,是他尋找自我、回歸自我的精神旅程。瓊斯否定了本民族的文化傳統,又得不到白人文化的承認與接受,成為一個既無根基又無歸屬的“孤家寡人”。只有經歷一番痛苦的磨難,他才能回到真實的自我,找到靈魂的歸屬。
《毛猿》更是一出典型的尋求人的歸屬和生存價值的哲理悲劇,奧尼爾追溯了“又一個美國底層人民單槍匹馬對歸屬的努力尋求,對在進化/社會階梯上的身份和地位的探索”。“毛猿”揚克是實利主義社會中工業垃圾的一部分,是一個在社會和經濟、身份與地位方面無所歸屬的人。
揚克從自信的“人”蛻回到原始的“毛猿”,從與人稱兄道弟墮落為與動物稱兄道弟,從人的屬性下降到動物的本能。他最終只能與猩猩為伍,走向死亡的歸宿。奧尼爾把揚克看成人類的象征,表明人至少應該尋求自我,探究作為人存在的意義。如果人只停留在動物狀態,才能同大自然打成一片,那么在精神方面必定無法獲得這種和諧。如果人只生活在動物的水平上,他的最后歸屬只能是死亡和毀滅。人們只有認真思索、發掘內心,才可以認識自我,認識自己的人性。
在《上帝的兒女都有翅膀》中,奧尼爾又一次使用表現主義手法描寫黑人青年吉姆和白人姑娘埃拉的婚姻悲劇。埃拉和吉姆的結合,被他們各自的種族認為是對本民族的背叛。在白人眼中,埃拉是個墮落的女人,違反“社會通則”,嫁給了黑人。因此,她失去原有的地位,被排除在白人的社交圈外是一種必然。但是,存在于她腦中的根深蒂固的種族偏見觀念,使她又不愿或不屑融入黑人群體。當然,黑人也不會從心理和感情上真正接受她,吉姆的姐姐哈蒂就是例證。吉姆出于同情和愛娶埃拉為妻,可他的行為一樣得不到家人和族人的認可。他夢想通過律師考試在白人世界里獲得尊重,但由于潛意識中黑人低劣的自卑感作祟,他遭到一次次的失敗。不過,即使他考試成功,一樣無法得到白人種族的認同和接受。兩人都失去了原有的身份和地位,失去了精神的歸屬,最后連尋找自我的勇氣都喪失了。
三、沉于幻想
奧尼爾在后期創作中繼續從哲學、心理等層面深入探討人在現代社會環境中的處境和生存,以及其命運歸屬問題。后期的戲劇人物幾乎都生活在一個陌生、無情甚至是敵對的世界里,而他們則因為認識到這種可怕的現實與人的心靈是互相抵觸的,其心靈便“本能地創造出并躲進了一個幻想之境,作為對自身心靈的保護”。在失去了意義的生活中,他們消極地忍受著或無望地等待著,在精神的折磨或麻木中度過余生。他們有的酗酒,有的吹牛,有的吸毒,目的是一樣的——逃避現實,逃遁于幻想中。幻想,成了他們生活的全部和實質,成了他們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繞了一大圈后,他們實現了自我的回歸,重新回到僅有幻想沒有行動的原點。
奧尼爾曾經坦言道,他在《送冰的人來了》中只是想“表現哈里·霍普那個酒館里的人以及他們的種種夢想”。夢想是這出戲的主題,劇中的主人公則是一群無家可歸、被希望拋棄了的流浪漢,他們不再思考自己的身份、地位和歸屬,更不會為這些東西再去拼搏。二十多年來,這些人一直龜縮在這個陰暗骯臟的小酒店里,吹牛和酗酒,天天做著同樣的白日夢。主人公拉里·斯萊德把“霍普”酒店稱為“夢宮”,因為生活在這里的人個個都懷著美麗的對“明天”的幻想。在那夢一般美好的明天:酒館老板哈里將去選區走走;拉里得到長眠式的死亡;吉米得到報館的老職位;喬要開家新賭場;威喬恩和劉易斯會回到祖國。
明天對每個人來說意義都很重大,是他們生活的希望所在。懷有美妙的夢想卻沒有實現夢想的行動,他們只會整日把自己沉醉在威士忌酒中。酒精刺激了夢幻的產生,這群人像蠶一樣把自己包裹在溫柔的夢幻中。在夢中,他們感到自己不再無家可歸,“霍普”酒店就是他們的“家”,身邊的酒友就是他們至親的“家人”。夢的溫馨撫慰了自己亦安撫了別人,同時,夢幻又使他們產生了成功的錯覺。在錯覺中,他們不再感到自己是人生競技場上的失敗者,因為成功就在唾手可得的“明天”。
《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四個無所歸屬、無所歸依的靈魂,痛苦地糾纏在一塊,既愛又恨、相互指責、相互抱怨。劇中的母親瑪麗從頭到尾體現出焦慮不安、要求有所歸屬的精神狀態,而她的悲劇就產生于她為自己尋求歸屬卻又屢遭失敗的過程。首先,她渴望有個體面安定的家。對她而言,家是她獲得自尊與價值的重要依據,她內心理想的位置必然體現在夢想中構筑的“家”。孩子有了家才能成為好孩子,女人有了家才能成為好妻子和好母親,只有在自己的家中,她才可能體會為人妻為人母的快樂。但吝嗇的丈夫始終沒給她布置一個像樣的家,強烈的失敗感傷及她的自尊心,從而使她失去了個人價值的依據。對自身的價值產生疑惑之后,自卑感亦隨之產生。她的自卑來自于理想與實際的脫節,所以她總是把自己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她在嗎啡產生的夢幻中找到逃避現實、放松自我的場所。“這藥能帶你往回走——回到很遠很遠的往昔,直到再也不覺得痛苦為止。只有過去那些快樂的日子才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
其次,瑪麗渴求友誼,渴求與他人的交往和溝通,這體現出她對身份和地位要有所歸屬的要求。婚后,以前在修道院認識的富家千金跟她斷絕了來往,將她拒之于社交門外,只因為她嫁的是社會地位低下的演員。朋友們的拒絕深深傷害了她的感情,由此產生的被別人拋棄的孤獨感,則加重了她的心理負擔。而她又無法改變自己對演員的成見,堅持認為自己同戲劇界的人不是一類人,不參加她丈夫劇團里男女演員的一切活動。于是,她不屬于任何一個社交圈子,孤獨感就更加強烈。染上毒癮后,她更加害怕見人。丈夫和兒子因不愿看見她吸毒后瘋狂的樣子,紛紛找借口溜出家門,總是將她一人留在冷清的家中。孤獨感加深了她的人生失敗感,面對無法擺脫的精神痛苦,她只能借助嗎啡忘卻眼前的痛苦,在幻覺與回憶中迷失自己。
回顧奧尼爾戲劇人物對命運歸屬的尋求歷程,不難看出,他們從渴望憧憬到奮力拼搏再到沉淪幻想,歷經艱辛,卻無法在現實社會里找到自己的命運歸屬。與命運苦苦抗爭的最后結果證明:似乎唯有死亡才能真正給予心靈上的安寧,才是最終的歸宿。奧尼爾肯定他們追求歸屬的行動,通過他們的失敗和悲劇展現一個殘酷的事實:在一個全面異化、“物化”的世界里,人們對人生意義和生存價值的追求不但枉費心機,反而在追求中失去了自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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