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臺灣當代著名作家王鼎鈞意識到在當代社會里自然環境受到的破壞,精神生態上所受到的負面影響,因此其散文常常表現出傳統與現代的碰撞,勾勒出一幅幅與現代文明不和諧的環境生態圖畫,并在某種程度上形成了對現代工業化文明的解構。他不斷地追憶逝去的傳統文明,反思現代社會人類對生態造成的破壞,現代文明與傳統文明在他細膩溫柔的筆端下相碰撞,王鼎鈞先生希望以此來喚起人們的生態保護意識。
關鍵詞:現代文明;自然環境;精神生態;和諧
臺灣當代散文作家王鼎鈞先生雖不為大陸所熟知,但大陸一些著名的散文評論家卻認為他在散文方面的貢獻可以和余光中相提并論。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樓肇明先生認為:“王鼎鈞、余光中兩人那汪洋姿肆、突兀崢嶸的想象力和排山倒海、閱兵方陣般駕馭文字的能力,將散文的陽剛之美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人們熟悉余光中的名字,而另一位也許成就更大、境界更為深沉博大的旅美臺灣散文家王鼎鈞,則是為大陸讀者所知不多或相當陌生的了。”[1]王鼎鈞先生的著名散文集《情人眼》、《碎琉璃》、《左心房漩渦》、《昨天的云》等以不同的寫作手法在文體上大開大闔,創造出一片深邃瑰麗的散文世界,時刻呈現出一種大家風范,跳出了一己抒情的小圈子,帶著一身系天下的情懷觀照世界。這不僅僅體現在對蕓蕓眾生生活疾苦的觀照上,就是對人類的生存環境也體現出了深切的人文關懷,在他的文章里經常能捕捉到對真善美的推崇。本文從現代文明對自然生態的侵襲、以及對世人精神世界和道德倫理觀念沖擊的兩方面,來解讀王鼎鈞散文作品的獨特內涵。
一、對破壞人類自然環境的現代文明的批判
在人類生活的重心急劇移向現代都市的今天,“城市化”的進程成了衡量一個國家現代化的尺度,現代都市給予我們許多想要的東西,成為人們幸福生活的終極目標。然而,現代化在帶給我們物質生活享受的同時,也破壞著生態環境,破壞著我們生活的地球家園:水污染、核廢物傾瀉、臭氧層破壞、酸雨、沙塵暴、物種滅絕、水土流失、石油泄漏、食物中毒以及森林大火……人類生活在生態危機之中。這些現象已被許多作家認識到,他們義不容辭地挑起生態保護的大旗,我國當代作家李存葆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他的散文《鯨殤》、《最后的野象谷》等通過對野生動物的追憶找尋,過去野生動物的成群嬉戲和如今的瀕臨滅絕形成鮮明的對比,對人類破壞生態文明的行為進行了有力批判。
有著入世情懷又對田園牧歌懷有無限向往的王鼎鈞先生,同樣用追憶的方式,但是卻以溫柔的筆端放諸與對故國家園的追憶,表現出了對現代都市的隱憂。王鼎鈞先生1925年出生在魯南的鄉村里,那里風景優美,土地肥沃,民風淳樸,在他的童年生活里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憶。魯樞元認為“文學藝術家與其童年時代‘情緒記憶’的關系是一個文學藝術家一生創作的寶庫”。[2]因此,在王鼎鈞的作品中不止一次地描寫到他的家鄉以及他童年的生活。正是這美好的童年生活,激發了他對大自然對鄉土生活對質樸人性的由衷熱愛。然而隨著現代文明的到來,過去像蘭陵美酒一樣醇美的鄉村風景以及質樸人性已經向我們敲響了警鐘,這讓王鼎鈞先生感到深深的憂慮。不僅受到童年生活的影響,王鼎鈞先生有過旅美經歷,美國人對自由田園的向往和王鼎鈞先生對生活真善美的追求是有些不謀而合的,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很多美國作家都在作品中提到了他們對大自然的熱愛,不斷地去歌頌它贊美它。例如羅爾斯頓曾經寫到:“對大多數美國人來說,理想的生活并不是大城市的生活,而是‘城鎮加鄉村’的生活,我們珍惜家鄉的山嶺、河流、海灣與鄉間的車道。我們大多數人是如此地認同于有一點鄉村味的生活,以至于如果要離開這樣的地方會十分難受,而如果是離開了一段時間又回來時,便會非常激動。誠然,我們對人與社區都有很深的感情,但我們對城市本身的愛,往往不如我們對大地的愛?!盵3]現代化程度高出我們許多的美國人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應該是緣于他們對生活本真的熱愛,對生命質量的追求。其實,中國古代也很多名人志士將細膩的筆觸投向靜謐的山林、悠閑的田野,創造出一種田園牧歌式的生活。晉代陶淵明有兩句膾炙人口的詩: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王鼎鈞先生深受中國古典文化的影響,道家的無為、和諧則促使他追求天人合一的自然狀態,陶淵明先生的這句詩想必也引起了王鼎鈞的共鳴。而儒家文化的熏陶又形成了他強烈的“入世——用世”的精神取向,于是,王鼎鈞先生將這種共鳴付諸于文章,希望盡一己微薄之力來喚醒人們的生態保護意識。
王鼎鈞筆下的一些文章展現出現實環境與現代文明的復雜關系,文本深處是對現代社會高速發展的多維度思考,彰顯出人文關懷的理念。其入選中學閱讀讀本的《那樹》,就是作者表達這一憂慮的印證。王鼎鈞賦予了“那樹”以靈性甚至帶著神性。通過人們對某一年臺風過后的回憶,使我們看到一棵經歷過臺風的重創而巍然不倒的樹,人們對這棵樹的膜拜更給這棵樹增添了神秘的色彩。然而王鼎鈞的本意決不在于怎樣神化這棵樹。樹是自然的象征,王鼎鈞是在將自然提升到神的位置,將自然抬升到一個無與倫比的高度。這棵有靈性的樹為夏日奔走的人們提供陰涼,為夜晚的情侶提供幽會的場所,它會是孩子們的游樂場,會是鳥兒的天堂,老樹盡自己最大的能力“暗中伸展它的根,加大它所能蔭庇的土地,一公分一公分的向外?!盵4]可是當公共汽車和計程車開過的時候,當醉漢以七十里的速度對準樹撞去而發生車毀人亡的事故以后,樹要償命,這是自以為是大自然主宰者的人們做出的宣判。人類對大自然的破壞必然遭到大自然可怕的報復,在對老樹正法以后,“汗水趕過了預算數”。我想這句話也不僅僅是王鼎鈞先生對伐木工人辛苦勞動的描述,其中必定包含了王鼎鈞先生的質疑,殺掉這棵老樹所得到的效益是否真的大于人們所失去的呢?王鼎鈞先生用寓言式的筆法向人類發問,向讀者發問。這種寓言式的筆法還出現在《勝利的代價》里,王鼎鈞先生向我們講述了一個家族為了香火永盛在臘月二十九去祖墳里捕殺夜貓子的故事,夜貓子去除了,而這個家族的子孫都斷掉了食指,得與失的對比躍然于紙上,是否等價無須作家多說。王鼎鈞先生用這種方式提醒人們破壞大自然必定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類似的事情在我們身邊比比皆是,現代文明曾一度將我們帶進了“人類至上”的誤區里,為了加大城市建構力度,人類不惜以破壞生態環境為代價,卻忽視了我們僅僅是生物鏈上的一個環節,自然界生物鏈上的其他環節同樣是帶有生命的,破壞掉了自然界應有的和諧。其實“以人為本”和“以生態為本”并不是相互對立的。“人們在實踐以‘生態為本’的過程中,就包含著人的利益的實現,生態倫理、綠色文化和人文關懷是一脈相通的。人類作為自然生態鏈條上的一個環節,與自然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當我們敬畏自然并因而要在某種程度上克制我們的欲望時,似乎與‘以人為本’的目標有些沖突,其實正是‘以人為本’的要求。如果違背這樣的前提,堅持‘人類至上’的觀念,人類的生存與發展就會破壞‘生物環鏈’中其他物種的生存與發展,那就必然造成其他物種的毀滅,同時也必然危及到人類自身的生存?!盵5]王鼎鈞先生深諳其中的道理,面對與童年記憶相差甚遠的大都市,他責無旁貸地擔起了呼喚真善美的大任。
二、在與傳統社會的對比中對現代都市文明進行反撥
魯樞元認為“對現代都市生態學意義上的反思,也應該包括自然生態、社會生態、精神生態不同層面的反思,其實也是對人類歷史進程的反思,對人類精神生活歷程的反思?!盵6]“精神”作為人的一種內在的,有意識的能動的生命活動,對人類的另外的生態系統具有巨大的影響力。然而目前在精神領域的污染是我們無法想像的,電子產品、生化產品正源源不斷地涌進人們的日常生活,各種不健康的思想、作品、表演以文本、影音等形式污染人們的靈魂,侵蝕著人類的道德和良知。人類的道德感的喪失、愛的能力的喪失、人的單一化日益加劇。墮落與頹廢充斥于現代都市文明的上空。
王鼎鈞先生曾經游歷多個國家,一生坎坷,從在中國飽受災難的時候出生到現在,他經歷了中國在內的多個國家的物質文明的飛速發展,同時也見證了人類精神世界的退縮。其本身的入世精神促使他開始對人類精神生態進行反思,對人類欲望進行檢討。他筆下的傳統社會環境閉塞,物質匱乏,觀念保守但民風淳樸,時刻都能呼吸到大自然鮮美的空氣,永遠展現給我們一幅美麗的風景畫。而被現代文明覆蓋的地方,人性的欲望膨脹使人迷失心性,背離了我們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毒W中》便同時向我們展現了這兩種不同的生活形態,文章運用了象征的手法,網這一意象概括了漁村生活和都市文明這兩種生活形態。閉塞而又淳樸的環境和物欲橫流的生活形態在文章里發生碰撞、交融,表現出作家對現代都市文明影響下的人性的隱憂。網中人的生活雖帶著愚昧卻安靜閑適,網是“青山的發網,大海的坐標,漁家的長城。這是透明的長城,有方格的長城,有帶鹽的海風,不見烽火”。[7]一張網,就將一個遠離世俗污染的恬靜的漁家生活呈現在我們面前,宛若一幅美麗的圖畫。在“長城”以內,漁家兒女們的生活被層層網起,一代又一代……然而“長城”以外女人們的到來打破了這里的寧靜,打開了“長城”的缺口,精美的“海產”開始外流,漁村的自滿自足被打破了。原本寧靜自足的漁村在現代都市文明的沖擊下變得躁動不安。漁女們相繼逃離出風景秀麗的海邊,走進另一張“網”,“所有的漁郎都失戀了”,“漁女帶回了私生子漁郎帶回了花柳病”。王鼎鈞先生不僅僅想告訴我們現代文明是怎樣打開了“長城”的缺口,還向我們展現了人性的好奇與不安分,都市生活繁華背后的無奈,成為一條永不安分的涌動于人們身下的暗流。同時告訴人們一個深刻的道理:我們只顧眼前利益所造成的自然界的生態災難,對傳統文明的缺失,其實是一種犯罪。在認定人類社會在不斷進步的同時,我們也應該對自己所走過的歷史進行深刻的反思。
在繁華物欲橫流的都市文明和愚昧封閉民風淳樸的漁村文明相權衡之下,顯然,王鼎鈞先生傾向于后者。他熱烈呼喚人類自然而純真的基本情感,希望以此拯救為工業文明所毒化的人性。尋找一個遠離現代蛀蟲的山水田園,使人們的熱情可以與自然美的永久形式合而為一。在這個尋真情而難得的時代,王鼎鈞先生試著向逝去的光陰里尋找真善美的存在。他在一方陽光里尋找到濃濃母愛,在白紙里尋找嚴父的殷切希望,在紅頭繩上找到少年時青澀的情感,在倒坍的樓臺里重溫童年的嬉戲打鬧。王鼎鈞先生對這些的追憶,不僅僅是一種回憶更是一種懷念。文學也許無法遏制住現代都市文明的弊病,但至少能留下美好的曾經,告訴我們曾經有“那么一個時候”, 用逝去的美好時光來對抗現代都市文明真善美的缺失,喚起人們對真善美的尋找。
要指出的是王鼎鈞先生并不是在一味反對人類社會的進步,并不是要我們在現代大都市與鄉村生活之間做出抉擇,我們所追求的應該是一種和諧的境界。他所表現出來的擔憂正是他的現代意識的表現,也就是對現代文明弊端的深重憂慮。他悲天憫人,為人類的未來感到擔憂。作為一位帶著入世——用世精神取向的當代作家,王鼎鈞先生自然拿起筆來提醒現代的人們,用文學的力量改善這一悲哀的狀況。
王鼎鈞先生不僅向我們展示了他的童年生活,也不僅呈獻給我們一幅幅景色秀美、民風淳樸的魯南鄉村圖畫,更重要的是在他中西文化交融貫通的筆端下所表現出來的憂患意識讓我們深深地折服,為我們現代人提供了寶貴的意見,引發我們對現代社會生態的沉思,王鼎鈞先生是一位真正的中國式的文人!
參考文獻:
[1]樓肇明:《談王鼎鈞的散文》,見《王鼎鈞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2頁。
[2]魯樞元:《現代都市的生態批評》,見《生態批評的空間》,商務印書館,2006年9月出版,第122頁。
[3]H·羅爾斯頓:《哲學走向荒野》,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
年出版,第470頁。
[4]王鼎鈞:《那樹》,山東書畫出版社,2005年6月出版,第48頁。
[5]劉文良:《試論生態批評的原則》,見《當代文壇》,2007年2月,第64頁。
[6]魯樞元:《現代都市的生態批評》,見《生態批評的空間》,商務印書館,2006年9月出版,第138頁。
[7]王鼎鈞:《網中》,見尉天嬌主編《臺港文學名家名作欣賞》,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