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前期作品著重關注社會現實。以《吶喊》《熱風》為例,《吶喊》塑造了一系列農民和知識分子形象,深刻反映了辛亥革命的歷史事件;《熱風》以客觀社會中形形色色的現狀為觀察對象,涉及歷史、現實、道德、人性、風俗等,關注的人物有青年人、老年人、婦女、兒童等。此時的作品很少以自己的內心世界作為創作對象。《野草》則不同,比較而言,個人情感和意志的成分大大加重,剖析心靈世界的文章大大增加,對世界的關注由外部轉向內部,由原來的以現實社會為思維對象轉移為以個體心靈世界為思維對象。
《野草》這部散文詩集包含1924~1926年所作23篇散文詩,書前有題辭一篇。曲折表達了20年代中期作者的內心世界。《野草》創作時期是魯迅一生情感上最痛苦、最復雜的時期。從1920年起,“五四”運動開始退潮,新文化運動統一戰線的分裂日趨明顯,到1922年,《新青年》在出滿了九卷之后終于停刊。北京的文化界明顯寂寞荒涼。魯迅在《南腔北調集》中追述當時的心境“后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驗了一回同一陣線中伙伴還是會這么變化,并且落得一個作家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行去,……成了游勇,步不成陣……新的戰友在哪里呢?”
軍閥的混戰也是當時寫作的重要寫作背景,魯迅曾將北洋軍閥統治下的北京比擬為“沙漠”,說這里“沒有花,沒有詩,沒有光,沒有熱。沒有藝術,而且沒有趣味,而且至于沒有好奇心。”各派軍閥混戰,中國民眾不堪其苦,社會動蕩,而一些文人學士也充當軍閥政府的幫閑,居心叵測地指責魯迅,中傷進步學生。此時的作者內心極度苦悶甚至絕望,產生了強烈的內心沖突和心態的不平衡傾向,心靈深處的矛盾如果得不到宣泄,作家的精神就可能崩潰。
除了社會現狀這一主要矛盾之外,魯迅當時還面臨家庭中的兩個次要矛盾。一是與周作人的失和,魯迅勤儉持家,養活全家,資助周作人夫婦,而對方卻經常惡語構陷,于1923年將魯迅趕出八道灣寓所,這樣也增添了魯迅的痛苦,魯迅曾在給母親的信中談到自己多次肺病復發,先后八次去醫院看病。肺病給作者的心理影響也很大。二是個人婚姻生活。與朱安女士的舊時婚姻,給作者帶來苦痛,他原計劃為了母親與對方生活下去。許廣平闖入了他的私生活,產生了想愛不能愛、不敢愛的內心痛苦和矛盾。當時社會輿論方面也受到壓力。另外,個別青年在受到魯迅大力幫助之后卻轉過頭攻擊誣陷魯迅。魯迅一向寄希望于青年、贊揚青年,但是現實讓他失望。
《野草》時期,魯迅思考最多的問題是生存與死亡,他對自身價值感到困惑,虛擬了人死后的情景,從死后的無聊聯想到生的無聊,從死后的無價值聯想到生前的無價值,形成自己獨特的人生哲學。文章多次寫到人死后的情景,《死火》夢見自己在寒冷的冰山間奔馳,最后看到燃燒起來的死火,“忽而越起,如紅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真實的我”與“死火”體現魯迅自身生命存在的兩種形式,是凍結還是燃燒是作家面對的兩難抉擇,文章最后一段寫燃燒起來的死火,顯示了作家的選擇,寧肯燒完,不能凍滅。死火一旦活過來并確定了存在的價值,就會發出耀眼的光芒,雖然短暫,但是燃燒的有意義。
《野草》中七篇文章的開頭是“我夢見……”借夢走入個人的內心世界,關照靈魂深處。奇幻怪誕的夢境看似潛意識的自然流露,實際是作者有意識的創造。這些夢都是生命主體的個性體驗和自我審視,是在現實復雜的社會關系中所產生的心態的縮影,是作者人生價值思索的象征性表達手法。《狗的駁詰》夢見勢利眼的狗斥責人比狗還要虛偽與勢利。《失掉的好地獄》夢見神和魔的戰斗,并非爭奪天國,而是爭奪權力,無論誰勝,地獄至今仍然是地獄。《頹敗線顫抖》夢見老婦人用犧牲自己的尊嚴把女兒喂大,到頭來卻遭到女兒、女婿、外孫的抱怨“深夜,四面都是荒野,老婦人舉兩首朝天,口唇見露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死后》夢見自己死在道路上,招來路人的圍觀和議論,蒼蠅、螞蟻前來吸血,自己被釘入六面是壁的棺材里。
夢境即心境,心境與現實相符,夢境與現實互為表里,彼此難分。《狗的駁詰》中的“銅和銀”、“布和綢”、“官和民”、“主與奴”是現實社會中森嚴的等級制度和貧富對立狀態的概括;《立論》中的小學校課堂是當時思想界和教育界的縮影;《死后》中描寫的棺材是黑暗舊社會的象征,看熱鬧的小伙計、螞蟻、蒼蠅則是社會各色人物的象征;《墓碣文》表現的是更為內在的心理空間、死人的虛無思想,“我疾走,不敢反顧,生怕看見他的追隨”,體現主人公與“死尸”虛無思想分離,勇敢急速地走向外部的真實世界。
作為徹底的革命民主主義戰士,魯迅具有清醒的現實主義態度和可貴的辯證思想,他能夠將對自身的深刻反思置于廣闊的社會背景之上來進行,能夠在審視并加強自己與時代的血肉聯系中療治精神創傷,作品既正視外部世界也正視自己的心靈世界,在相互聯系中內心的各種矛盾沖突,緩和與平復極為復雜的感情,表現出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和革命家豁達胸襟。《野草》就是這樣一部探索自身生命價值的作品,既清醒的觀察外在世界,又無情地解剖內心靈魂,進行著一場具有深度、廣度和力度的人生價值探索。
參考文獻:
[1]趙小琪,李朝明;《野草》的超現實主義傾向——《野草》超現實組合形式論(上)[J];魯迅研究月刊;20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