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煜、李清照詞作都出現了較多的“夢”意象,本文以細致的對比,揭示出這些“夢”意象所體現的二李詞風格、情感、意蘊的差異,并對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作了淺析。
關鍵詞: “夢”意象;比較; 差異
清人沈謙《填詞雜說》云:“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1]確實,“詞中之帝”李煜與“婉約之宗”李清照二人詞作在表現手法、語言特色、藝術風格上都有不少共同點,如感情真摯、語言明白、都呈現出悲愁美。本文則對二人詞“夢”意象所體現的風格、情感、意蘊的不同進行比較探索。二李詞“夢”意象出現頻繁,在李煜38首詞中,“夢”意象出現14次,占全詞的1/3強;李清照比較可靠的48首詞作中“夢”意象出現15次,幾占全詞的1/3。二李詞“夢”意象所體現的風格、情感、意蘊上有什么不同呢?
一、風格的綺靡與清麗
文學史習慣以李煜入宋將其詞分為前后兩期,以宋室南渡將李清照之詞分為前后兩期。二人詞作風格、情感等前后期都有較大差異。南唐后主李煜,精于寫詞卻荒于治國,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其《浣溪沙》:“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地皺。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香花嗅,別殿遙聞簫鼓奏。”真實的記錄了這位才子帝王與宮女們通宵達旦的享樂生活。這種生活也通過詞中的“夢”意象記錄了下來,因而,后主寫相思懷人之“夢”多綺靡。如:“綠窗冷靜芳香斷,香印成灰。可奈情懷,欲睡朦朧入夢來。”(《采桑子》)“雙鬢不整云憔悴,淚沾紅抹胸。何處相思苦,綺窗碎夢中。”(《謝新恩》)在“男子作閨音”的表達相思懷人的詞中,比較典型的表現了李煜多作“綺夢”特點的是這首《菩薩蠻》:“銅黃韻脆鏘寒竹,新聲慢奏移纖指。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雨云深繡戶,未便諧衷素。宴罷又成空,魂迷春夢中。”詞寫一對青年男女大膽的戀情,他們在一次演奏會上相遇,相互“秋波暗送”,但終未能結合,只能把“雨云深繡戶”寄希望于“魂迷春夢中”。
而李清照則受封建禮教影響較深,前期詞作中無論是表達少女時的青春夢想,還是少婦時獨守空房的幽怨,其相思懷人之“夢”皆多清麗。如《浣溪沙》:“淡蕩春光寒食天,玉爐沉水鳧殘煙。夢回山枕隱花鈿。海燕未來人斗草,江梅已過梅生綿。黃昏疏雨濕秋千。”詞寫她少女青春之夢醒來,寂寞深閨再也鎖不住那青春萌動之心。于是下片便寫她要和伙伴們去踏春,去消解清麗之“夢”帶來的輕愁。
李清照十八歲嫁給太學士趙明誠,夫婦倆志同道合,情意綿綿。但是因求學或官差,趙明誠經常外出,這就給家中的李清照帶來了寂寞閑居的思怨,這在夢詞中也留下了串串心跡。如:“碧云籠碾出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小重山》)“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獨剪燈花弄。”(《蝶戀花》)這么多思夫夢中,《蝶戀花》可謂獨具獨色。詞中女主人根本未做成夢。她閨房獨守,四顧凄涼,紅燭垂淚,心想懷著這種濃愁,即使睡去也不會有美好甜蜜的夢來臨。夢是對現實的補償,一般人在現實當中無法滿足的愿望都寄希望做個好夢,但女主人因為思夫愁太濃,斷言作夢也不可能有好夢。因而干脆在“夜闌人靜”時“獨剪燈花”。可見,李清照思親懷人之夢與后主同類詞相比大多“清”而不“綺”,“麗”而不“靡”。
二、情感的悔恨與悲憤
后期二人都經歷了國破家亡的劇變,在二人懷國詞中,李煜詞思念故國之“夢”,多是對往昔帝王生活的留戀,多悔恨,多自責。李清照之夢則多表達對國破家亡的悲憤與漂泊無依的凄涼。
作為一國之君,最大的痛苦與悲哀莫過于失去江山,“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最大的恥辱是由一國之君變成階下囚,以前呼風喚雨、恣意而為,如今身為囚徒,失去自由。劇變使得李煜以泣血的文字將這亡國之恨表達出來。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最是倉皇辭國日,垂淚對宮娥。(《破陣子》)
這是李煜在離別故都時寫的,用“四十年”與“三千里”極言難舍之情,一句“幾曾識干戈?”表達了自責與追悔之意。這種悔悔、自責的心情也通過“夢”意象有直接或間接的反映。再如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憶江南》)通過寫夢境的美好,反襯出后主的亡國之恨,對自己治國無術之悵恨,對過去荒唐生活的悔恨。“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烏夜啼》)也將囚徒生活的痛苦與夢境的歡樂作對比,既表現他對故國生活的留念,也表明想在夢鄉中逃避現實。夢醒之后的殘酷現實與夢中片刻的歡愉反差,使他發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的絕望哀鳴,或許他也預感到自己行將“去”也。只能一回回夢回故國,然后一回回的夢醒后血淚雙流。正是這一類泣血的哀悔絕望之詞,長時間引起人們深深同情。
李清照則不同,作為一名女性,最重要的莫過于丈夫對他的愛及有一個溫暖的家庭。李清照夫妻情投意合,常一起吟詩作對、鑒賞金石,生活美滿幸福。“靖康之亂”打亂了這種寧靜與美好。丈夫在去北方防守過程中染疾而亡,李清照又無子,丈夫的去世意味著家庭的奔潰,從此她就漂泊無依。她與李煜身份的差別,也就使得她對“靖康之變”帶來的一切災難在其心靈中激起的是喪夫之悲、亡國之恨、漂泊之哀,而無李煜的悔恨自責。這些感情在其詞“夢”意象中也有反映。
“簾外五更風,吹夢無蹤。畫樓重上與誰同?”(《浪淘沙》)女主人做了什么夢沒直接告訴讀者,“畫樓重上與誰同”透露出她可能是在夢中與丈夫一起登上畫樓,但夢被簾外五更風吹醒之后,方發現物是人非,此詞以“夢”突出了她的喪夫之悲。“魂夢不堪幽怨,更一聲啼吷”(《好事近》),此句寫清照因“幽怨”太深太多太濃,以致連“魂夢”都無法承受,更何況還有杜鵑哀鳴。“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蝶戀花》)典型的表現了作者對故都的思念,整夜無歡,夢見了故都長安,還認得通往長安的大街小巷。在宋代文學當中“長安”指代“汴京”。其中“空夢”二字,表明了詞人對回歸故鄉無望的悲哀,以及對南宋政府不思收復中原的悲憤。
《漁家傲》是一首特別的夢詞。“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上片寫拂曉前海天迷濛的壯闊景象及夢回天上,天帝的殷勤詢問。值得重視的是詞人對天帝的回答:“我報路長嗟日暮”,“路長”“日暮”皆隱括屈原《離騷》詩意‘“路長”即“路漫漫其修遠兮”之意;“日暮”即《離騷》“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之意。易安隱括此兩句詩入詞正表達了自己所處的時代與屈原相同。南宋統治集團一味求和,不圖恢復,“直把杭州作汴州。”丈夫去世,自己顛沛流離,居無定所,因而內心積郁著對南宋統治集團的無比幽憤。這就是“路長”與“日暮”的深層含義。“學詩謾有驚人句”意指我即使有滿腹經綸,能寫出驚人的詩句,于國于家又有什么用了?憤怒之中將對亡夫的思念,對國破家亡的悲憤渲泄出來。所以希望大風的把自己的吹到一個和平、自由幸福的地方去。全詞寫夢境,充滿了積極浪漫主義精神,前人評此詞不同于其他詞。《藝衡館詞選》乙卷言:“此絕似蘇辛派,不類〈漱玉〉詞中語。”[2]
三、意蘊的理性與感性
對于南唐的滅亡,雖是一種歷史的必然,但李煜責無旁貸。西蜀國主孟昶被毒死后,他更有了生之憂慮。正因為這種人生劇變及生之憂慮,李煜也就自覺在他時日無多的有生之年對人生作了一些總結。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言:“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3]這里的“感慨遂深”也體現在李煜一些對人生的體悟之詞上。一是他覺得人生長恨,如:“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烏夜啼》)“愁恨年年長相似。”(《謝新恩》)這些都是帶有哲學層面性上的體悟,具有形而上的意義,特別是“人生長恨何能免”一句概括了愁恨是伴隨人生普遍意義的共同情感。另一方面是他在大悲大痛之余傳達的“人生如夢”的體悟。如“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子夜歌》)“世事漫隨流水,算來夢里浮生。”(《烏夜啼》)
李煜在一場人生激變下,無論是夢里還是醒著,亡國之恨無時無刻不縈繞心神。特別昔為國君,今為囚徒的前后命運的天壤之別,更使他發出了人生如夢的感慨,這種體悟同樣具有普遍意義。因而李煜這類夢意象具有理悟的形而上的意義。
李清照雖與李煜一樣經歷了國破家亡的深悲劇痛,但很少對人生做出與李煜詞類似的總結。她只是多層面去寫她的愁情。其詞出現的多的是“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永遇樂》)的傷感,“物是人非事事休”(《武陵春》)的感概及對未來無法把握的深沉憂慮。詞中“夢”意象也多為“無好夢”、“留曉夢”、“魂夢斷”類似的感性之詞,而未有上升到人生哲理高度的喟嘆。這可能也與李清照對詞體的認識有關。她在《詞論》中提出詞“別是一家”[4]之說,認為詞體主要是用來抒情的,而不適宜“言志”以表達人生的體悟。但李后主無類似詞學觀念的束縛,因而后主“夢”意象多理悟,易安“夢”意象多感悟。
總之,二李詞由于各自身份地位、人身經歷、詞論觀點等方面的差異性,因而在“夢”意象詞作上體現出二人詞作風格、情感、意蘊等方面的不同。
參考文獻:
[1] 禇斌杰,孫崇恩,榮憲兵.李清照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4:69。
[2] 王仲聞校注.李清照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7。
[3] 王國維.人間詞話[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97。
[4] 郭紹虞、王文生.中國歷代文論選(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