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寫給西方人看的《聊齋》傳奇

摘要：1952年，我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林語堂先生在美國編譯出版了一本英文版的《中國傳奇小說》，其中選入《聊齋志異》小說三篇（《小謝》、《書癡》、《促織》）。與蒲松齡的原著相比，其思想內(nèi)容與藝術(shù)形式都有不同程度的變異。本文試圖通過比較分析，探討林語堂及其作品在融合中西文化和溝通中西審美心理方面做出的貢獻。

關(guān)鍵詞：林語堂；傳奇；聊齋志異；中西文化

了解中國文學、熱愛《聊齋志異》的朋友都不會忘記蒲老先生筆下那離奇的情節(jié)、奇特的形象和譎幻的場景，都會為小說中那些花妖狐魅、才子佳人、癡男怨女的愛情故事和作者憤世嫉俗的思想以及入骨三分的精彩刻畫所打動，同時也會為作者那精簡凝煉、質(zhì)樸雋永、幽森峭拔的語言風格而折服?？梢哉f，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將中國古代文言短篇小說推向了一個極至，其宏富的思想內(nèi)涵和奇譎的藝術(shù)造詣空前絕后。正因為如此，從古至今，聊齋故事以其獨特的魅力穿越時空，在海內(nèi)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1952年，我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林語堂在美國編譯出版了一本英文版的《中國傳奇小說》。本書共選入唐代以來比較符合小說要求的傳奇作品20篇，其中選入《聊齋志異》小說三篇（《小謝》、《書癡》、《促織》）。喜歡《聊齋志異》的讀者不妨欣賞一下林語堂寫給西方人看的聊齋故事又是怎樣的一種風格和情調(diào)，做一個簡單的比較。

林語堂在《林氏英文本導(dǎo)言》說：

“本書之作，并非嚴格之翻譯。有時嚴格之翻譯實不可能。語言風俗之差異，必須加以解釋，讀者方易了解，而在現(xiàn)代短篇小說之技巧上，尤不能拘泥于原文，毫無改變。因此本書乃采用重編辦法，而以新形式寫出。在蒲松齡與李復(fù)言小說中變動最小。重編之時，若干故事中，作者曾有所省略，有所增加，冀其更能美妙動人。與中國前代說書人或重編小說者相較，本書所更動之處并不為多。雖有更動，必求不背于正史?！?/p>

由此我們可以了解著者編譯的意圖和原則。盡管林氏已申明“在蒲松齡與李復(fù)言小說中變動最小”，但熟悉原著的讀者在閱讀林氏編譯本之后并不難發(fā)現(xiàn)一些明顯的差異。

首先來看《小謝》。本篇故事講述兩個女鬼小謝、秋綿（原作為秋容）與書生陶望三的愛情故事，纏綿凄惻，委婉動人。與精練的原著比較，林本《小謝》在保持小說原創(chuàng)基本內(nèi)涵的前提下，采用“現(xiàn)代小說之技巧”，適應(yīng)現(xiàn)代西方讀者之欣賞習慣，加強了細節(jié)描寫，使人物更加血肉豐滿，栩栩如生。比如小謝和秋綿為博取望三的歡心，爭相取悅，問饑問寒，盛粥，遞筷子，拿熱毛巾……這些生動細膩的刻畫既表現(xiàn)了東方女子“舉案齊眉”之傳統(tǒng)美德，又合乎西方現(xiàn)代人閱讀欣賞之心理。林氏在本篇故事中既有對細節(jié)的強化補充，也有對情節(jié)的兼并與舍棄。林譯本將原著中小謝之弟三郎與二女鬼一塊學書的情景，對望三赴試的告誡，為望三“遮道聲屈”而入牢獄，“部院勘三郎，素非瓜葛，無端代控，將杖之，撲地遂滅”而進冥府，“冥王因三郎義，令托生富貴家”等有關(guān)情節(jié)巧妙地與秋綿融為一體，刪除了三郎這一在情節(jié)上無足輕重的人物，更能突出秋綿對陶望三執(zhí)著的愛情，情節(jié)更集中，人物形象更鮮明，充分體現(xiàn)了林語堂的現(xiàn)代小說創(chuàng)作之原則。

再來看《書癡》一篇。彭城郎某秉承父旨，以宋真宗《勸學篇》為座右銘，家中雖一貧如洗，仍讀書成癡，后來精誠金石，癡夢成真。一位如花似玉的仙女顏如玉自書頁中飄然而出，與彭某結(jié)為知己。顏如玉費盡心思教會了書癡下棋、玩牌、彈琴、飲酒、賭博、如何交友、說言不由衷的話等讀書以外的功夫，最終使書癡由潦倒走向顯達。小說講述了一個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又隱喻了強烈的政治諷刺意味。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一向提倡幽默閑適的林老先生在本篇故事中對此發(fā)揮得可謂淋漓盡致，他在“前記”中就特別提示說明：“蒲氏對官吏之鄙薄多于其小說中見之，幽默潑辣，諷刺深刻?！比欢鞣阶x者對中國封建時代讀書人有關(guān)“書中自有顏如玉”之類的信條和科舉取士制度并不容易搞明白。林語堂透過地域文化的差異，本著溝通中西方文化之目的，在故事開篇就補寫了宋真宗《勸學篇》全文，并加以解釋說明。援引如下：

“書房里他最珍貴的一件東西，就是父親手書的宋真宗的《勸學篇》。父親是特為兒子寫的，算做他的遺教。兒子已經(jīng)把那一篇墨寶裝在鏡框里，掛在書桌子上面的墻上，好能天天看，作為自己人生的箴言。用紗罩起來，免得落上塵土。就是：

富人莫買百畝田

書中自有千鐘粟

富人莫蓋屋千間

書中自有黃金屋

青年莫須求美女

書中自有顏如玉

莫求車馬與仆從

苦讀自有奴與仆

男兒立志求功名

只須勤讀古人書

《勸學篇》的意思是這樣：讀書即可以獲高位，享榮耀，側(cè)身士林，列位富貴，金玉滿堂，五谷滿倉。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但彭某卻從字面上看，認是句句實言，字字不虛。說來可憐，他竟堅信一斗一斗食糧，和其美如玉的女人，真?zhèn)€完全在書里頭，只要努力讀書，持之以恒，自己所求必可從書中出來?！?/p>

而此片段原文卻只有寥寥數(shù)語：“父在時，曾書《勸學篇》粘其座右，郎日諷誦；又幛以素紗，惟恐磨滅。非為干祿，實信書中真有金粟?！?/p>

這類以適合西方與現(xiàn)代讀者之口味，同時又展示東方傳統(tǒng)文化之習俗為目的的藝術(shù)發(fā)揮在林譯本里數(shù)見不鮮。再如原文“郎喜，遂與寢處。然枕席間親愛倍至，而不知為人”一處，寫書癡初與顏如玉共枕而眠的情景，林本《書癡》是這樣寫的：

“彭某……與顏小姐在一起，總是討論文史，直到深夜。不久小姐困倦了，于是說：‘夜深了，咱們睡吧?！?/p>

‘不錯，該睡了?！?/p>

顏小姐害羞，脫衣裳以前先把燈吹滅。其實這種小心沒有用。兩個人躺在床上之后，顏小姐吻書呆子說：‘夜安。’

書呆子也說：‘夜安。’

過了一會兒，小姐翻個身又說：‘夜安?！?/p>

書呆子也說：‘夜安。’”

林先生在此對顏如玉以“顏小姐”相稱以及對她親吻和問安方式的描寫頗有點異國情調(diào)。而顏小姐欲以身相許而又心照不宣的羞怯與書呆子的不解風情懵懂無知又保持了中國古典小說中表現(xiàn)男女情愛的傳統(tǒng)特色，真乃中西合璧，妙趣橫生，輕松幽默，充滿喜劇色彩，讀來令人不覺莞爾。

故事結(jié)尾處林語堂又將書癡通過科舉考試取得功名改寫為：“他各處去拜謁權(quán)門，對貴婦獻殷勤。權(quán)門巨公許下給他個官職?！彼罱K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報復(fù)了石縣令（原作為史縣令），再娶美妻?；仡櫯砟秤蓵V一步步走向權(quán)貴的歷程，很容易讓讀者聯(lián)想到歐洲中世紀等級森嚴的社會背景，聯(lián)想到十九世紀法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創(chuàng)始人司湯達的《紅與黑》，主人公于連不擇手段一心向往爬到上流社會，是罪惡的現(xiàn)實扭曲了他的人格，他在偽善的道路上所經(jīng)受的矛盾與痛苦與書癡在顏如玉逼迫哄騙之下步入仕途很有些神似。

林語堂編譯的三篇聊齋故事中改編痕跡最為顯著的還要屬《促織》。從故事的敘述方式到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從主要人物到主題思想，都與原作有很大差異?！洞倏棥吩侨私躺缃y(tǒng)編高中教材多年以來入選的文言文傳統(tǒng)必讀篇目，其曲折多變、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jié)和深刻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給眾多中國讀者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林先生在目錄中卻將《促織》歸入“兒童故事”類，既然是“兒童故事”，就是寫給兒童看的，從內(nèi)容到閱讀對象就要適合兒童的特點，因此，故事的主人公由成名變成了成名的兒子，同時林先生還給他取了一個西方化的名字“吉弟”。故事自始至終都是以吉弟極不平凡的經(jīng)歷為主線來組織結(jié)構(gòu)的。這位少年自幼酷愛促織，后來魂化促織，在皇宮斗蟋蟀戰(zhàn)無不勝，替父親完成上繳促織的官差而免受責罰，最終受到賞賜，進了太學，做了翰林，讓父母老年享福。盡管故事同樣令人心酸，兼具原作果報思想的神秘色彩，但林語堂卻賦予故事以“孝道”這一主旨，似意在宏揚中華傳統(tǒng)美德。他在結(jié)尾總結(jié)道：

“后來吉弟做了翰林，父母老年很享福。成村長（成名）成了榮耀富貴的祖父，對于兒子的故事，說來津津有味。故事一次一次比一次說得好。在故事的結(jié)局，老先生總是說：‘盡孝之道很多，人必須心腸好。天地間的神靈總是保佑孝順父母的人?！?/p>

我們再看吉弟跟其他蟋蟀決斗的表演，他在為父而戰(zhàn)：

“……我一心想爸爸，我自己說我一定要贏。他們把我一放出籠子，我就看見一個大家伙。他的須很長，我心里害怕，一到戰(zhàn)斗開始，我的膽子又大起來。一夜一夜的過，我不斷的戰(zhàn)斗，一心只想，為了爸爸，我非戰(zhàn)勝不可。最后一夜，我碰見了紅頭，看來就怕人，可是我不怕，我走過去，他一向我撲來，我跳開了?！?/p>

“為了爸爸”成了吉弟戰(zhàn)勝對手的信心和力量的源泉。這位少年的魂靈化成的促織就像一個西方世界的“超人”，機敏勇敢，所向披靡。這不僅令人想到美國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的長篇小說《亂世佳人》塑造的主人公斯佳麗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典型的美國人的性格，勇敢無畏，積極樂觀，永不放棄。在這里，東方的孝道與西方人張揚的個性有機地融合了，濃郁的人情美和人性美讓讀者不禁砰然心動。相比之下，原作主人公成名的遭遇給人的印象又是何等凄慘，何等壓抑：“宰嚴限追比，旬余，杖至百，兩股間膿血流離，并蟲不能行捉矣。轉(zhuǎn)側(cè)床頭，惟思自盡。”官府的催逼使成名幾乎失去了生存的欲望； “方共瞻玩，一雞瞥來，徑進一啄。成駭立愕呼。幸啄不中，蟲躍去尺有咫。雞健進，逐逼之，蟲已在爪下矣。成倉猝莫知所救，頓足失色。”一只小小的促織牽系著一家人的喜怒哀樂甚至身家性命。對人格尊嚴的損害，對生命的摧殘，使成名之子魂化促織成為達官顯貴手中的玩物，這就是東方古老的文明古國國民生存之境況真實生動的寫照。這也就是蒲老先生撰寫《聊齋》、獨抒“孤憤”的深刻之所在：刺貪刺虐，入骨三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特殊的時代，特殊的國度，特殊的人生閱歷造就了這位短篇小說之王。而林語堂先生似乎有意淡化原作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究其原因，中西文化的兼容，異域思潮的影響，是一個重要方面，而與其一貫倡導(dǎo)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張也有密切關(guān)系。早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就提倡閑適幽默的創(chuàng)作風格的他在《中國傳奇小說·林氏英文本導(dǎo)言》（張振玉譯本）中又說：

“短篇小說之主旨在于描寫人性，一針見血，或加深讀者對人生之了解，或喚起人類之惻隱心，愛，同情心，而與讀者以愉快之感。小說當具普遍性，不當有基本上不可解處，不當費力解釋，而后方能達到預(yù)期之目的。本書所選各篇中，若干篇具有遠方遠代之背景與氣氛，雖有異國情調(diào)與稀奇特殊之美，但無隔閡費解之處?！?/p>

正是本著這一創(chuàng)作原則，林語堂在編譯三篇聊齋故事時還一概舍棄了原著結(jié)尾處之“異史氏曰……”的文字，以期更適合現(xiàn)代小說之特點。若以此為出發(fā)點來看《聊齋志異》，蒲松齡每于長篇故事之末，仿《史記》“太史公曰”論贊體例，附“異史氏曰”發(fā)表淋漓盡致的議論似有蛇足之感。從文言小說已有的擺脫史傳影響、減少議論的趨向而言，這也沒有什么可贊賞的。況且，這些議論雖意在揭示故事主旨，抒發(fā)作者之感嘆，也有個別精彩之論，但大多無甚趣味，蒲氏的長處不在此。而林語堂對此所做的刪簡處理也不能簡單地認為是對原作主題思想的削弱。從他的運筆用文可以明顯地看出林語堂的一貫風格：自然、奇妙、幽默、風雅。通篇技法，既有厚實的凝重，也有清淡的空靈。由于是向外國人介紹中國的小說，作者力圖以輕松的筆墨，饒有情趣的生活細節(jié)，親切感人的形象，采用傳統(tǒng)的筆法，并以較小的筆力敘述故事。不僅僅是這幾篇聊齋故事，從林語堂的《中國傳奇小說》選編的所有的這些傳統(tǒng)性很強的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出無論是創(chuàng)作，還是改編，多年生活在海外的他對異域的社會風尚和思潮，讀者的欣賞習慣和心理都有深刻的關(guān)注。傳統(tǒng)的儒道思想，深厚的國學底蘊，深切的情感倫理觀念，對普遍人性執(zhí)著的追求，使他以一個東方人的眼光去發(fā)現(xiàn)西方社會的時弊，一針見血，力透紙背，并做到中西調(diào)和， 天衣無縫，使讀者絲毫不懷疑他是在匡正時弊。也正是由于其作品針對當時西方的社會風氣和思潮來說，具有強烈的時代感和現(xiàn)實針對性，才會使他的作品當時頗受西方讀者的歡迎，擁有眾多的讀者。

總覽林語堂先生英文版的聊齋故事，作者以藝術(shù)的精心創(chuàng)造為前提，力圖傳統(tǒng)的寫實的摹寫，最大限度的發(fā)揮創(chuàng)造者的藝術(shù)想象力，借助于聯(lián)想、象征、變形，以及神話、傳說、傳統(tǒng)意象等手段創(chuàng)造出一個全新的藝術(shù)世界。既要突出聊齋故事的稀奇特殊之美與異國情調(diào)，力圖將一個充滿古樸神秘色彩的東方古國展示給西方世界，又要打破地域之隔閡，盡可能消除作品所謂“遠方遠代之背景與氣氛”給西方讀者在欣賞習慣和審美心理方面造成的種種障礙，從而達到中西文化溝通之目的，實現(xiàn)個人文學創(chuàng)作之主張，實屬難能可貴。曾有學者稱，林語堂一生最大的貢獻是對中西文化的溝通，同時又是將中華文化介紹給西方的極少數(shù)人中的最成功的一人，這是符合事實的。

研讀林語堂寫給西方人看的《聊齋》故事，再與原著比較思想風格之差異，對于更好地研究蒲松齡及其創(chuàng)作應(yīng)具有很好的借鑒意義。

參考文獻：

[1]林語堂：《中國傳奇小說》上海書店，1989年10月。

[2]蒲松齡：《聊齋志異》齊魯書社，200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