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喬伊斯長篇小說《尤利西斯》、《為芬尼根守靈》和《藝術家年輕時的寫照》的結構參與了文化意義的制造與再造。在《尤利西斯》中,數字“3”可謂喬伊斯設的一個謎,它巧妙地暗示出《尤利西斯》和《奧德賽》之間的互文性;在《為芬尼根守靈》中,4大部分和4個主要角色對應著維科有關人類歷史的“過程和再過程”的4個階段,這種對應使作品的藝術性與哲理性融為一體;正如《詩篇》仿效“摩西五經”分為5卷一樣,《藝術家年輕時的寫照》也效法“律法書”分為5部分,以表現喬伊斯對其所獻身的神圣的藝術事業的崇敬之情。喬伊斯小說的結構不僅用于展開情節和塑造人物,也用于揭示主題,它暗示出現代人那自由的、開放的心靈,表現了現代主義藝術家對人所特有的性質的洞察。
關鍵詞:喬伊斯;長篇小說;結構;再造
愛爾蘭小說家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 1882–1941)是“以新形式表現新目標的作家”,①其著作在總體上難以劃入某個文學派別,“他堪稱藝術道路上讓他人紛紛跟隨而行的辟路先驅之一”。②在一定程度上,喬伊斯可謂獨成一派,他竭力憑借藝術去自由而完全地表達思想,其長篇小說對英國現代主義文學的迅速發展具有巨大的影響。本文從喬伊斯長篇小說結構入手,探討他如何以形表意,從而理解結構與文化意義的產生與再造的關系。
一
喬伊斯把《尤利西斯》視為“兩個民族(猶太·愛爾蘭)的史詩”,并不是說該書在體裁上像希臘型史詩或希伯來型史詩,而是強調它在內容、結構、敘述手法等方面堪稱史詩或史詩式作品。《尤利西斯》內容豐富,它像一部百科全書,反映了20世紀初期愛爾蘭社會的面貌和都柏林人的生活;《尤利西斯》結構宏大,氣勢磅礴,充滿了幻想、象征性和神話色彩;《尤利西斯》成功地塑造了現代主義作品中的“反英雄”。
《尤利西斯》可被看作《奧德賽》敘事藝術的重構,這主要是它在整體敘事結構和總體情節設計方面與《奧德賽》相對應。《奧德賽》可分為三大部分:“忒勒馬科斯的出訪”,“奧德修斯在特洛伊戰后的流浪”,“奧德修斯在伊薩卡”;同樣,《尤利西斯》也由三大部分組成:“忒勒馬科斯的出訪”、“奧德賽”和“回歸”。在一定程度上,數字“3”強化了《尤利西斯》與《奧德賽》之間的對應。《尤利西斯》的3大部分中的任何一部分都與“3”有關: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都分別由3章組成;第二部分的章節數目“12”,而該數字也是“3”的倍數。再者,《尤利西斯》有3個主要人物:利奧波德·布魯姆、斯蒂芬·代達羅斯和摩莉·布魯姆;這3個主要人物的內心獨白也各具特色,從而構成了《尤利西斯》中各具特色的3種意識流。《尤利西斯》中數字“3”的出現并非巧合。在西方文化中,數字“3”在宗教中具有特殊意義,因為它暗示了基督教教義中的“三位一體”。終身以藝術為職業的喬伊斯用藝術取代宗教,他要借助文學詞語的無窮力量,賦予生活新的秩序和新的意義,并通過文學作品表達他對生活的一種全新的肯定。喬伊斯借助敘事作品,從文學角度詮釋了人生的真理,并讓讀者從對文學作品的閱讀中領悟新的人生觀。
在《尤利西斯》諸多人物中,對敘事結構影響最大的莫過于以下3個人:布魯姆、斯蒂芬和摩莉。正是這3個人的“活動”路線交織在一起,象征性地組成了《尤利西斯》的整體敘事結構。(1)布盧姆的環形“漂泊”。在《尤利西斯》中,布魯姆最先在上午8點鐘露面,他當時正在位于埃克爾斯街7號的家中,而他外出經歷了多種“磨難”之后,于次日凌晨2點又回到家中,其行程線路無疑是一個封閉的環。(2)斯蒂芬的環形“流浪”。斯蒂芬·代達羅斯在《尤利西斯》第一部分出現并離開了圓形炮塔。這座炮塔不是一個普通的觀光點,而是斯蒂芬租住地,它在一定意義上是斯蒂芬的“家”。斯蒂芬在《尤利西斯》第一部分離開家之后,在該書的第三部分又“回到家”,他的“流浪”或“漂泊”路線則看作是一個環。(3)摩莉的環形“活動”路線。摩莉的獨特之處不在于她和其原型截然不同,也不在于她的意識流與眾不同,而在于她幾乎沒有離開過床。或許,摩莉可被稱作“床上的女人”。在《尤利西斯》中,摩莉早晨8點鐘出現在床上,而她在該小說結尾還在床上,她的回憶都是她在床上時的意識流。可以說,摩莉的“活動”線路是一個封閉的環。可見,《尤利西斯》的整體敘事結構是是3個環。這3個環強化了《尤利西斯》和《奧德賽》之間的對應。
談到《尤利西斯》,喬伊斯曾對友人調侃道:“我在其中設置了很多謎和難題,它會使教授們忙上幾百年,去爭論我的想法。只有這樣,才能確保一個人的不朽名聲。”③可以說,數字“3”在《尤利西斯》中的巧妙使用就是喬伊斯設的一個謎。這個“謎”之所以如此迷人,是因為它藝術地表現了《尤利西斯》和《奧德賽》之間的互文性。可見,文學——以致整個藝術——不是孤立的表達形式,一部作品的任何成分都可被視為人類經驗中重復出現的基本象征。
二
如果說《尤利西斯》體現了喬伊斯對人類的過去和現在的文學性思考,那么,《為芬尼根守靈》(Finnegans Wake, 1939)則體現了喬伊斯對人類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審美觀照;如果說《尤利西斯》創造性地運用內心獨白的寫作手法,表現了一個人女人的睡意朦朧狀態,那么,《為芬尼根守靈》則以復雜和具有變幻不定的象征意義的情節,描繪了所有人的夢幻;如果說《尤利西斯》展現了宏觀世界,那么,《為芬尼根守靈》則講述了夢的本質、 河流、人類及其歷史的發展規律等,它既展示了宏觀世界又描述了微觀世界。
詹巴蒂斯塔·維科(Giambattista Vico, 1668–1744)在《新科學》(Scienza nuova, 1725)中闡釋道:“本科學所描繪的是每一個民族在出生、進展、成熟、衰微和滅亡過程中的歷史,也就是在時間上經歷過的一種理想的永恒的歷史。”④維科是文化人類學先驅,他認為人類社會正經歷著從產生到滅亡的漸進過程,人類歷史的周期運動是螺旋式的,它絕不重演自身,而是以不同于過去的形式出現在每個新階段。喬伊斯在論及《為芬尼根守靈》時說道:“其實,這本書既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它在一個句子中間結束,又在該句中間開始。”⑤喬伊斯在這里說的“一個句子”是指:“一條路一條孤獨的一條最終的一條人人愛的一條漫長的⑥河在流,流經夏娃和亞當教堂,拐個彎兒匯入彎曲的海灣,途徑一條終而復始的寬闊的維科路,把我們帶回到霍斯城堡和都柏林市郊。”⑦
在《為芬尼根守靈》中,最后出現的文字是:“一條路一條孤獨的一條最終的一條人人愛的一條漫長的”;最先出現的文字是:“河在流,流經夏娃和亞當教堂,拐個彎兒匯入彎曲的海灣,途徑一條終而復始的寬闊的維科路,把我們帶回到霍斯城堡和都柏林市郊。”這部小說在“一個句子中間結束,又在該句中間開始”即指在該書的“開頭”似乎是“結尾”,“結尾”似乎是“開頭”,其“結尾”與“開頭”似乎相互重合了。當一個線形語句的“開頭”和“結尾”似乎重合時,其整體敘事結構是螺旋形,它具有循環特征。《為芬尼根守靈》的螺旋形結構恰好對應了維科在《新科學》中論及的人類歷史的螺旋式循環觀,而該書中的4篇與4個主要人物則進一步強化了這種對應。
《為芬尼根守靈》的4篇對應維科有關人類歷史的“過程和再過程”的4個階段。維科認為:人類歷史的“過程和再過程”是“神的時代”、“英雄時代”、“人的時代”和“野蠻時代”。《為芬尼根守靈》由4篇組成:“父母篇”、“雙子篇”、“平民篇”和“更生篇”,而這4篇恰恰對應了維科有關人類歷史循環的4個階段。事實上,“父母篇”、“雙子篇”和“平民篇”分別由八章、四章和四章組成。“父母篇”對應歷史循環中的兩個循環;“雙子篇”對應歷史循環中的一個循環;“平民篇”也對應歷史循環中的一個循環。
《為芬尼根守靈》由4部分組成,這4部分對應了該書的4個主要人物:埃里克、安娜、謝姆和肖恩,而這4個角色和4部分則對應著維科所論及的循環往復的人類歷史的4個階段。可以說,埃里克、安娜、謝姆和肖恩是諸多原始意象的文學性再現。因此,《為芬尼根守靈》中的4個主要人物既是諸多原始意象的文學性再現,又是喬伊斯作品人物的變形,還是眾多非生命物質的化身。
喬伊斯作品中的人物是原型的移位,從文學角度重新闡釋了“人類精神”的母題和“人類命運”的母題。由此可見,喬伊斯在《為芬尼根守靈》的人物塑造中,進一步暗示了維科有關人類歷史循環觀的合理性。在《為芬尼根守靈》中,喬伊斯通過螺旋形敘事結構的循環特征來美化維科有關人類歷史循環觀,并特意設計了這部巨著的4部分,著意構思了該書的4個頗具特色的人物,以對應維科有關人類歷史的“過程和再過程”的4個階段,從而使作品的藝術性與哲理性融為一體,形式與內容合二為一,極大地發揮了敘事結構的象征作用。
三
著名詩人兼文學批評家T. S.艾略特(T. S. Eliot, 1888-1965)曾評述道:對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的“后期作品必須通過對其前期作品的閱讀來理解,對他的第一部作品必須通過對其最后一部作品的閱讀來理解;是整個歷程,而不是其中的任何一個階段保證了他置身于偉人之列。”⑧既然喬伊斯作品之間存在著內在聯系,那么,對喬伊斯最早發表的長篇小說《藝術家年輕時的寫照》的討論,無疑會有助于對他的所有作品的深入理解。
《尤利西斯》以3大部分對應3個主要人物,《為芬尼根守靈》用4大部分對應4個重要角色,那么,組成《藝術家年輕時的寫照》的5部分有什么意義呢?正如《詩篇》仿效“摩西五經”分為5卷一樣,《藝術家年輕時的寫照》也效法“律法書”分為5部分。或許,喬伊斯想巧借“摩西的律法書”被公認的神圣光環,來表現他本人對其所獻身的神圣的藝術事業的崇敬之情。
《尤利西斯》和《為芬尼根守靈》都在結構上人物相聯系,那么,《藝術家年輕時的寫照》在結構上是否與人物不相關呢?事實上,《藝術家年輕時的寫照》的5個部分按照年齡模式編排,暗示了該書的主人公斯蒂芬·代達羅斯的成長歷程。該書的5章分別是“童年生活和印象”(第一章)、“青春期的孤獨感和異化感”(第二章)、“成年期的罪過與懺悔”(第三章)、“思想飛躍”(第四章)和“生活目標的確立”(第五章)。也就是說:《藝術家年輕時的寫照》參照斯蒂芬的年齡段編排,或者說參照斯蒂芬從幼年到青年成長的經歷展開故事情節。在該書的5個部分中,第二部分可視作是第一部分的自然延伸,第三部分則可看作是第二部分的繼續……若用大寫拉丁字母表示《藝術家年輕時的寫照》5個部分的排序,其結果是A-B-C-D-E。這5部分描述了斯蒂芬的身心發展歷程。《藝術家年輕時的寫照》的5部分分別由4節、5節、3節、3節、4節組成。可見,《藝術家年輕時的寫照》5部分的篇幅呈現出長短交替的規律,即:長-短-長-短-長。這種長短交替的規律給人一種節奏感,而該節奏則暗示了旺盛的生命活力。
在喬伊斯的小說中,結構與主題具有密切聯系。把《藝術家年輕時的寫照》5部分連接起來的是全書的主題:“叛逆”。該主題構成了全書的敘事軸線。在喬伊斯筆下,叛逆是古希臘藝術家代達羅斯精神的延續,也是新一代藝術家從事藝術創新的精神法寶,故此,“叛逆”貫穿著斯蒂芬身心發展的整個過程。構成該書5部分的篇幅呈現長短交替的規律,則暗示了該書主人公的思想發展并非一帆風順。在這里,具有自傳性質的《藝術家年輕時的寫照》強調了作者的主觀體驗,揭示了小說人物的內心秘密,并反映了兩次世界大戰之前西方人的孤獨感、異化感、焦慮感和絕望感。
《尤利西斯》、《為芬尼根守靈》和《藝術家年輕時的寫照》的結構都參與了文化意義的制造與再制造。這些小說在主題上的差異,決定了它們在結構上的差異,而這種差異又通過不同的結構藝術地表現了出來。喬伊斯小說的結構不僅用于展開情節和塑造人物,也用于揭示主題,它暗示出現代人那自由的、開放的心靈,表現了現代主義藝術家對人所特有的性質的洞察。可以說,喬伊斯借助了小說的藝術虛擬,表現了20世紀初期西方社會人與人之間的微妙關系,并以藝術的豐富內涵來體現萬物之間普遍聯系和發展的辯證規律。
注釋:
①Robert H. Deming, ed. James Joyce: The Critical Her-
itage. London and Henley: Routledge Kegan Paul, 1970.
② Ibid.
③ Richard Ellmann, James Joyce. Rev. ed. (Oxford: Ox-
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2)521.
④ 詹巴蒂斯塔·維科:《新科學》(上冊),朱光潛譯(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204。
⑤ James Joyce, Letters of James Joyce. Ed. Stuart Gi-
lbert (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 1957)246.
⑥ James Joyce, Finnegans Wake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76)628.15–16.
⑦ Ibid. 3.1–3.
⑧ A. Walton Litz, James Joyce. Rev. ed. (Boston: Tw-
ayne Publishers, 1972)60.
參考文獻:
[1]Deming, Robert H., ed. James Joyce: The Critical He-
ritage. London and Henley: Routledge Kegan Paul, 1970.
[2]Ellmann, Richard. James Joyce. Rev. ed. Oxford: Ox-
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2.
[3] Joyce, James. Finnegans Wake.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76.
[4]—. Letters of James Joyce. Ed. Stuart Gilbert. 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 1957.
[5]Litz, A. Walton. James Joyce. Rev. ed. Boston: Tw-
ayne Publishers, 1972.
[6]詹巴蒂斯塔·維科:《新科學》(上、下冊),朱光潛譯。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
基金項目:上海市教委第五期重點學科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項目(A-3102-06-000);上海市教育委員會科研項目(06MS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