峽江之旅(20章)

香溪

1

是從神農(nóng)架的酒瓶口流出來的的么，不呵，是從遠(yuǎn)天的歷史深處流來的，曲曲折折，潺潺緩緩，從兩千年前流到如今，

流著一支芳香而凄苦的歌!

溪水跳蕩的浪花，是她的生命被歷史鑄成音符么，我聽見，潺潺溪水在訴說一個感人的故事：當(dāng)她浣完過香帕把溪水也浣香之后，誰知走出故鄉(xiāng)卻走不出深宮，不愿深宮鎖死青春又不肯賄賂畫師，那秀山秀水養(yǎng)育的秀女啊，不得不自愿請行遠(yuǎn)走他鄉(xiāng)。

于是，她用故鄉(xiāng)馨香的溪水，去澆灌愛的荒漠……

長城都擋不住的強(qiáng)悍北風(fēng)，叫一個女人以柔弱的胸脯去經(jīng)受，真是美的不幸，一曲漢宮怨在清粼粼的溪水里漂著，兩千多年了，我依然聽見二胡與琵琶在哭，

為一個美麗而苦命的女人。

2

是憶起昭君遠(yuǎn)走塞北留下一首昭示歷史的詩么？

從幽谷深澗中走來，從云中霧里走來，從茅舍木屋走來，從花前月下走來，從默默的相思和苦苦的期待中走來，

從斑斕的回憶和向往的夢中走來，香溪啊，你這來自昭君故鄉(xiāng)的纖纖女子，一旦走出母親的懷抱，便以少女獻(xiàn)身的熱烈，為自由，為愛而奮勇?lián)湎蜷L江一那粗獷、壯實(shí)的男子漢的胸懷……

怪不得長江在這里幸福地顫栗著。

一時間，我以詩人的癡情望著香溪，而我站在游船甲板上的愛人，不由自主地靠緊我的胸脯，為剛才那不可言狀的激動。

招魂

那是個雨夜。天，很黑很黑。

你不屈服于黑暗，毅然將你不屈的詩和戴著荊冠的名字投進(jìn)江里。

悲愴的風(fēng)和兩岸悲愴的呼聲趕來，黑色的波濤卻將你漂遠(yuǎn)了。

江水很急。

五月五，汨羅江哭成“淚”羅江。

五月五，一個詩人罹難的祭辰。

五月五，中國有了一個節(jié)日。

兩千多年后，在你故鄉(xiāng)的江上，競渡的龍舟遠(yuǎn)了，而那競渡最激烈時擂響的鼓聲卻依然響在我的心頭。

那無邊的憂忿敲沸的鼓聲啊，是你千古響絕的詩韻!

船過秭歸。

站在船頭，望著生你養(yǎng)你的故土，我這楚人的后裔，怎不記起你不朽的詩句呢？“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這輝煌了先秦文學(xué)的詩句，為每一個醒來的靈魂呼喚，從那時響至此時，而我被你喚醒的詩情，此刻欲借江輪吶喊的汽笛為你招魂。

屈原啊!

秭歸

又是雨中。

站在屈原的塑像前，我仰望著，仰望一座聳立在一個民族脊梁上的高大的山峰!

雨，是誰的淚，順著我的臉頰，滴在我的心上。

不知為什么，我仿佛聽見兩千多年前一位姐姐慘切的哭聲……

悲戚的山風(fēng)，穿過高嵐的埡口，拉長姐姐凄勵的抽泣；

憂郁的香溪，騰起幽怨的浪花，溶進(jìn)姐姐撫慰的淚水；

澄澄的陽光，透過璦魂的云霾，鍍亮姐姐溫情的問候；

……

憂國憂民而憤然問天的弟弟呵，因直言進(jìn)諫而受讒言遂被放逐的弟弟呵，你聽見姐姐深切的理解和血濃于水的溫情的呼喚嗎？！

走出蒼茫的喧囂，走過高嵐，沿著香溪，如今，我來到屈原的故里。

站在歷史的肩頭，詩人屈原是值得后人祭奠的。然而，當(dāng)我站在屈原的塑像前，驟然想起這位命運(yùn)多舛的詩人，在心頭滴血的時候，姐姐帶著溫情來到他的身邊，帶著力量站在他的身旁……

姊歸，秭歸啊!

這時，我忽然明白了，人們?yōu)槭裁磳⑶世锩鰵w啊!

觀秭歸龍舟賽

斗舸紅旗滿急湍，船窗睡起亦閑看。

屈平鄉(xiāng)國逢重五，不比常年角黍盤。

——陸游《觀秭歸龍舟賽》

又是端午。

端午是與紀(jì)念和緬懷在一起的，這不，誰會忘記那個曾經(jīng)使一個國度、一個民族光輝的名字，以至兩千多年前的那個黑夜在凄風(fēng)苦雨里迷失在汩羅江波光的那個故事，穿越時間與空間，

在故國五月的江上，從漩渦里悲愴地濺出……

驟然，鼓聲響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雄渾的鼓點(diǎn)，以昂揚(yáng)與轟鳴的旋律，恣情地律動著上下?lián)]動的橈片。一時間，競渡的龍舟高揚(yáng)的龍頭高揚(yáng)起離騷的傲氣；肌腱突起的手臂，扳動破浪的大槳，劃動著問天的風(fēng)韻……

在波濤之間，舉行一場盛大的祭典。

站在岸上，站在歷史的肩頭，我和千萬個楚人的后裔們一起吶喊著、歡呼著，這噙淚的吶喊與恣情的歡呼，簇?fù)碇偠傻凝堉郏诠狞c(diǎn)與橈片驚天動地的協(xié)奏里，如離弦的箭，劈波斬浪，

去尋覓一個國家和一個民族曾經(jīng)沉落江中的詩魂……

巴東

這是城嗎，這是“上連巫夔，下通荊郢”的巴東城嗎？

嗚——，一聲汽笛，船攏巴東。這那里象一座城呵，只見遠(yuǎn)處的峭壁上，一層樓房迭著一層樓房，樓基連著樓頂，樓頂連著樓基，層層相疊，從崖上依次垂掛下來，

仿佛誰信手搭起的一座巨大的積木。

街呢，街在哪里？

看不見也想象不出，只見幾支高高的煙囪，從樓縫里掙扎著擠了出來，吐出的幾縷黑煙，被驟然響起的汽車鳴叫聲驚散……

悠然，我想起后來做了宋朝宰相的前巴東縣令寇準(zhǔn)，聽說寇公祠早已蕩然無存，然而這個小得裝不下半個典故的小城，千百年來依然矚望著峽江上來來往往的船，

載著一個又一個色彩迷離的夢……

鳴——，一聲笛鳴，船攏巴東。

正欲下船，抬頭一望，陽光里，我看見一朵浪花閃爍在一只鷹的翅膀上。

是呵，掛在峭壁上的城，不就像棲在山崖上的鷹嗎，還有什么能比棲息崖上的鷹展翅欲飛的姿態(tài)更令我們神往呢？!

巫溪

是從莽莽蒼蒼的云中緩緩流瀉出的一支清麗恬淡的山歌？

是從層巒疊翠的山里潺潺奔吐出的一曲舒緩浪漫的謠曲？

巫溪呵!

有水的地方便有炊煙，有炊煙有地方便有夢，當(dāng)夢牽動流水的相思，不可抑制不可言喻的生命之流，在日出日落的開合中，溶進(jìn)歲月的滄桑，滋生岸柳與人煙、沉積歷史與風(fēng)情……

不是么，那荊竹峽高高峭壁上的懸棺，那隔岸峭壁棧道殘留的無法省略的鑿痕，那臨河傍山的大昌古鎮(zhèn)，雖經(jīng)歷時間的風(fēng)剝雨蝕，如今依然倒映在巫溪的波光濤影里，以蒼勁與古樸，訴說著巫溪悠長的淵源和悲壯的誕生……

站在峽口，我看見一只柳葉舟，在質(zhì)樸粗獷的民歌與悲壯的纖夫號子聲里向我駛來，逆流而上，駛向巫溪深處。

號子，也許還是千年的號子，而溪水已非千年的溪水。這不，當(dāng)我彎下腰來，掬一捧溪水，這曾在祖先的血管里流成歷史的溪水洗去我旅途的風(fēng)塵，又將在子孫們的胸膛里吐納出什么樣的詩章呢？

巫溪啊，這也許就是我風(fēng)塵仆仆、千里萬里來尋你的原因!

獨(dú)木舟

閱讀過大寧河無數(shù)風(fēng)浪之后，你安祥地躺在河灘上，躺在我的目光里……

曾經(jīng)，你是怎樣地氣宇軒昂啊！當(dāng)陰沉的波濤以厄運(yùn)的漩渦欲將你置于死谷，沒有呻吟、沒有祈求，鼓起力與信心，你借槳的羽冀，躍上凸起的浪尖，俯瞰撲面而來的逆流……

如今，記憶早隨江水流逝，你還等待什么呢？

是的，你老了，仿佛一個疲憊而蒼老的船工，安祥地躺在河灘上，默數(shù)溪水輕輕濺起的浪花，默數(shù)歲月的悲哀。

如果逆時間之流，回到生你養(yǎng)你的土地之上，你曾經(jīng)也是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啊!

古棧道遺址

這就是古棧道么？

這就是曾被滴滴汗水拓寬、根根纖繩拉長、狂風(fēng)吹得搖晃、惡浪打得顫抖的古棧道么？

一個一個方窟，大小相同、距離相等，排成整整齊齊一列，沿著懸崖向前延伸，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仿佛是一排巨大的省略號，省略了沉重的呼吸、省略了悲愴的吶喊、省略了艱辛的跋涉……

一片流云飄來，挽起我的挽歌：那纖夫的腳印在哪？那商賈的馬幫在哪？那進(jìn)軍的號角在哪？……

準(zhǔn)確地說，這只是古棧道遺址。

于是，我從這猴子不敢攀援、雄鷹無法棲息的絕壁上，讀到了一段凝固的歷史!

懸棺之祭

那是猿猴也找不到攀援把手的斷崖，那是云雀和蒼鷹也不敢落腳的絕壁，那是月光與松枝偷偷吻別的峭巖……

獨(dú)有懸棺，懸在峭巖、絕壁、斷崖上，懸成一處可望而不可及的風(fēng)景。

死亡也選擇這樣的絕處，這是一個有著怎樣精神的民族啊!

投去驚奇的目光，我不想探尋這懸著的千古之謎，而當(dāng)一聲聲深沉凝重的號角、一聲聲雄渾粗獷的獵歌從歷史的斷裂處傳來，我仿佛看見一支古老的部落耕山耘水圍獵射獸茹毛飲血，從一個山洞移向另一個巖穴，當(dāng)外來的響箭從谷底射來，那些手握砍刀和鐵矛的子民們，奮力困守在斷崖、絕壁、峭巖上，從不后退!

前無去路，一個民族滅亡了，但死也要雄踞在峭巖、絕壁、斷崖上，巴人，留一部謎一樣的族史。

一片片流云在洞口依戀地縈紆，那是歷史和我獻(xiàn)給一個民族的挽幛。

寧河纖夫

逆風(fēng)。逆雨。逆流。船在后退……

跳下船去，背起纖繩，你們把漫天風(fēng)雨一川激流和船一樣重的責(zé)任套在肩上。領(lǐng)頭的號子響起來了，一種古怪的歌聲破空而至，伙伴們齊聲附合著，沒有詞兒，只有一種帶著音樂質(zhì)感的重呼吸，留給寸寸纖道，一步一步沉重、一步一步顫抖、一步一步吶喊。

這是先人猝然倒下身影的纖道!

這是父輩驟然斷裂纖繩的灘口!

如今，你們跟上來了，伴著新的向往，以不渝的忠貞，一步一步向前跨去，縱使匍匐的身子與地面構(gòu)成一個小的銳角，你們依然用汗啟動的力，用滴在腳印上的血，在曲折的纖道上，朝著預(yù)定的目標(biāo)，一步一步向前跨去……

跳下船來，背起纖繩，我也加人了你們和行列!

巫溪少女

在清淺的溪邊楚楚而立。

從峽谷吹來的風(fēng)，輕輕拂動你的長發(fā)，拂動你肩上背負(fù)的背簍。

背簍里，有澄黃澄黃的橙子、又香又甜的桔子。

溪水從你的身邊流過，滋潤著你花骨朵般的嗓音：“買桔子喲，買橙子——”

沒等遠(yuǎn)來的柳葉舟靠岸，你干嗎那么匆忙地將手伸向我呢？

望著你深情流盼的眼睛，我知道你本該坐在課桌前，用你花骨朵般的聲音歌唱或者朗讀課文，然而峽谷的風(fēng)吹瘦了多少巫溪女孩子念書的夢，母親傳下來的背簍，又幾乎隔斷了通向山外的那條小路呵!

于是，你嘴角淺淺的微笑，向游人們推銷著自家果林里摘下來的散發(fā)著清香的橙子和桔子。

“買橙子喲，買桔子——”

一聲聲，喚起游人心頭的沉重，追著你花骨朵般的嗓音，游人紛紛將手伸向你。這些游人是順著溪水逆流而上從山外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走來的，除了領(lǐng)略巫溪山水的奇絕與清麗，誰不想嘗嘗這一溪兩岸豐碩甘甜的桔子、圓潤甘美的橙子呢？!

不等我問你賺足了學(xué)費(fèi)是否去上學(xué)時，

這期待的疑問啥時候凝成一滴凄苦的淚，從你微微顫動的睫毛間落下，落進(jìn)溪水里，濺得溪水微微抖顫……

川江號子

遠(yuǎn)遠(yuǎn)傳來。

粗獷猶如江濤，渾厚婉若濤聲、悠長仿佛江風(fēng)的號子聲，象江濤撞擊江岸一樣撞擊我的心胸。哦，川江號子，一聽見你，驀地，我將原來所有唱過、哼過的歌都忘卻了。

近了、近了。待我細(xì)聽，似乎只聽見哼唱，沒有曲譜，仿佛是從歷史深處傳來的吶喊，而幾句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歌詞，怕是千百年來在歲月的風(fēng)口浪尖上千百次風(fēng)錘浪煉的一首最古老的詩。

也不知號子里有一種什么東西震撼著我，聽著聽著我也哼了起來，追著江灘纖夫的腳印、伴著風(fēng)濤中搏擊的木槳、望著漩渦中掙扎的風(fēng)帆哼了起來。

驟然，我血的狂濤，在我藍(lán)色的河和紅色的江里奔涌、翻卷……

夜宿巫山

遠(yuǎn)山的夕陽正欲回眸想著另外的心事，睡去的木櫓臥在峽口的濤聲之上，驟將一天夜色從大寧河奔瀉而下，夜就如此拍擊著巫山。

星星落在何處，濺起一天星光，輝映巫山錯落有致的燈火。

踏著星光，我與友人漫步在這座倚山傍水的峽江小城，走著走著，我驟然發(fā)現(xiàn)小城的大街小巷竟是用巫山十二峰命名，以詩情畫意迎接著八方來客。難怪古往今來的文人，“行到巫山必有詩”，這不，不等我誦完李白的《夜宿巫山》，友人即向我吟起以巫山十二峰的峰名聯(lián)句詩：“神女朝云千古談，聚鶴騰空飛集仙……”

夜半歸來，我坐在燈火輝映的窗口，欲等峽江的風(fēng)在我鬢旁輕輕耳語，誰知月亮沒有出山，夢卻向我襲來，只見李白、杜甫、劉禹錫、李賀、蘇軾、陸游們聚會巫山，正與山南海北的游客們，在燈紅酒綠的雅廳里，吟詩作賦……

待我走上前去，正欲吟誦時，夢醒了，只聽窗外的雨滴，是不是在給我訴說巫山神女的心思!

夜宿巫山，好一個多夢的巫山啊，鐫刻在我旅途的記憶里……

望夫石

前來悼你，緩緩，我低垂著頭。

為了那揮手一別，一切都隨遠(yuǎn)去的帆離你遠(yuǎn)去，留給你的只是思念，但有一個期待站在思念里，伴著寂寞、守著孤獨(dú)，淚水如秋天的紅楓葉一片一片飄落……

等淚流干，你也站成一尊巖石。

站成巖石之后，你也有了巖石的冷酷。從你的指尖，任情感的風(fēng)溫柔地?fù)崦僖矒崦怀鑫羧漳隳且蚩释陟陂W亮的眸子，任潮水發(fā)出銅鐘般的轟響，也不再流出眼淚和愛了。但你仍以巖石的信念，昭示著纖夫帶血的足跡、船夫悲愴的號子，更把女人的貞潔釘在命運(yùn)的十字架上!

低垂著頭，默默我來悼你。

神女峰

溯江而上，帶著夢的迷離，我從遙遠(yuǎn)遙遠(yuǎn)的海上匆匆趕來，匆匆趕來看你。

船進(jìn)巫峽，我便不再在舷窗的濤影里遐想。當(dāng)我臨風(fēng)站在甲板上，依著船舷的欄桿，在巫山十二峰中搜你時，不知誰一聲驚呼；神女峰！

頓時，千百只眼睛投向你，千百只手伸向你。啊，終于，我見到了你，謎一樣的神女！

那亭亭玉立在高高的峰頂凝眸遠(yuǎn)望的，就是你嗎？

你為什么沒有一絲笑容呢？薄薄的云紗裹著你那窈窕的身段，霏霏的雨幕遮住了你那嫵媚的笑容。

走出瑤池的禁錮，矚望著長江，你如此忠貞地守候在這里，是惦記那遠(yuǎn)方搏擊風(fēng)浪的舟子么？朝朝暮暮、年年月月，愛的纏綿為云，情的相思化雨……

怪不得巫山多云、多雨啊!

你孤獨(dú)地佇立在歲月的風(fēng)濤里，守著寂寞，仿佛一個哀惋的夢。

甲板上，人頭攢動。

在揮向你的七彩繽紛的花手帕中，那是誰的手突然收回，驟然緊緊捂住自己噙淚的眼睛……

船過巫峽，人們都各自回到自己的艙位，只有她仍默默地站在船尾的甲板上，一任江風(fēng)撩起紛亂的長發(fā)。

我猜，她定然是一位我們海員的妻子。

航標(biāo)燈

再沒有比你更孤獨(dú)的了!

在蒼茫的江水中，你孤獨(dú)得如蒼茫的天空里一顆閃亮的星。

詩人說。

水手說：你是情人守望的眼睛，在無邊的黑暗里一閃一閃、默默地給我們送來深情的祝福、溫柔的叮嚀……

夜泊

實(shí)在是顛簸得太久了，繞過幾多明灘暗礁，沖破幾多漩渦激流、穿過幾多雷暴風(fēng)雨；當(dāng)夜和風(fēng)一起輕輕走進(jìn)夔門，一桿鐵錨錨住了半彎燈火。

船，泊在門邊。

浪，如母親的手，溫柔而輕快地拍打著船舷。

鎖進(jìn)夔門的江月，也如多情的眼睛，守望著安詳?shù)膲簟?/p>

也許是對峽江有太深太重的思念，誰在夜泊的夢中還鳴奏李白的詩韻：朝辭白帝彩云間……

一半是夢，一半是醒。

夢里是浪里疲憊的船，醒著是水手不眠的心。

夔門秋月

岸邊，夔門壁立著，沉默在往昔的回憶里，不等從那殘帆、那斷桅以及船夫深沉的吟唱中走出，一輪秋月不知啥時候跨進(jìn)門來，傾刻，幽幽的峽中，熠熠躍動著片片銀輝。

月照夔門，夔門難眠，我亦難眠。這不，我將思緒的船泊在夔門里，聽江水遠(yuǎn)去的波濤，輕輕拍擊著一輪明月。

風(fēng)什么時候也竄進(jìn)夔門，清新如許的風(fēng)溫柔如許的風(fēng)，除了訴說月光的清純與圣潔，又搖曳我晃蕩的詩情尋找遠(yuǎn)涉的靈感，驟然，我看見在崎嶇的棧道上趕路的李白，舉一把天空的大傘，在水中撈月……

這時，濤聲跳躍而來，將月光濺起，欲填一厥《水調(diào)歌頭》：“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云雨……”

白帝城

夢一樣迷離的白帝城在誰的夢里？

詩一樣多情的白帝城在誰的詩中？

循著詩與夢的誘惑，沿著苔跡斑駁的一級級石階，我走向白帝城。

這是公孫述蜀中稱帝遺下的白帝城嗎？

這是劉備臥病在床臨終托孤的白帝城嗎？

這是李白吟誦“朝辭白帝彩云間”的白帝城嗎

三面環(huán)水，一面傍山，幾棟古樸典雅的樓宇，掩映在蒼蒼翠翠的樹木之中，使獨(dú)峙峽口的孤山顯得氣象蕭森，而雄偉險峻的夔門峽口也因這掩映于蒼蒼翠翠樹云中的朱門、白壁、青瓦而更加深邃……

瞿塘峽險，白帝城高。怪不得千百年來，白帝城吸引著那么多的詩人，留下那么多瑰麗的詩章!

我是一個后來者，也許我不是詩人，當(dāng)我站在白帝城里，站在劉備托孤?lián)u曳的燭影前，我想：這滲透著慘淡祈求的殷殷囑托之聲，縱是一代忠良，也挽不回一個昏憒沒落的王朝啊!

白帝城呵，莫不是將這一幕歷史的悲劇，千百年來，不斷地演釋給來來往往的游人看……

夔門

這就是你嗎？夔門！

你拔地而立，雄奇險峻，以鐵青色的緘默，高聳嶙峋的尊嚴(yán)。

你威嚴(yán)地壁立在這里，仿佛一座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關(guān)死了的陰森的鐵門，是想讓長江——從雪山奔來、從高原奔來、從千山萬壑中奔來的長江，困惑地伏在你的門內(nèi)么？

不屈的靈魂啊有不屈的頑強(qiáng)。

你看，驟起的狂濤，匯集著力量與信心，積郁著憤懣和希望，以血、以汗，迅猛地向猙獰的峭巖撲去，摔出一陣?yán)滓粯拥暮痦憽?/p>

這是信念和信念的抗衡呵!

這是力量與力量的較量呵!

一個潮頭接著一個潮頭，一聲呼嘯撞著一聲呼嘯，撲上去又撞回來，撞回來又撲上去。長江呵，你一陣又一陣驚起的狂濤，都仿佛是一只又一只砍向扼守命運(yùn)咽喉的大斧……終于，壁立的峭壁轟然而開，長江一以她不屈的靈魂和不屈的頑強(qiáng)，奪路而走，奔流東去……

通向希望的路，總是信心和力量開拓的!夔門，這就是你給我和我的民族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