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短篇小說的審美現代性研究

摘要：十九世紀美國浪漫主義小說家納撒尼爾·霍桑以其對人物內心世界的細膩剖析而開創了美國心理小說的先河。在其大多數作品中，科學家作為主要人物都被描述成“惡棍式”的英雄，揭露了科學技術給人來帶來的消極影響，表達了霍桑對人類處境的憂慮。本文通過分析霍桑短篇小說代表作《胎記》、《拉帕西尼的女兒》中異化的科學家形象，揭示霍桑以其敏銳的洞察力從相反的方向反思科學技術對人類所造成的影響，表現出明顯的審美現代性。

關鍵詞：霍桑；《胎記》；《拉帕西尼的女兒》；審美現代性

納薩尼爾 · 霍桑是十九世紀美國浪漫主義小說家，擅長以細膩的筆觸對人物內心世界進行剖析，并以獨特的視角審視著他所生活的時代。其代表作《紅字》的問世，不僅使其享譽世界文壇，而且為美國文學的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除此之外，他初涉文壇時的諸多短篇小說創作也為世人所熟知。其中，收錄在《古屋青苔》 中的《胎記》 和 《拉帕西尼的女兒》 是美國短篇小說的瑰寶之一。在這兩部作品中，主人公都被描述成喪心病狂的科學狂人，他們在現代工業文明的催生下不斷異化，為了追求完美，不惜打破自然規律，最終釀成大禍，是悲劇性的人物。如此主題反映了霍桑對科學與理性的懷疑與反叛，對科學技術對人類造成的影響所進行的反思。

一

在西方現代化歷程中，產生了兩種現代性：一種是資本主義現代性，它以進步、理性、個人主義為核心價值并滲透到社會各領域；一種是審美現代性，它是對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否定和批判。所謂審美現代性，是對前者所代表的資產階級崇商主義和功利主義、對資產階級和世俗階層的現代價值觀的厭惡并對之展開激烈的反叛，是一種反現代性的“現代性”。它的主要特征是 “反思性”?？謨人箮鞆娬{：“美學現代性應被理解成一個包含三重辯證對立的危機概念——對立于傳統；對立于資產階級文明的現代性；對立于它自身，因為它把自己設想為一種新的傳統和權威。”[1] 現代性走向反思現代性的過程，標志著人們對現代性的認識上升到了一個更高的層次。這種反思使人在現代化過程中免于喪失自我，免于精神沉淪，從而成為一種拯救力量。作為美國浪漫主義代表作家，霍桑并沒有像他同時代的愛默生、惠特曼一樣一味地謳歌資本主義社會欣欣向榮的蓬勃發展局面，而是以獨特的審美視角力從相反的方向去反思科學技術對自然的征服進而導致人與自然關系的緊張，反思工業文明給人造成的影響，凸顯出其審美現代性。在他的短篇小說代表作《胎記》和《拉帕西尼的女兒》中，霍桑不僅從現實出發揭示現代性影響下主體的孤獨、異化以及人性之惡，而且從文化的角度展開對人性失落的批判，從而為現代人類構建精神家園提供了獨特視角。

二

短篇小說《胎記》講述了雄心勃勃的科學家阿爾默娶了年輕貌美的喬治亞娜，兩人情投意合，鸞鳳和鳴。但新婚不久的阿爾默開始對妻子臉上那塊兒巴掌大的胎記感到憂心忡忡。在他看來 “這個深紅的手形胎記代表著一只無可逃脫的命運之手給他帶來越來越多的煩惱和恐懼”[2]。于是，他費盡周折說服妻子同意通過科學手段去掉胎記。他潛心鉆研配制了美容藥水，并讓順從的妻子服下了它，藥水起了作用，喬治亞娜臉上的胎記逐漸消失，而喬治亞娜也隨之香消玉殞。

霍桑的另一篇短篇小說《拉帕西尼的女兒》講述了一位醫術高明的科學家拉帕西尼為了使女兒貝雅特麗絲成為生活中的強者，不為百毒所侵，不惜以女兒作為自己試驗的對象。他“在花園里種植了大片沾滿毒素的奇花異草，并不顧女兒的生命安危用劇毒花草將之養大成人，使女兒如花園中的花草一樣，雖嬌艷欲滴，卻帶著劇毒。”[3]來自意大利南部的喬萬尼一次偶然的機會看到了這位青春洋溢、如花似玉的美少女，頃刻即被她的美貌所傾倒，并深深地愛上了她。但少女身上的劇毒卻使他欲愛不能，欲舍不忍，只好聽從醫生巴格里奧尼的建議，勸說貝雅特麗絲喝下了解藥，結果美麗無辜的貝雅特麗絲倒在了父親和喬萬尼的腳下死去。

在這兩個故事中，幾個科學家都被描述成人性異化的惡魔。所謂異化，在文學中體現為背離本來的性質、反?；虮举|的喪失、隔膜和疏遠；反映在文學作品中是人精神的極度苦悶、孤獨、異常，嫉妒，壓抑而不為人所理解；具體表現為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異化，人與社會環境的異化等。一方面，作為科學家，他們是19世紀現代科學和文明的化身，他們堅信科學的力量會改變自然規律，并努力按自己的意志塑造世界，從而滿足自己的一切主觀愿望。另一方面，他們背離道德，喪失人性，不惜以人的生命為代價來昭示科學的先進性。在《胎記》中，阿爾默是18世紀后期的“一位科學家，一位精通自然哲學各門學問的著名人士” [4]。他是一個狂熱追求科學的人，在他眼里，客觀真理高于一切。對科學的癡迷扭曲了他對妻子的愛。妻子臉上的胎記使他惴惴不安，他“寧愿它消失才覺得滿意，以便讓世界擁有一個毫無瑕疵的合乎理想美的活標本” [5]。對妻子的實驗使他雄心勃勃，也激發了他對成功的無限向往。他對妻子說：“喬治亞娜，你使我比過去更深入地潛入了科學的核心…我最親愛的，當我糾正了大自然在它最美麗的創造物上留下的瑕疵，我將怎樣因成功而欣喜若狂!” [6]雖然在實驗前他就知道結果很危險，但他還是一意孤行，堅持除掉胎記。在阿爾默眼里，妻子只是他攀登科學研究高峰的一步階梯。妻子的生命與實驗的成功比起來顯得那么微不足道，對科學技術難關的攻克才是他最為欣慰和自豪的事情。他篤信人類對自然的終極控制，在試圖去除妻子臉頰上的胎記時，他認為自己是在扮演“上帝”的角色，他對科學的狂熱激情使他漸漸迷失而不能自拔，以至于造成難以挽回的悲劇。盡管阿爾默追求完美的愿望是高尚的、進步的，但他心中容不下一點人類的不完美，這與人類存在本身的現實性和客觀性是相悖的，是人性異化的真實體現。

在《拉帕西尼的女兒》中，拉帕西尼醫生是位學識淵博并熟諳自然奧秘的科學家。他那種冒著失去親生女兒的危險，從事著高風險的科學實驗的精神，足以顯示了他對科學是何等的熱愛。就連他的對手巴格奧里尼也自嘆弗如：“他瘋狂地熱衷于科學，為了科學，做任何事都毫不猶豫。為了增加、積累知識，他愿意犧牲一切生命，包括自己及其親人。” [7]拉帕西尼醫生是一個人性復雜的人物。他醫術高深，擁有異常才能；他熱愛女兒，給女兒做如此危險的實驗的出發點是為了保護女兒，為了賦予她超凡的力量，使她不會像其她柔弱女子一般深受外界傷害。正是因為他對科學的極端追求，對女兒的父愛已經扭曲變形，以至于葬送了女兒年輕的生命。比較而言，另一位醫界權威巴格里奧尼“治療”貝雅特麗絲的做法是不道德的，他嫉妒拉帕西尼醫生所取得的成就和地位，更害怕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脅，甚至害怕貝雅特麗絲有朝一日會替代他。雖然他“對她知之甚少，只是拉帕西尼曾經說過自己手把手地指導女兒鉆研醫術……而且，據說她年紀輕輕，就已經獲得學者的盛名。也許這是她父親培養她將來取代我而設下的陰謀?！?[8]作為身負救死扶傷使命的醫生，他并不在意自己的行為是否會傷及無辜的生命，而最為看重的是自己在醫術界的權威和地位。因此，他蓄謀已久，假借喬萬尼之手將一瓶毒藥給貝雅特麗絲喝，最終達到了他破壞拉帕西尼醫生實驗的目的。如果說拉帕西尼是異端的科學研究者，那么巴格里奧尼應該是謀殺貝雅特麗絲的真正兇手。故事中這兩位醫術高明的科學家在學術上雖聲明顯赫，卻是造就男女主人公悲劇的罪魁禍首——前者用女兒進行邪惡的實驗，讓她成為身染劇毒的怪物，而后者通過陰謀策劃，挑撥拉攏喬萬尼，把貝雅特麗絲送上了絕路。本應是有崇高精神的醫者都成了毀滅人性的惡魔。兩位醫術高明的科學家都喪失了醫生所應該擁有的基本素質，那就是，在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是人的生命以及他們所追求的幸福。一位好的的科學家是不能忽視自然規律的。他們的異常表現正是人性異化以及人與社會關系異化的典型體現。

三

從以上的分析不難看出，霍桑對激進的科學研究和實驗存在諸多懷疑，這與他所生活的時代背景是分不開的。19 世紀上半葉，美國的資本主義處于上升和發展階段，現代工業文明在創造了巨大的物質財富的同時，資本主義社會經濟發展丑惡、骯臟的面目也不斷暴露出來。在功利主義和機會主義哲學的指導下，普通人民紛紛涌進城市，造成城市人口的惡性膨脹，并給城市帶來了貧窮、流浪、道德敗壞以及犯罪等新問題。生活在這個經濟飛速發展、社會結構發上重大變化的時代，霍桑對科學的發展提出了質疑，他作品中的幾位科學家對科學知識不顧一切的追求，造成了難以挽救的惡果。在他看來，人類不能只強調科學的進步而忽視自然的恩賜。通過對科學狂人的描述，他警示世人：科學至上主義和功利主義是破壞人類的毒藥。在《胎記》結尾，喬治亞娜臨終前的話是對阿爾默這樣的科學家最震撼人心的警告，“你的志向遠大;你的行為崇高。你因為懷有如此高尚純潔的感情而棄絕了塵世所能給予你的最好的東西， 請你別為此而懊悔?！?[9] 。很顯然，這也是霍桑對于那些一味追求征服自然， 而置人的生命和環境于不顧的人們敲的一記警鐘，提醒他們，如果拋棄自然給予我們的最好的東西，固執己見，后果只能是孤獨痛苦地度過一生。由此可見，霍桑對人類利用科學征服自然界斗爭持否定態度，并且清楚表明，任何有違自然的探索必以失敗告終。他寫道:“···我們偉大的造物主母親依然十分謹慎地守護著自己的奧秘，雖然她假裝敞懷公開，但給我們看的只是結果。她只允許我們去毀壞，但不允許我們去彌補···?！?[10]所以，他在作品中總是以丑惡的形象來表現人類征服自然界的努力，這也充分體現了霍桑對于現代工業文明社會現狀的反思和憂慮。盡管他知道人類并不完美，但他永遠不放棄自己拯救人類的努力：通過自己的文學創作來警示人類：人類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努力必然導致毀滅的結果。

《胎記》和《拉帕西尼的女兒》中出現的科學家、醫生等理性發達的人物在霍桑筆下都變成了泯滅人性的惡魔，他們對科學極端的追求必然造成難以挽回的悲劇，表現出了自然人與社會人的沖突。他們的悲劇故事是霍桑對世人的警醒和忠告，表達了他對人類處境的憂慮。這種對人類存在狀況的關注，對人性異化、人性惡的揭露，對現代性的批判，都是一種“反現代性” 的真實表現。

參考文獻：

[1] 馬泰·卡林內斯庫 《現代性的五副面孔》顧愛彬 李瑞華譯。[M] 北京：商務印書館， 2002。

[2][4][5][6][9]伍厚愷譯.《霍桑哥特小說選》[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2001:12， 13，14，16， 29。

[3][7][8] S·布萊德里等. 《美國文學傳統》[C](第一卷)，《拉帕西尼的女兒》，761， 763，764。

[10]Hawthorne Nathaniel . Young Goodman Brown and Other Tales. New York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1987.180。